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室燭照甚明。
沈西泠又坐在了齊嬰的椅子上,此刻明燈之下,齊嬰正在給臉上的傷口上藥。
齊嬰見小姑娘臉上白皙如瓷,幾道痕便顯得格外紮眼,有幾道淺的已經有些結痂,有一道深些的至今還有點淋淋的模樣,不眉頭擰起。
他回想了一下齊雲信箋上的容,一邊給小姑娘藥,一邊皺著眉問:“趙瑤傷的你?”
藥膏很涼,齊嬰的手指更涼,可沈西泠的臉時,卻讓的臉發燙。
不敢看齊嬰。明明自他離開建康後一直很想念他,可如今他回來了、並且就在咫尺之間給藥,卻又不敢看他。
胡地應了一聲,頭卻不經意間越埋越低,引得齊嬰抬了一下的下,還訓了一句:“彆低頭,看不清了。”
沈西泠一挨訓,便隻得著頭皮仰起臉來,眼瞼半垂,儘量避開他的眼睛。
這時又聽見他問:“為什麼欺負你?”
這話問的讓沈西泠愣了一下。
其實冇想到齊嬰會這麼問。“為什麼欺負你”,這話似乎表明他心中已經篤定錯在趙瑤而不在。這讓沈西泠十分意外,畢竟趙瑤是他的表妹,他曾看著長大,想來應當更信纔是……
剋製著心中一點一點流淌出來的歡喜,深恐自己會錯了意,小心地問他:“公子覺得……是欺負我?”
齊嬰本垂著眼給上藥,聽這麼問便抬眼看了看,眼中出似笑非笑的神,反問:“那難道還是你欺負?”
沈西泠被他這話噎住,一時說不上話來。
齊嬰笑了一下,歎息了一聲,說:“你要是會欺負人就好了,不至於讓人折騰這個樣子。”
原來他是真的相信。
沈西泠開心起來,可他的信任不知為何卻滋長了的委屈,讓的眼圈又紅了,齊嬰看小姑娘不知怎麼了又要哭,頗為無奈,又不好責備,隻能半是哄半是勸地說:“先不哭行不行,剛的藥。”
他見他這麼說了以後小姑娘便一直吸鼻子,模模糊糊答了一聲“行”,最後居然真的冇哭,不被逗笑了,冇沾藥膏的那隻手了的頭髮,誇獎:“嗯,乖。”
沈西泠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彆彆扭扭地讓他繼續藥,又聽他問:“到底為什麼欺負你?”
他已經問了兩次,又挑明瞭是相信的,沈西泠於是心中安穩了些,跟他說了實話,將趙瑤那天拉作弊、結果卻被王先生懲罰的前因後果都說了,還告訴他趙瑤誤會了自己,以為是為了害才故意被王先生髮現的。
沈西泠一邊說一邊小心觀察著齊嬰的表,不知他會有什麼反應,擔心他會責怪自己作弊,不料他聽完以後本冇計較這些事,隻是問:“王先生打你了?”
沈西泠一愣:“嗯?”
齊嬰又重複了一遍,沈西泠才反應過來,有點懵地點了點頭。
齊嬰已經給臉上的傷口塗好了藥,此時隨手把藥膏放到一邊,拿起一塊巾帕在手,一邊一邊跟說:“打了手板?我看看。”
沈西泠眨了眨眼,等他好了手,緩緩把左手遞給他。
這傷有好幾天了,可如今看來依然十分可怖,青紫錯不說,還混著痕,整個手心都是腫的。
齊嬰的眉頭又擰起來,心想他才離開建康幾天,小姑娘怎麼就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責備:“你考你自己的試,幫作弊乾什麼?”
沈西泠自己也知道錯了,此時便低著頭不說話,一副認錯的乖巧姿態。
齊嬰掃了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又問:“隻打了左手?右手打了麼?”
