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紀安今日一整天神思不屬。自從昨日看到李朝歌和顧明恪后,他的狀態就很不對勁。
回去后,他夢到了他和李朝歌的前世。
前世十九歲時,裴紀安在宴會上遇到了李朝歌,從此人生被弄得一塌糊涂。青梅竹馬的婚約莫名其妙黃了,皇態度曖昧,沒多久,他被著娶了李朝歌。
這一切,只是因為公主看上了他。
裴紀安雖然溫文爾雅,但他是世家郎君,心底亦清高傲氣。沒一個人男人愿意接這種奇恥大辱,更不說新婚夜上,李朝歌還忽冷忽熱,甚至在喝合巹酒的時候到裴紀安的手,都要皺眉。
裴紀安本來就厭惡李朝歌他,見狀,晚上和李朝歌分床睡,一夜無事發生。第二天,他借故搬到了其他院子,夫妻二人剛婚就分房。
裴紀安想借此表達自己的態度。李朝歌無法無天,毫沒有為人妻子的自覺,是該好好冷一冷了。結果,李朝歌完全沒應到分房睡是丈夫的懲罰,看起來樂得如此,每日該干什麼干什麼,想起來了就到他的院子看看他,想不起來,那十天半個月都見不著人影。
裴紀安越來越覺得屈辱。他仿佛一個玩、面首、金雀,被關在華麗的籠子里,供主人無聊時取樂。在主人忙的時候,是萬萬不可前去打擾的。
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在冷戰。好在裴紀安是世家公子,涵養好,李朝歌也確實喜歡裴紀安的臉,前兩年夫妻兩人雖然冷淡,但在外人面前,至過得去。
東都有的是貌合神離的夫婦,裴紀安本以為,他們也會是如此。
一切,從長孫家被判謀逆開始,急轉直下。
裴紀安記得那是個雨夜,雷聲轟鳴,天地浩湯,雨水掩蓋了一切聲音。裴紀安撐著傘走向主院,李朝歌坐在窗前,平靜地看著他,說:“我盡力了。”
第二天,傳出長孫宇、長孫渙被判斬首,長孫家其他男子流放的消息。
裴大夫人便是長孫家的兒,聽到這個消息,裴大夫人當即暈倒。裴紀安帶著李朝歌去侍疾,被母親拒之門外。
李朝歌一句話都沒有說,轉頭走了。
裴家和李朝歌鬧崩鬧得轟轟烈烈。隨后,仿佛上天都看不過去他們這對夫妻一般,事一件接著一件,李朝歌監斬長孫家,裴紀安的堂弟裴紀宏彈劾李朝歌,被李朝歌流放。堂弟在流放路上病死,父親悲痛,憤而辭,堅決和李朝歌劃清界限。第二年祖母病逝,李朝歌在靈堂上和父親鬧翻,雙方老死不相往來。
裴紀安和李朝歌為數不多的夫妻分徹底耗空,祖母病逝后一個月,裴紀安搬出公主府,別府另住。再然后,李常樂死了,裴楚月死了,太子李懷死了,皇死了。最后裴紀安和李朝歌也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洗長階,最終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前世裴紀安一直站在裴家的立場上,無疑,李朝歌簡直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拆散他的姻緣,毀滅他的家族,折辱他的自尊。但是這輩子重生后,裴紀安從頭再想這些事,發現若換一個角度,李朝歌亦沒有做錯什麼。
皇當政,長孫家一直強烈反對,甚至借著自己的影響力在李氏皇族中奔走,想要集結勢力擁立廢皇帝李懷。裴紀安拋開立場,平心而論,任何一個當權者都不會容忍這種事,真正要殺長孫家的,是皇。
李朝歌那天說盡力了,或許,是真的盡力了。
政治斗爭就是王敗寇,流河,長孫家和裴家爭權奪利時,為了斗倒對方家族,亦不曾心慈手。為什麼到了李朝歌,就罵不擇手段,妖禍政呢?只因為是一個人?
李朝歌因為監斬一事被推到風口浪尖,朝臣酷吏、公卿百姓都盯著,而裴紀宏在這個節骨眼跳出來彈劾李朝歌,份還是李朝歌的小叔子。所有人都等著看李朝歌怎麼理,李朝歌這一次不強,所有勢力都會蜂擁而上,將李朝歌撕碎。李朝歌為了立威,最好,也只能,將裴紀宏狠狠發落,貶流放。
沒人知道裴紀宏會因此死在路上,之后一環扣著一環,裴家恨李朝歌,李朝歌也被裴家屢屢傷害。李朝歌幾次主登裴家的門,已經是看在裴紀安的面上,想和丈夫的家人好好相了。可是裴思廉公開罵李朝歌,不允許李朝歌登門,以李朝歌的心氣,還能再回頭嗎?
