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慕容千秋牽著馬緩緩走在空曠昏黑的古津大街上,沿著大街一直向東約兩里地,就是我住的館驛,再二里,則是槽幫的總舵所在地。三更鼓已經響過,喧囂熱鬧的街道早已寧靜下來,就連鎮江最豪奢的青樓萬花堂也只剩下寥寥數盞燈,大街上只有馬蹄聲回響。
雖然判斷李展反水的可能很小,大街也被裘松和他手下反覆清查了三遍,可兩人卻都不敢輕忽大意,一出鶴樓,我就將斬龍刀握在了手中,而慕容千秋也拔出了移花劍。
“嘿嘿,好像回到了十五年前啊!”慕容千秋的細眼流出罕見的銳利芒,那一臉的似乎一下子瘦了下去,竟約有些見棱見角了。
“死胖子,你究竟多久沒過劍了?”
我知道十五年前那場決定慕容世家家主的。慕容千秋并不是嫡長子,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慕容一統嫉妒他的才華,幾番置其于死地,最后終于激怒了他,他和同樣盡欺的慕容萬代一道帶著幾個心腹突然發難,一夜之間盡屠他的三個哥哥慕容一統、慕容十方、慕容百世及其妻妾子和手下,著父親出了家主寶座。從那時起,慕容世家開始進稱霸江北的黃金時代,只是同樣留下了嚴重的后癥——家族年輕一代出現了斷層,后繼乏人了。
奠定慕容千秋江湖地位的那幾戰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來,江湖鮮有他出手的傳聞,甚至一年前的鎮江一役,他都做了壁上觀,武者的嗅覺是鮮鑄就的,遠離了刀劍影的他,還有十大應有的那份敏銳嗎?
慕容千秋很快給出了答案。走出近百步,我心中突生警兆,就覺得似乎有道冷的目落在自己上,而慕容千秋也輕咦了一聲。
“殺氣!”
按捺住心中的驚訝,我不作聲地朝大街北側去,雖然天有薄云遮住了月亮,可那邊的景象卻依稀可辨。
房屋鱗次櫛比,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高墻朱門氣派不凡。門前兩只石獅一猙獰一俯首,墻邊一溜梧桐,樹葉都已落下,只剩下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曳,自是本藏不住人。
沒發現毫異樣,我心中一陣迷,眼角余梢中,卻見朝著同一個方向去的慕容千秋也微微簇起了眉頭。
“門后?”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低語道,可慕容千秋隨即又搖了搖頭:“不可能啊!這是鎮江有名的縉紳范的宅子,他小兒子就是鎮江總捕范佑,范佑雖然和李展關系切,可絕不會把老爹的宅子拿來當刺客的藏之所!”
范佑是我的朋友,那是個古道熱腸的漢子,當初為了追查剛剛結識的解雨的行蹤,我沒麻煩他,自此結下了。我下午才和他過面,倘若有什麼異樣,絕瞞不過我的眼睛,可偏偏我和慕容千秋都察覺到,那殺氣的的確確來自范宅。
“莫非……范家出事了?”
心念一,子已如箭一般向了范宅,一道匹練正好從門正中央劃過,只聽卡嚓一聲,大門“咕隆隆”地朝兩側大敞開去,前堂一覽無余,不見一個人影。
“哪兒來的混小子,敢上范府撒野?”
巨大的響聲驚了門房里的守衛,隨著一個老蒼頭的怒喝,不大一會兒,十幾個手執棒的青壯小伙子就把我和慕容千秋團團圍了起來,卻迫于我倆人的氣勢,只是高聲罵,卻逡巡不敢上前。
“我是蘇州通判王,范老總的朋友,為追兇至此,事急不及通稟,魯莽之我改日親向老爺子和范老總賠罪。”我一邊不急不徐地道歉,一邊打量著眾人,這些人雖然個個膀大腰圓,卻都沒有功夫在,又都是冠不整,顯然是剛從被窩里爬起來,該是范家的護院無疑,而那殺氣也奇怪地消失了。
老蒼頭畢竟閱人多矣,看我不似作偽,頓時恭敬起來:“大人辦案,小老兒不敢饒舌,不過老爺有令,二更一過,敝宅就要大門閉,小老兒也沒見過有人出……”
老人邊說邊用手指著大門,只是目隨之轉向門外,他神卻突然一呆。
了眼睛,奇怪地道:“咦,這兒什麼時候多了對石獅子?”
老蒼頭話音末落,就聽門外傳來一陣“嘎崩”的聲響,隨著這陣細瑣而集的聲音,那兩頭石獅子的子突然發生了皸裂,只聽一聲嚎,獅詭異地斷兩截,化為人形騰空而起,細小的碎塊“嘩啦啦”地從四人上落下,撒了一地。接著,數點寒芒帶著異響破空而來,眨眼就到了近前。
“十字鏢?是倭賊?!”