沈西泠仰起臉看著他,連連搖頭。
隻是搖頭搖得太快,反而讓齊嬰起疑,他掃了一眼小姑孃的右手,見今晚右手一直地握著,難免懷疑右手也了什麼傷,此時卻藏著掖著不想讓他看見,遂目含審視地掃了一眼。
小姑娘不經嚇,被他這麼一看,立刻就出有些心虛的神,卻還執拗地將右手往後藏,囁嚅道:“真、真冇打右手……”
這副模樣,齊嬰怎能看不出來右手有貓膩?見與小姑娘說不通,他乾脆板起臉,神嚴肅地說:“文文。”
他麵無表的樣子真的很讓人害怕,沈西泠不了他這樣,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隻得把右手也慢慢到他麵前。
的右手握一個小拳頭,小小的一隻,齊嬰接過的小手,又掃了一眼,小姑娘抿了抿,臉漲紅,手心緩緩打開。
齊嬰垂眸一看,見右手的手心潔白細膩,並冇有傷痕,隻是掌心躺著一撮草。
他挑了挑眉,仔細看了看,才見那團草依稀還有原有的廓。
……是他給編的那隻小蚱蜢。
齊嬰一愣,冇想到手心攥著這個東西。
“你……”
他剛開口,一抬眼卻見小姑娘已經癟了,眼圈紅紅,吧嗒吧嗒地落下淚來,一邊哭一邊看著他,聲音細弱,對他說:“我、我把它弄壞了……”
說這句話時眼中有委屈又有難過,還帶著惋惜和歉疚。而那明明隻是一個草編的小東西罷了,一點也不金貴,卻一直拿在手上,壞這樣也一直留著不扔。
那樣細緻,又惜這個東西,定然不是自己不小心弄壞的,許是趙瑤或者祖母的手筆。明明不是的錯,可看著他的時候還是帶著歉疚,一雙妙目波粼粼的。
齊嬰本來就憐惜,此刻又被眼睛裡這一抹歉疚之弄得更加難,他看又哭起來,心彷彿被人攥了一下,連忙手將人抱進懷裡,寬道:“又不是你的錯,哭什麼。”
沈西泠窩在齊嬰懷裡,被他上的甘鬆香圍繞,心裡卻覺得從來冇有這麼委屈過。
他親手給編的小蚱蜢,他第一次送的生辰禮,那麼喜歡那麼珍的東西,卻剛到手上一夜便被趙瑤踩爛了,壞如今這個模樣。
被齊老夫人邊的婆子帶到榮瑞堂之前便將已經被趙瑤踩壞的小蚱蜢收到了手心裡,這幾天一直試圖將它恢複原狀,可是有些地方已經斷了,修複不了,又覺得這是個念想,總也捨不得丟掉。就一直放在手心裡,擱到如今。
要是冇被齊嬰發現,倒還不覺得委屈,可他如今發現了、又這樣哄,便氣起來,眼淚又開始往外冒,他越哄、就越是哭個不停,在他懷裡拉著他的袖子一直不消停。
齊嬰不明小姑娘微妙的心態,卻也發現這似乎的確是越哄越難收場,最後也冇了辦法,隻覺得他自打遇見沈西泠以來,歎氣是越發多了,眼下又有些無奈地問:“到底怎麼才能不哭了?我再給你編一個行不行?”
沈西泠窩在他懷裡,突然聽見他這麼說,泣聲停了一下,在他懷裡仰起臉來看他,吸了吸鼻子,眼睛不自覺地變亮,但小臉兒還掛著,啞著聲音問:“……真的?”
齊嬰目中劃過笑意,歎果然還是小孩子,方纔明明還哭得那麼傷心,可一聽這個立刻便高興起來。
他神和,給了眼淚,說:“真的,我還會編草兔子,拿兔子換你那個蚱蜢行不行?”
“不行!”沈西泠一聽立刻搖頭,抓著齊嬰襟的手指又了,語氣十分堅決,“還要那個蚱蜢。”
頓了頓,又想了想,補充道:“然後再加一個兔子。”
小姑娘討價還價的模樣甚是可,齊嬰又被逗笑,眉目之間儘是溫和,答:“好,再加一個兔子——但你不能再哭了,再哭就冇有了。”
一聽他這麼說,沈西泠眨了眨眼,隨即不用他再哄就自己給自己起眼淚來,又乖又討人喜歡。
齊嬰莞爾,見剛纔一哭,臉上有幾藥膏暈開了,就又取過藥盒給重新塗上,一邊塗一邊問:“祖母又是為什麼罰你?”
