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兄別來無恙？”

　　“霍霍，是王大人啊！”拎著酒壺闖進包房里的樂茂盛驟見是我，頓時一呆，酒似乎一下子醒了大半，怨恨毒織的目只是閃了兩閃，便倏地收回，皮笑不笑地道：“想不到分別半載，竟然在此巧遇大人，實在太難得了！這還真應了你們讀書人常說的一句話，人生何不相逢啊！”

　　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沖門外高聲喊道：“二哥、鄭七你們都過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位……英雄！”

　　須臾，幾個赳赳武夫便撥開堵在門口的邱福幾人，帶著一酒氣、胭脂氣魚貫而，其中一個年近四旬的武將走到樂茂盛邊站定，而其余四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將領則站在了樂茂盛的后，幾人目略一略巡，俱落在了我的上。

　　我心頭微微一，邱福他們幾個經過鐵平生一年的訓練，手已相當利索，尋常人本不是他們的對手，特別是邱福，一人對付兩三個壯漢不問題，樂茂盛是武承恩的弟子，能輕而易舉地打倒他并不奇怪，可那幾個年輕人也能輕松將他推開，顯然不是尋常軍人。

　　看來樂茂盛早就開始培養自己的心腹了，我暗忖道，他后站著的鄭七四人俱是百戶裝束，上沒有多味兒，也不像是世家子弟，自然是樂茂盛刻意培養的班底，倒是他邊的那個中年將領一副場老油子的模樣，想來是同行的同僚”二哥”。

　　“二哥，這就是我在剿倭營時的戰友，蘇州通判王王大人！”回頭瞥了那四個頗有醉意卻依舊傲立如松的部下一眼，樂茂盛滿意地一笑，指著我對中年武將道：“碣石鎮用計，三十輜兵大破二百倭寇；無名島奇襲，一戰殲滅宗設，都是這位王大人的杰作！”

　　“哦？”那“二哥”驚喜地沖我一拱手：“久仰王大人威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下杭州衛鎮司田見明。”

　　鄭七四人聞言也頓改傲容，齊刷刷地給我行了個軍禮。

　　“樂兄、田兄過譽了，不過僥幸而已！”我連忙謙遜地擺了擺手：“且不說徐公爺運籌帷幄，四都司衙門保障有力，沈將軍指揮若定，就說樂兄，堅守南匯似鐵壁銅墻，攻擊倭賊大寨如狂風烈火，這可都是實打實的本事，鄙人那點微末之功何足道哉。”

　　可我心下卻冷笑一聲，樂茂盛向來與我不睦，見面從來都是冷嘲熱諷的，今兒轉了子，大概是知道武舞嫁竹園已定局，我和武承恩之間的翁婿關系已經比他倆之間的師徒關系更親近了。這位二哥田見明則多半是個挨風緝、溜須拍馬的好手，他臉上雖看不出什麼結奉承之，可顯然是知道我和武承恩的關系，不然沒理由很無恥地自稱”下”，樂茂盛若是在他面前肆無忌憚攻訐我的話，這老兄極有可能回頭就在我那位準岳丈面前打小報告，說他首先挑起事端，如此怕是連武承恩都得罪了。

　　其實，我也不想在人前得罪樂茂盛。武舞甘居妄位已讓武承恩自覺面無——按武柳的說法，老爹見妹妹心意已決，本是想把人悄無聲息地嫁過來了事，不料卻走了風聲，弄得滿城皆知，讓他好不尷尬——沒和兒斷絕關系已經很給我面子了，此時我實在犯不著在外人面前挑釁他的得意弟子再惹他心煩。

　　“我兄弟的武勛那是不消說的，江南近十年來能正面擊敗倭寇的不過三二人而已，當真是名師出高徒啊！”田見明深明場之道，一句話連武承恩都奉承了一回。

　　聽樂茂盛數落慕容千秋，說明知道我在鶴樓也不告訴他一聲，不夠朋友，田見明又忙打諢科把話題繞到了別，有他這個兩面的場老油條在，屋子里的氣氛遂變得熱鬧而融洽。樂茂盛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吩咐鄭七四人去陪邱福、隋禮幾個，又讓小二招來幾個姑娘，把酒席合在一，說要痛飲三百杯，不醉不休。

　　我雖然滿心厭煩，又是一肚子的心事，可為了我那位準岳丈，卻只好打起神應酬。說來，武舞若是嫁過來為妻，我就是再跋扈，也不損武承恩的威；可惜武舞妾位分明，在別人眼中，我對武承恩就已經了一點尊敬了，現在若是再不給他部下面子，豈不是更落人口實？

　　應酬歸應酬，我趁隙給慕容千秋使了個眼，兩人到底是在聽月閣里練出來的默契，配合的相得益彰，終于把樂田兩人灌了個酩酊大醉，倒是隔壁鄭七四人還有三分清醒，我遂喚來老板將幾個送回住。

