如今和倭寇開戰已到達攻堅階段,他們對上的不再是小零散的海盜,而是真正有組織有紀律的武裝勢力。若他們能打敗徐海,之后全力對付汪直,朝廷的勝算立馬加大許多,若明日這一戰失敗……那徐海和汪直相互配合,拖著他們兩線開戰,朝廷軍疲于奔命,越發難以取勝。
所以,明日這一戰至關重要。
開戰前夜,王言卿和陸珩出城,登上山坡,眺廣闊無垠的海面。
海面幽藍神,海浪拍打在岸上,聲連綿不絕,聽著讓人心靜。王言卿嘆道:“真是不愿意想象,明日,這里就會被炮火和尸染紅,再不復此刻的平靜麗。”
陸珩說道:“自然無,千萬年來沒有為任何人改變過,不出一日,海洋就會恢復原本模樣,回不去的只有人。”
兩人站在山崗上,背后是萬家燈火,面前是浩瀚海洋。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掀的兩人襟獵獵作響。王言卿住胡飛舞的頭發,問:“戰爭會結束嗎?”
會嗎?陸珩這次沒有再給編織麗的夢,而是說:“我不知道。”
人的貪無窮無盡,只要有利益,就會有爭斗。人的貪婪不止,戰爭就永遠不會結束。
陸珩問:“你可知為何會有倭寇?”
“因為東瀛,民不聊生,許多倭人外逃。”
“不是。”
“因為西洋人造出了大船,能遠渡重洋來我們沿海,所以有些人被利益驅,和西洋人做生意?”
“也不是。”陸珩說,“這些最多是外因,倭人一共才多人,能逃出來多;海岸線就在這里,不是西洋人也會有其他人,他們不造船,沿海就沒有斗爭了嗎?倭寇最源的起因,其實是海。”
“為什麼?”
“沿海和陸不同,這里人口繁多,地不夠耕種,自宋以來,浙閩許多人就靠做生意維生。朝廷下令海后,他們斷了生計,只能各地流竄,悄悄運貨,想方設法躲避兵追捕,逐漸演變海寇。如果人和地的沖突不解決,即便平定了這一批倭寇,再過幾十年,還會發展出新的問題。”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放開海呢?”
陸珩搖頭:“治理國家,哪是簡單一個選擇題就能管好的。前幾朝皇帝曾陸續松海,在沿海設市舶司。流竄的倭寇是了,但又牽扯出侵占土地、商勾結等問題。皇帝剛登基時,東瀛兩個幕府的遣使團在寧波府市舶司相遇,他們互相敵視,大打出手,引發大規模的仇殺,兩方人馬沿路燒殺搶擄,害死了很多百姓和兵。這件事后,皇帝便關閉了浙江、福建的市舶司,拒絕讓倭人登陸。方途徑關閉,他們就只能和私人勾結,漸漸演變倭寇之禍。”
王言卿這段時間在江南,見到了形形的人,意識到那些飄在海上落草為寇的海盜,未必就是天生壞種。伍勝其實有句話說得對,人都活不下去了,談何忠孝仁義呢?
王言卿發自真心地問:“那海,真的是正確的嗎?”
“我不知道。”陸珩回頭,笑著看向,“這是皇帝該考慮的問題,我怎麼知道呢?這麼大一個國家,一管就死,一放就,史書上那麼多英豪都嘆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難,我何德何能,可以回答這種問題?”
王言卿腦子里很,想不出答案,默默站在陸珩邊,和他一起看向茫茫海域。
這是一個腥的時代,黨爭激烈,戰火紛飛,每天都有員卷朝堂斗而亡。但這同樣是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朱紈,戚繼,胡宗憲,俞大猷,京城里有皇帝、夏文謹、張敬恭,或許,還應該加上傅霆州和陸珩。
人才輩出,就是盛世的重要標志之一。他們每個都是頂尖的聰明人,齊聚在同一個舞臺上,惺惺相惜又自相殘殺。有幸生活在這個時代,親眼見證了這些天才的風起云涌。
王言卿問陸珩:“倭寇一戰影響深遠,將來必是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可是,史書只會寫胡宗憲巡浙江,巧計擒賊,戚繼、俞大猷保家衛國,英雄名將,其中可能毫不會提及你。你不會不甘心嗎?”
陸珩失笑:“人生連自己這幾十年都活不明白,管后名聲做什麼?對錦衛指揮使來說,出名可不是什麼好事,我不得所有人都不要記得我。”
“你真的不在乎嗎?”
陸珩著遙遠的海平面,海天一線,燦爛星河像是要傾海中。天地如此廣闊,人何其渺小?
陸珩說:“現在大明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就夠了。”
有人芒萬丈,名垂千古,就要有人站在黑暗中,負重前行。盛世不只是鮮亮麗的,更多地方藏在泥里,潰爛生蛆,需要有人剔掉里面的腐,扛著它繼續前行。
但將來大家能記住的,始終是那個輝煌強大的盛世。
海風越來越冷了,再等下去城門要關閉了。陸珩和王言卿相攜下山,他們兩人的馬系在樹上吃草,看到他們回來,興地長鳴。
陸珩先解開王言卿的馬,將韁繩遞給。王言卿練地翻上馬,坐好后,陸珩也上來了。兩人無需再多言,陸珩輕輕喝了一聲,駿馬立刻展蹄飛奔,王言卿隨即跟上。
他們沒有侍衛,一前一后朝城門奔去。
背后新月如鉤,寒風蕭蕭,前方九重城闕,萬家燈火。
而此刻,唯有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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