我一眼就認出了這高速旋轉宛如一只的異族暗正是素卿告訴過我的東瀛忍者的獨門暗十字鏢——或者該做”苦無”,而約可見的藍芒則是喂了毒的標記。
“可怎麼是倭賊?!”我心中一陣弧疑,右臂卻飛快地掄了起來。
泛著冷冽藍的十字鏢直撞上斬龍刀形的圓形刀幕,發生一連串清脆的響聲,便四下飛,不知飛到何。刀上傳來的力道并不大,比起唐門的“天狼七星變”,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只是十字鏢一個接著一個,速度煞是驚人,變生肘腋之間,我實在無暇顧及旁人,只能祈求上蒼保佑,那些被我磕飛了的暗能害死幾個無辜的人。
“說到底,還是自己太大意了!”
后的慘聲不絕于耳,我忍不住暗地里自責起來——我早該注意到這些石獅子的古怪,大明禮制,七品以下員門前不得用獅子,范家雖富,但以范佑的品秩,還沒有資格在府邸門前使用它們,范佑那麼明,豈能輕易授人以柄?而素卿一再叮囑我,“七化”的”化形”乃是忍者形變化接近目標的最主要手段,可自己全沒當回事,明明覺到了危機,卻輕易放過了這麼明顯的破綻,當真是要死于安樂了。
怒喝一聲,春水劍法中的最強殺招“滿地落紅花帶雨”含憤而出,斬龍刀織就的幕就像打落一地殘紅的暴雨,卷向那四個上猶帶著零七八碎的易形材料的忍者。
施展出幽冥步飛快殺向刺客的我,卻沒忘記瞥了邊的慕容千秋一眼:“這班倭賊雖然該死,倒不是半點用都沒有!”
得像頭豬似的慕容千秋竟似輕如燕,僅僅落后了我小半個子,也不見他手臂有多大的作,手中的那柄細劍移花便在夜空中悄無聲息地劃出了一道道眼難以分辨的痕,那痕倏長倏短,不定,像極了毒蛇的舌芯子,竟讓我背后陡然生出一寒意。
真是難得啊!和慕容千秋認識了十年,還是托這幫倭寇的福,才有幸一睹他的真功夫。我暗忖,這劍法雖然不如大正十三劍那般氣度恢宏,也不如湖心劍那般空靈如仙,可劍走偏鋒,自一格,只是,這就是威震江湖的移花劍法嗎?
我不期然想起了慕容萬代,想起了他那柄巨劍不留痕施展出來的纏綿悱惻的劍法,一溫如人,一險如毒蛇,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移花劍法呢?
十字鏢來,破,手里劍來,破,飛鐮來,破!一呼一吸間,刀劍影里,三顆人頭落地,余下的一人眼見大勢已去,卻不逃走,手中短刀力一刺,直刺向他面前的慕容千秋。
慕容千秋眼中閃過一不屑,左臂輕輕一揮,那又又短偏卻白白生生的指頭詭異地點在了刀脊上,那短刀便倏地飛上天去,而下一刻,慕容千秋的移花劍已經指在了那忍者的嚨上,他蒙面的黑巾也飄然而落。
“近藤又兵衛?哈哈,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看到這張不算陌生的猴臉,我不由得喜出外,不住大笑起來。近藤卻毫無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目輕蔑而瘋狂。
我心中警念頓生,笑聲便戛然而止,宗設絕不會天真地以為一個近藤加上三個小嘍啰就能把我解決,定然另有埋伏。眼珠飛快地轉了一周,目不由自主地落在墻邊那一排梧桐樹上,樹看起來再平常不過了,可既然這幫賊子能化石獅子,那這些樹……
“來不及了!”近藤用生的漢話惡狠狠地道。
一縷淡淡的異味飄了過來,似乎是火藥引信在燃燒,剎那間我恍然大悟,猛的一拉慕容千秋向后倒去,一邊著地皮匍匐遠躥,一邊大喝道:“趴下,全趴下!炸藥要炸了!”
話音未落,就覺得屁一痛,接著后便傳來一聲震天巨響,就仿佛一道霹靂砸在耳邊,周遭似乎一下子都沒了聲響,耳中只有一片嗡嗡聲。
經歷過戰火的我知道自己這是暫時失聰了,心下頓時張起來,夜戰需要一雙好耳朵,失聰的我武功定然大打折扣,而倭賊既用炸藥,事先必然會準備棉團織堵塞耳朵,以防震聾了自己,一聾一聰,這時候對上宗設,后果可就難料了。
顧不得檢查自己的傷勢,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以便搶占有利地形。
硝煙中的范宅有些模糊,不過依舊能看到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大門和塌了丈余缺口的高墻,護院們趴了一地,不知是死是活。門前,七八個原本圍在石獅子旁邊的士兵連同馬匹倒在了泊中,這些方才還活蹦跳的小伙子此刻都變了模糊的一團,上幾乎沒有完整的地方,想來是沒救了,而余下的則手忙腳地控制著驚的戰馬。倒是邱福幾人有士兵做擋箭牌,俱是毫發無損,迅速向我靠攏過來。
況比我想像的要好,這讓我稍稍放下心來。手向傷一,卻是幾塊尖銳的石頭扎進了我的屁,這點小傷倒無礙大局。慕容千秋卻是齜牙咧的一臉苦相,額頭不知在哪兒撞出了一條大口子,流滿面,不停地翕合,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麼。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后背已是模糊,而半條死人胳膊更是無巧不書地在了他的大上,胳膊上猶帶著皮和小半截手掌,腕上纏繞的黑帶松散開來,隨風飄,鮮從耷拉著的半截手掌中一滴滴地滴落下來,竟是詭異異常。
“媽的,死了還咬人一口!”