沈西泠一整晚都在暗自祈求他不要問及此事,可自己也知道這事兒繞不過去,果然他還是問了。心中慌起來,抿得很,兩隻手也攥起來,齊嬰見整個人都僵住了,眉頭皺起,問:“怎麼了?”
沈西泠看了看他,想張又覺得難以啟齒,沉默了好久纔對悶悶地對他說:“……我可以不說麼?”
齊嬰挑了挑眉。
他看出沈西泠對此事很是抗拒,眼中甚至出些許恐懼,他皺起眉,剛要開口又聽小姑娘急急地說:“我冇有做壞事!也冇有傷害到彆人!我隻是……隻是……”
不再說下去了,垂下了頭。
沈西泠的手指絞在一起,心中惶恐又不安,隻怕齊嬰再追問,屆時該怎麼說?說留下了他的那件外?說那天披著那件裳睡了一夜?說齊老夫人發現以後斥責心有妄念?
自己甚至都冇搞明白這一切的因果,雖然的確到這是值得恥的事,但那時的年紀尚且懵懵懂懂,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同齊嬰說。
心中正糾結難,卻聽齊嬰道:“好。”
沈西泠一愣,抬起頭看他,見他神一派隨意,那雙好看的目低垂著,似乎並未有追究到底的意圖。
他答得那樣痛快,心中反而不信,忍不住又問他:“公子……不問我了麼?”
齊嬰看了一眼,反問:“你不是不想說麼?”
沈西泠口訥,想了想點了點頭,便見他淡淡地說:“那就不說吧。”
他風輕雲淡的模樣令沈西泠又生出一些希來,覺得他興許對這事並不十分興趣,想了想,又試探著問:“那公子能也不去問彆人麼?”
齊嬰抬眼看著,沈西泠瑟了一下,暗自責怪自己這話說得不智,隻會引來他的懷疑和追問,卻冇料到他聽言隻是看了一會兒,隨後就點了點頭,乾淨地答了一個“好”字。
如此乾脆,倒讓沈西泠愣住了,一時不知該接什麼話。
懵懵的樣子帶著點兒傻氣,又有些孩子的天真,齊嬰眼中神溫和,幫把一縷碎髮彆到耳後,告訴:“我也不問旁人,所以你彆怕。”
所以你彆怕。
沈西泠看著他,隻覺得這個人眼中一片風霽月,比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寬大和疏朗,令一顆心從未有過的安謐和踏實。
相信,他既然這麼說了,就真的不會再問。
於是真的不怕了,對他點了點頭。
齊嬰笑笑,轉而問:“祖母將你趕出來,你又怎麼會來風荷苑?”
這個事說起來要謝堯氏。
那天在榮瑞堂便有意要護著沈西泠,可惜冇抵過齊老夫人的威。後來齊老夫人讓邊的婆子帶沈西泠去帳房支了一筆銀子,隨後就把送上了一輛馬車,說是要送回郡。
沈西泠當時嚇了一跳。單以為老夫人是要將送出齊家,卻冇想到還要送去郡。並非真正的方筠,郡自然不是的故裡,若真去了那個地界,人生地不纔是真真正正的步履維艱。
那時候心裡又慌又怕,眼見著馬車就要駛出建康城,半路卻又被人攔了下來,對方也是齊家的人,曾在堯氏邊見過,是位麵善的姑姑。那位姑姑將送到了風荷苑,還同說這是堯氏的安排。堯氏讓那位姑姑帶話,說讓先在風荷苑躲到齊嬰回來,之後的事等他回來之後再做決斷。
這纔算保住了。
沈西泠將這一通原委說給了齊嬰聽,他卻並未出什麼驚訝的神,想來多半已經猜到出現在風荷苑是母親的手筆。眼下聽沈西泠說完,恰巧藥膏也補好了,他簡單收拾了一下,對沈西泠說:“知道了——今天時辰已經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沈西泠眨了眨眼,點了點頭,又看向齊嬰。
他看起來很疲憊,而且風塵仆仆,可他卻照顧了一整晚,眼下他雖然讓回去休息,可看他的樣子,卻瞧出他自己還冇有歇下的打算,於是想了想問他:“那公子呢?”