別說是李朝歌,換任何一個有驕傲有自尊的子,被公婆指著鼻子罵,都絕不會上門第二次。
裴紀安不得不承認,李朝歌心狠手辣,但是對于裴紀安的家人始終容忍。長孫家謀反一案牽連如此之大,可是作為姻親的裴家卻全而退,沒有一個人被牽扯進去。要不是裴紀宏逞一時意氣跳出來彈劾李朝歌,裴家不會有一人傷亡。
后面李常樂、裴楚月等一系列的死,其實是被裴紀安折騰出來的。裴紀安和李常樂發生關系,李朝歌氣瘋了,直接殺了李常樂。裴楚月被家族寵的天真驕傲,不了這種氣,要進宮去舉報李朝歌。那時的局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裴紀安不能原諒李朝歌,但是站在李朝歌的位置上,他也會殺了意圖舉報自己的裴楚月。
政治斗爭就是一場鐵與的悲歌,沒有誰對誰錯,只有誰輸誰贏。走到后面的人,誰手里都不干凈。
昨夜裴紀安夢到了前世,一晚上不得安寧。直到快天亮時,他終于安穩下來。他夢到了剛婚時,李朝歌在花下練劍,手腕一轉,便是十里飛花。不會寫奏折,對著紙發呆了一晚上,愣是不肯開口求助。后來還是裴紀安發現了,教如何寫奏折的開頭結尾,才終于把那封對策書遞給皇。
那是李朝歌難得一次主登門找他,詢問他奏折開頭那些問候語有沒有技巧可用。裴紀安給寫了好幾種常用話,李朝歌抄下來當模板,自由拼接,說不上好,但至能看了。
以及李朝歌的字……最開始的字,真是丑的飛揚跋扈。后面被裴紀安說過,李朝歌表面上毫不在意,私底下猛力練習,竟然也能寫的無功無過。
裴紀安就帶著這種心醒來。清醒后,他盯著清雅的四季竹帳頂,久違地到心平和。
其實他在公主府居住的日子并不多,滿打滿算不過四年。但是許多細節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里,他剛才睜眼的時候,下意識覺得床帳應該是明亮張揚的暖,而不是他用了更久、更符合他審的青。
這一場夢仿佛一個宣泄口,讓裴紀安想明白了很多事。他和李朝歌的恨是家國沖突,其實無關于個人。他們都被政治斗爭裹挾,最終不可避免走向決裂,但并不代表他們兩個人是錯的。
李朝歌前世很淺很淺地喜歡過他,他欣賞這個子,敬佩這個子,或許……也喜歡這個子。
他對李常樂的類似于兄長對妹妹,因為門當戶對,因為習以為常,因為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天造地設,所以裴紀安也覺得,他應該娶李常樂為妻。
可是他遇到了李朝歌。自從見到了,他所有的憎和痛苦,所有的不甘和憤怒,都由李朝歌一手所賜。漸漸的,李常樂的形象在裴紀安眼中模糊起來,他所聽所見,所思所想,都是李朝歌。就連重生后,他下定決心和李朝歌一刀兩斷,但看到時,還是忍不住被吸引目。
他無法否認前世李朝歌帶給他的傷害,也無法否認自己對的。前世后期,他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可是那時候外祖家破人亡,裴家和李朝歌鬧得不可開,裴紀安無法接自己在這種況下竟然上了仇人。所以他極力克制,拼命對李常樂好,以此說服自己,他并不。
他只是無法擺而已。
他殺了李朝歌,重生后,他因此大病一場,許久無法從前世中走出來。他反復麻痹自己,讓自己走上和前世完全不同的道路,以為這樣就可以瞞他的。但是大半年過去,他的自欺欺人沒有任何效,他始終陷在李朝歌編織的網中,卻眼睜睜看著始作俑者走了出來,開始新的生活,甚至開始追新的男人。
昨日在同明殿看到的景象讓裴紀安大刺激,一夜噩夢后,裴紀安反而平靜下來。他承認他過,同時也意識到,沒那麼他。
或許,那種是不是,都未可知。
外面傳來丫鬟詢問的聲音,裴紀安平靜地應話,平靜地起床,平靜地宮當值。
但裴紀安的平和心態在聽到同僚的議論后,消失殆盡。
一夜的時間,皇城都傳遍了,大理寺的顧明恪被越級提拔為從四品卿。眾人還說,顧明恪升這麼快,是因為要當駙馬了。
眼看李朝歌過年就十七了,到了必須出嫁的年齡。皇帝想讓大兒嫁得好看,自然不余力提拔準婿。
因為這些傳言,裴紀安一上午都糟糟的,記錄寫錯了好幾次,連同僚都忍不住問他,是不是不舒服。裴紀安也覺得他需要梳理一下緒,于是裴紀安假借不適,出宮來找顧明恪。
紫微宮不僅是帝后居住的地方,同時也是朝廷辦公機構的集合。最中心是宮城,皇帝上朝、議政、起居之地,外面圍著一圈皇城,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分布其中,皇城外面才是市井百姓。大理寺和鎮妖司比鄰,坐落在皇城之東。
裴紀安為伴隨皇帝側、記錄皇帝言行的拾,平時辦公場所都在宮城。他需要和顧明恪談一談,便告了假,往大理寺走來。
一路上裴紀安都在想,他見了顧明恪要說什麼。裴紀安其實不懂他為什麼來找顧明恪,但是他心里一團,如果不親自見顧明恪一面,他覺得自己會憋瘋掉。
但是裴紀安無論如何沒想到,他推門而時,會看到這樣一副畫面。
顧明恪環著李朝歌,兩人正在寫什麼東西。裴紀安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是李朝歌為什麼在這里,第二個想法便是,李朝歌為什麼不躲?