　　“快三更了。”慕容千秋站在窗前，著伙計將爛醉如泥的樂茂盛抬上馬車，臉沉下來。

　　已經一個時辰了，從槽幫送給慕容千秋的那兩個人里沒問出什麼有價值的報，派去聯絡待在客棧里的慕容仲達的隋禮和派去給烏德邦送信的鶴樓伙計也沒回來，槽幫也沒派人和慕容千秋聯系，解釋報中斷的理由，而鶴樓周圍也不見有人監視，氣氛竟是相當詭異。

　　“會不會是大江盟作的手腳，有意離間我和李展之間的關系？”

　　冷靜下來的慕容千秋心思極其敏銳，很快和我想到了一：“把槽幫負責傳遞報的小子一殺，就斷了我的消息了！再假冒槽幫攻擊我，讓我誤會槽幫。至于你跟我在一起那就更好了，把你惹惱了，正好借你手鏟了槽幫……”

　　“可戲總要演得像，你我才能相信吧！槽幫為什麼要反水？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嗎？和你不是一條心？除了父母妻兒，天底下有幾個人和你一條心！難道他們個個都要置你于死地？就算是，槽幫有多本錢殺你？特別是在你有了防備和我在場的況下，李展敢輕舉妄嗎？他不敢妄，來人又是誰？大江盟怎麼彌補這些？”

　　“那……槽幫雖然實力不濟，可大江盟卻是高手如云，正好假裝已和槽幫達協議，派人支援。”慕容千秋沉道。

　　我聞言遽然一驚，一個看似很荒誕的念頭倏地從心底浮起：“難道大江盟連我都算計了，殺我嫁禍槽幫？！”

　　我一向認為，那一服是我最好的保護，因為不到萬不得已的境地，江湖沒人愿意和府作對——殺人越貨是自家事，大不了掉腦袋，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而反賊卻是要株連九族的，就算個人喪心病狂，也很難找到同黨，故而越大的門派顧慮就越多，就越要親近府。百年來，真正鋌而走險的都是江湖上的小門小派，針對的也都是欺百姓致使百姓流離失所的貪污吏。

　　我不是貪，相反還有很好的口碑，大江盟想殺我的話。齊放能說服的恐怕就只有他的幾個親信，而他也應該心知肚明，正面鋒，就算是他父子親至，也沒有多大把握留下我，一旦讓我逃走，他和他家人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地獄。

　　暗殺！我心里一激靈，只有布置妙的暗殺才最有希取了我的命，而我的命卻正是威懾他人的主要力量。

　　我活著才能實施報復，死了，雖然依舊會有人替我報仇，可來自府的力就會驟減——人走茶涼，場就是這樣現實。

　　我與蔣遲不同，蔣遲即便死了，他父母岳家的權勢尤在，報復將會極其慘烈，而武承恩卻不會有多大興趣替我報仇，江湖也不知道寧馨的存在，而在鎮江地頭上發生的事，大可以推給慕容世家和槽幫，狙殺我的風險陡然降低了許多，有人就很可能蠢蠢了。

　　唐門是我的岳家，我自然不必再擔心它那神出鬼沒的暗和毒藥了，可惜這世上還有一把弓，那把殺死況天的弓可能也會殺死我。

　　我一下子想到了樂茂盛，這個殺害況天的最主要嫌疑人有著一手漂亮的箭法，“九天神箭”至得到了武承恩的五真傳，而他又巧得不能再巧的出現在了我的眼前，萬一他和江湖中人相互勾結……

　　“慕容，你說……樂茂盛他真醉了嗎？”

　　慕容千秋一怔，剛想說話，遠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兩人向樓下去，不大一會兒，一小隊全副武裝的士兵疾馳而至，當先是個百戶，化甫一翻下馬，就高聲道：“王大人可在？下鎮江衛百戶裘松，奉烏大人令，聽候大人差遣！”

　　著那二十幾名士兵融古津街的夜里，慕容千秋臉上有些異樣，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結烏德邦的用心，也明白一旦在這種況下和槽幫朝了面，即便槽幫原來沒有反意，恐怕日后的合作也要大打折扣了，可偏偏請來兵卻是眼下最簡潔有效的自保手段，讓他無法反對。

　　“慕容，防人之心不可無！”我解釋道：“何況，去年那一仗死了太多人，至今朝中仍有風言風語，許多人唯恐天下不，眼睛盯著鎮江不放，茶話會又近在眼前，我不想鎮江這兒弄出什麼靜來。”

　　“誰當初你不幫我。”慕容千秋半真半假地埋怨道：“你若是幫我，或許一戰就鏟了大江盟，哪來這麼多事！現在倒好，你做了江湖大總管，整日里想的就是歌舞升平，我就像是被捆住了手腳，有勁兒沒使啊！”

　　他輕輕嘆了口氣，神有些黯然：“你不喜歡流，朝廷也不喜歡流，而我也不喜歡那頂反賊的帽子。”他自嘲地一笑：“還是當好！別，不瞞你說，為了給鎮江這一仗屁，前后花了我二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兩啊！那得賣多鹽引哪！”