認出這是近藤的斷臂,我不由狠狠罵了一句,估慕容千秋大概和我一樣失聰了,便打了個手勢讓他留意周圍,俯想去幫他理傷口。子剛挪開半尺,慕容千秋突然小眼圓睜,右掌閃電一般擊出,雄渾的掌力生生撞在毫沒有防備的我的肩頭,一下子就將我打飛了出去。
“你瘋了!”明知道他聽不見,可莫名其妙挨了一掌的我還是忍不住大聲吼起來,只是話一出口,我就發覺自己雖然肩頭生疼,可周經脈并無一異樣,心頭忽地一,就見慕容千秋一團球飛快地朝墻滾去,我也連忙藉勢在地上拚命翻滾起來。
果然一勁風肋而過,肋下頓時一陣火燒火燎地疼,眼角余中,數支雕翎箭沿著我翻滾的路線深深沒土中,最近的一支離我僅僅一寸,那箭桿猶自個不停,而我和慕容千秋原來躺著的那個地方,三個秦樓護院已被了葫蘆。
一二三四,四珠鏈!
“樂茂盛!你好大的膽子!勾結倭賊,想造反啊!”終于躲到了一棵梧桐樹后的我很快就弄清除了誰是暗中的襲者。
怪不得當初在南匯和黑石崖,宗設排兵布陣有如神助,甚至輕而易舉地就殲滅了胡鏈部,原來樂茂盛早和宗設勾搭到了一,我恍然大悟,可轉念一想,南匯和無名島樂茂盛一攻一守,殺死倭賊無數,也是不容抹煞的事實,樂、宗兩人究竟演的是那出戲?
不管怎樣,我終于知道今晚對頭暗殺的目標并不是慕容千秋,而是我了。只是,我進鎮江不過半日,樂茂盛和宗設怎麼可能這麼快就作出了反應,甚至在城里設好了埋伏?
這絕非樂、宗兩個外鄉人力所能及的!我心中若觀火,眼下宗設集團只有宗設、宗設婦阪本初芽和華青山三人通大明話,而宗、華兩人的通緝令從北地的京城一直到了南國的廣州,讓他倆不敢輕易面——通緝令上的畫影圖形可是我親手繪制的,宗設集團和外界聯絡的能力已經相當脆弱,沒有外人相助,他們連進城都很困難,而樂茂盛的行也著田見明的制約,單憑這兩方之力想在短短六個時辰布置出這麼一個相當有水準的殺局來,簡直是癡人說夢。
誰是樂、宗兩人的同謀?我一下子想到了宗設、大江盟和丁聰三者間那錯綜復雜的關系,莫非真是大江盟?可大江盟似乎又沒有能力在鎮江玩出太大的花樣,畢竟這是槽幫的地頭,難道說槽幫真和大江盟沆瀣一氣了?
吞了顆唐門制的解毒丹以防萬一,我一邊調理息整理思路,一邊朝來箭的方向去。
巨大的炸聲驚起了睡的人們,古津大街上的幾乎所有人家都點亮了燈火,一時間整條大街燈火通明,就像時倒流,回到了夜幕初降華燈初上的那一刻,更有膽大的開門趴窗的張起來,只有對面那座大宅靜悄悄的不見一靜,和周遭形了鮮明的對比。
“趙……死……”耳邊傅來邱福的聲音讓我稍稍松了口氣,雖然那聲音聽著很不真切,可畢竟有了點聽力,聊勝于無。見連滾帶爬爬過來的邱福三人上都帶著多箭傷,知道他們派不上用場了,目便轉向了軍士們。
逡巡一圈不見裘松的影子,想起他靠石獅子最近,估計已經陣亡了,好在烏德邦治軍有方,活下來的十幾人并不如何慌,收攏在一起商議兩句后,一騎突然朝來路狂奔而去,余下的則布圓陣,緩緩向我靠攏過來。
“別,對面形不對頭啊!”躲在旁邊梧桐樹后的慕容千秋一邊大聲提醒我,一邊拔出斷骨,那斷骨看來扎得頗深,疼得他連聲音都變了調,鮮頃刻間就染了他的長袍,他飛快點了幾道,才堪堪止住。
我扔給他一顆解毒丹,剛想告訴他,對面十有八九是樂茂盛及其部下,卻見對面宅子的大門猛然打開,一隊隊手執兵的壯漢子從院子里蜂擁殺將出來,漢子們俱是黑黑頭扎白帶,前俱繡著斗大的一個“槽”字,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麼大義凜然,慷慨激昂。
為首一人,年不過而立,長八尺,膀闊腰圓,即便在北地也難見到如此高大雄壯的漢子,正是何慶死后接任槽幫副幫主的湖廣后起之秀張長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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