李朝歌有多不喜歡和別人產生肢接,裴紀安再明白不過。的排斥心理稱得上病態,新婚夜時,裴紀安在飲合巹酒時不慎了李朝歌的手,李朝歌很明顯地躲開,之后所有儀式都在忍耐。裴紀安倒并不是期待發生什麼,但是按照常理,李朝歌千辛萬苦將裴紀安搶過來,終于了婚,李朝歌不想著圓房,反而比裴紀安表現的更像一個被搶的人,真的有些病吧?
會說謊,表可以演戲,但肢語言不會騙人。裴紀安男人尊嚴到挑釁,為此氣了好幾天,后來他發現李朝歌并不是排斥他,是接不了任何人接,連皇都不行,倒也慢慢消氣了。
然而現在,裴紀安的認知再一次到挑戰。顧明恪那麼明顯地把李朝歌圈在懷里,還握著的手寫字,李朝歌完全沒躲,表上也沒有任何抗拒。這還是裴紀安認識的那個李朝歌嗎?
裴紀安口中的話頓時卡住,顧明恪沒有抬頭,握著李朝歌的筆寫完,才收回手,淡淡問:“何事?”
李朝歌知道有人來了,但沒想到是裴紀安。裴紀安站在門口沒看清,其實顧明恪剛才并沒有到李朝歌的手,他是握住筆桿寫字的,只不過落到外人眼里就不是這樣了。至于李朝歌沒躲,那是因為顧明恪的舉中沒有任何冒犯、攻擊之意,他就是單純幫改字。如果換別的男人,李朝歌肯定覺得對方另有所圖,但如果這個人是顧明恪……李朝歌還真的相信,他沒有風月心思,他所有舉就是單純的幫忙。
他問心無愧,李朝歌也沒有躲的必要。再加上這麼長時間的相,李朝歌很悉顧明恪的氣息,不方便的時候會讓顧明恪搭把手,顧明恪指點寫字,語言無法表述時直接上手,也很正常。
奏折大已經寫完了,李朝歌不想見到裴紀安,便放下筆,說:“好了,既然卿有客,我就不打擾了。你們兄弟慢聊,我先走了。”
顧明恪問:“奏折還剩下最后一段,你會寫嗎?”
這話李朝歌就不聽了。回頭,眸流轉,顧盼生輝,不悅地睨了顧明恪一眼:“我會!”
背了一整套模板呢,怎麼不會寫?
裴紀安在門口見他們兩人說話,言談間滿是稔親昵。裴紀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李朝歌所謂的會寫開頭結尾,其實是裴紀安教的。不過看的表現,應當是忘了吧。
李朝歌收起東西,平淡冷靜地和裴紀安肩而過。眸沒有波,臉上也沒有任何表,仿佛面對的是一個陌生人。
李朝歌走后,屋中陷詭異的安靜。顧明恪將李朝歌弄的筆墨一一放好,問:“裴拾特意出宮,所為何事?”
顧明恪用上了職稱呼,在皇城,即便是親戚也要用職敬稱,但是現在沒有旁人,本不必如此疏離。
裴紀安不知道自己想多了,還是顧明恪為人就是如此。裴紀安遠遠在屋中坐下,語氣同樣親近不起來:“昨夜我不適,早早就睡了,沒能當面向表兄道喜。恭喜表兄升為卿。”
顧明恪對此只是淡淡頷首:“多謝。”
李朝歌修煉在起步階段,五增強,能聽到遠的靜,卻還沒有開辟神識,不能看到屋外的場景。然而顧明恪可以,他一早就知道裴紀安來了。
但是顧明恪依然握著李朝歌的筆,當著裴紀安的面寫完了折子。顧明恪問心無愧,何況,裴紀安是李朝歌什麼人,又是顧明恪什麼人,顧明恪為什麼要躲?
顧明恪應話后,無人開口,場面又陷僵。裴紀安笑笑,意味不明地說:“表兄這一次去廬州可順利?從廬州回來后,表兄和公主看起來悉了很多。”
顧明恪微默,隨后道:“你來這里,就是為了說這些話嗎?”
顧明恪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趕客之意,裴紀安專程過來,顯然也不是為了敘舊。裴紀安不再試探,干脆直接挑明了問:“表兄仕半年,就從六品升到從四品,如此快的升遷速度絕無僅有。表兄能越級升,可見圣人對表兄青睞非常,說不定,表兄要當駙馬了。”
裴紀安這些話可以說毫無掩飾,哪有他往日溫文爾雅的樣子。這不能怪裴紀安,再君子的人,遇上敵,恐怕都沒法好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