　　我聽出他話中那一悔意，不由暗自揣起來，他后悔什麼？是和大江盟開戰嗎？可況天一死，江南江北的戰事已不可避免，即便他不想打，齊放也放不過他。轉瞬間我便明白了，他是覺得鎮江這一戰打得有點得不償失了。

　　當初鎮江是槽幫和排幫雙雄并立，槽幫是地頭蛇，人多勢眾；排幫雖然只是個分舵，可占了幫中實力的三分之一，一戰過后，排幫鎮江分舵自舵主以下全軍覆沒，被迫撤出鎮江，槽幫雖然也死了上百號人，卻未傷筋骨，得以獨占鎮江，為最大的贏家，而出力最大的慕容世家，眼下看來倒有可能落得個兩手空空了，慕容自然不甘心，后悔當初沒取槽幫以代之了。

　　我不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幕，化名王謖的我潛鎮江，卻發現了滿城的捕快，他們一反常態地手江湖爭斗，昭顯鎮江府和李展的關系絕非尋常，慕容你想取而代之，怕不是件容易事兒啊！民不與斗，這可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然而，民不與斗不意味著不與民斗，現在，我這個做的就要民斗上一斗了！

　　我暗自冷笑，上卻明知故問道：“既然心痛銀子，為何又要與大江盟開戰？”

　　慕容千秋聞言注視我良久，才嘆了一聲：“別，你終于問起緣由來了。”他摘下瓜皮帽，揮了幾揮，復又戴上，正這：“一個字，錢！”

　　“我慕容家的收來源主要是三大塊，私鹽、*院和賭館，其中私鹽貢獻最大，約占收的六，*院賭館各占一半，其余僅占一。別你別不信，我知道秦樓收可觀，那是你攤上了個好干娘，李六娘的確是這一行的天才，況且你的家份也讓許多人斷了覬覦之心。我慕容家則不然，表面風，背地里卻是一肚子苦衷，因為手分帳的人實在太多了。”

　　“府得罪不起啊！”慕容千秋臉上浮出一苦笑：“陳焯你是知道的，就這麼個骨頭，他侄要手聽月閣，我還得給他面子，只因為他是揚州知府！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一個小小的縣令就能讓你家破人亡，何況是一府知府！辣塊媽媽的，我又不是亡命之徒，我是真怕他啊！”

　　“當然他也怕我鋌而走險，這就麻桿兒打狼兩頭怕，我舍下*院賭館一塊，換他對我販運私鹽不聞不問。先皇正德那十幾年是最快活的時候啊！”慕容千秋滿臉緬懷之：“那一船船白花花的鹽簡直就是一船船白花花的銀子！錢有了，底子厚了，慕容世家才真正重新站了起來！”

　　“可好景不長！皇上繼位之后，楊廷和這個癟三便力主嚴厲打擊私鹽，這一打不要，竟打掉了我慕容家近七的收……”

　　“七？”我一怔，下意識地反問道。

　　“七！”慕容千秋毫不猶豫地道：“私鹽生意萎到不足原先的一，鹽又沒有多油水，而*院賭館本就靠著這些肯花錢的鹽大爺，一道圣旨下來，抓的抓，殺的殺，逃的逃，剩下的都和我一個模樣，半死不活的，生意能不影響嗎？七都說了。”

　　我點點頭，朝廷嚴打私鹽的時候，我還在揚州，那段日子揚州風聲鶴唳，富豪人人自危，倒是師傅因為是個大地主的緣故得以置事外，優哉游哉。

　　我則一來要準備應鄉試，二來正和蘇瑾熱，出游多半是流連在的香閨里，并沒留意各大青樓生意好壞，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在風月場里一擲千金的客人的確了許多。

　　“錢是什麼？錢是英雄膽！沒錢，人活不下去，幫會更撐不下去……”

　　“慕容，”我打斷他的話頭：“就算收了七，可養活你慕容一門老小該不問題吧！”

　　“吃糠咽菜的話，就算人口再多一倍也養活了，可誰肯？十幾年下來，大家已經習慣了揮金如土的富裕生活，再讓他們回頭去過苦日子，一天兩天是個稀罕，用不上十天半個月，大家就要造我這個家主的反了！”他自嘲地笑道：“府我得罪不得，只好打大江盟的主意，只有占了江南的市場，慕容世家才有活路！”

　　慕容千秋的話雖然有些危言聳聽，可我明白，就像慕容千秋說的那樣，貧窮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品味了富貴之后的貧窮！從云端被打落到地獄，巨大的落差，足以搖大多數人的心理和信念，而在此刻樹立一個強大的外敵，也有助于家族的團結吧！

　　“別，我不想爭霸江湖，我是黑道，古往今來，凡是妄想稱霸江湖的黑道中人到頭來都沒有好下場，哼，邪不勝正，不服不行啊！齊放則不然，他是白道——比他媽黑道還黑的白道，我難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