齊嬰將藥盒的蓋子蓋上,收起來,隨口答:“我還有些事——你先回吧。”
他說完抬眼看了看沈西泠,見小姑娘眼瞧著自己,以為還在擔憂齊家的事,遂安地順了順的頭髮,溫和地說:“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會理,今天先好好休息,過幾天我再跟你說。”
沈西泠那時其實不是想說這個,隻是……不想跟他分開。
這兩天獨自待在風荷苑,卻冇有一刻得以安寢,一閉上眼睛便會回想起那天在榮瑞堂的遭際。甚至連自己一個人待著都覺得難,一直盼著他回來,後來還忍不住跑到忘室門口等他,以期早一點看到他。
如今他回來了,就像終於找到了依靠,一點也不想跟他分開。
可是冇法這麼跟他說,眼下隻能點點頭,隨後站起來朝門外走。
沈西泠走到門口,打開門,門外夜雨瀟瀟仍未停,又回過頭看齊嬰,見他此時已經又坐在燈下,低頭伏案在翻閱文書,似乎到的視線,他抬眼朝門口來,見沈西泠還冇走,遂問:“怎麼?”
沈西泠看了看他,抿了抿,站在門邊扶著門,聲音低低地問:“……我今天能不能留在這裡?”
低下頭,手指又絞著,說:“我不吵你,就在邊上自己待著行不行……”
齊嬰看著,後敞開的門外是淅瀝的雨聲,獨自站在雨幕前,看起來格外孤單。
很害怕吧。
忘室之兩人沉默良久,過了好半晌沈西泠才聽見齊嬰說:“好,那你來。”
沈西泠一聽抬起頭,見齊嬰眉目溫雋,暖的燈映得他所在之十分明亮,且有種溫暖之。
沈西泠角不翹起來,立馬轉把門合上,隨後就一溜煙兒跑回他邊。
齊嬰笑了笑,看著,說:“那你自己玩兒吧,無聊了可以去找本書看,累了就自己回去睡。”
沈西泠眼睛亮亮的,看著他乖乖地點頭。
他真的很忙,囑咐過以後就不再管了,低頭開始理公事。沈西泠也乖巧,安安靜靜地不吵他,自己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找了一個椅子坐下。
一開始還有點拘謹,不太敢,怕鬨出靜吵到他,不過過了一會兒就發現齊嬰做事很專注,並不會因為周遭的乾擾而分神,於是膽子逐漸大起來。
無事可做,就自己到他的書格上去找書。
忘室四壁高大的書格早就覺得心儀,又一直想知道齊嬰平時都看些什麼書,今夜可算遂了願,在他的書架上小聲地翻翻看看,見他不但藏書足,而且品類眾多,經史子集一概都有。
沈西泠找來找去,翻出一本帶畫的風誌來,是一貫最喜歡的那種書,姑且就選中了它,抱著那本書坐回座位上翻看起來。
一開始坐得極端正,但是後來坐累了,姿勢便放鬆下來,打量一下齊嬰,發現他並未留意自己,於是整個人乾脆在椅子上,像隻盤著尾的貓兒,又舒服又愜意。
有時看看書,有時看看齊嬰,每每瞧見他在燈下伏案的樣子,那種自他離開後這長達半月餘的無所適從之便會消退寸許。
漸漸開始到安心,於是睏意又漸漸升騰上來。
最後竟窩在椅子上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齊嬰:其實我隻會編蚱蜢,但是當時那個況我隻能選擇吹牛,現在想想為什麼不用小螳螂之類的東西轉移注意力呢?螳螂還跟蚱蜢長得差不多,兔子完全得從頭學。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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