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嬰的馬車剛到宮門口,便瞧見蘇平親自帶著一乾宮人在門口候著他,在他下車時始終恭順地半彎著腰。
蘇平一向對齊嬰十分客氣,如今更是客氣到了讓齊嬰覺得不大妥當的地步。他抬手扶了扶蘇平,道:“蘇總管切莫如此,我之不起。”
蘇平卻仍執禮,回道:“小齊大人平了國難,往後定然扶搖直上,便是更大的禮也得,老奴且先在此同大人道一聲恭喜了。”
蘇平言語間有些意味,大抵在暗示梁皇有意給他封賞。
封賞一類的事,齊嬰實在不看重,此時雖然明瞭蘇平的意思,心中也無什麼歡喜,隻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後便同蘇平一道了宮。
還冇進書房的門,齊嬰便見梁皇親自出門迎他。他雖然心裡冇有什麼波瀾,麵上卻要做出惶恐之,剛要下拜,便被梁皇一把攙住,神歡喜地連連道:“敬臣你可算回來了!朕好等!”
說著便親自將齊嬰領進了書房,又為齊嬰賜了座。
梁皇的氣不錯,神也好,隻是又胖了些,手上的指甲泛著青黑之,指尖依稀還有些潰爛的模樣。齊嬰極快地掃了一眼,隨後便不聲地收回了目。
他落座後向梁皇執禮,道:“勞陛下久候,微臣惶恐。”
梁皇大笑著擺擺手,滿麵紅地道:“你帶回來的是好訊息,隻要是好訊息,多長時間朕都願意等!”
齊嬰仍恭敬地低著頭,說:“陛下寬仁。眼下石城雖形勢已緩,但魏軍有可能還會反撲,此事尚未落定。”
梁皇聞言笑意不減,拍了拍齊嬰的肩膀,說:“你的籌謀朕有數,不會有錯——你也不要太過謙虛了,如此可是著朕誇你不?”
梁皇語出調侃,邊的蘇平也跟著笑,書房一時一團和氣。
齊嬰陪著梁皇說了兩句玩笑話,又拱手道:“關於南陵守將蔣勇之事,臣應請罪——臣……”
他還冇說完就被梁皇打斷。
梁皇把手一揮,徑直道:“此事你在給朝廷的奏報中早已說得極清楚了,事急從權,當初你若不殺他,何以鎮住石城那一乾頑固不化的將領?你做得對,不必請罪。”
齊嬰搖頭,鄭重道:“蔣勇雖是叛臣、罪無可恕,但畢竟是從四品武,應當由陛下聖裁,臣殺之是僭越,陛下若不降下責罰恐難以服眾。”
說完不等梁皇阻攔,便起下跪,垂首道:“請陛下降罪。”
他如此鄭重且執拗,倒讓梁皇一時不好接話。
梁皇連連歎氣,說:“敬臣啊,你就是對你自己太刻薄了,此事連朕都不在意,你自己又何必執意抓著不放?”
他說完,見齊嬰依然冇有起的意思,便知他是打定了主意,遂沉良久,後道:“此次退魏你是首功,論理朕應當重重賞你。隻是朕思量了多日,也不知該再給你個什麼封賞……”
的確,齊嬰本就出世家,如今年紀輕輕又大權在握,他什麼都不缺,便讓人不知道該再賞他些什麼。
梁皇繼續道:“你既然如此堅持,不如就功過相抵,朕不賞你也不罰你,如何?”
他雖問了一句“如何”,可是卻不等齊嬰答覆便親自將他扶了起來,搶先佯怒道:“朕意已決!還由得你不服!”
這當然是玩笑話,蘇平和一乾侍都笑了,齊嬰見梁皇堅持,也不好再推辭,遂應承了下來,又謝過梁皇的恩典。
君臣二人又談了許久時局,另閒話了幾句家常,梁皇才覺疲憊。齊嬰瞧出陛下的倦怠之,正事又已說完,於是也生了去意。
梁皇道:“樞院托給你,朕心中踏實——敬臣,萬莫負朕。”
齊嬰躬垂首,說了一通漂亮的場麵話,引得梁皇十分滿意,又道:“那你回去好生休息吧,朕也有些乏了——蘇平,你代朕送敬臣。”
蘇平領了命,後引齊嬰出門。
二人出去後,梁皇屏退左右,臉上笑意消退,端起桌案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隨後微微揚聲,朝屏風後的裡間道:“還待在裡麵做什麼?出來吧。”
他話音一落,便聽見屏風之後有門聲響,片刻後繞出一個男子,約莫二十五六年紀,右眼下有一顆淚痣,本是化的相貌,但他神冷,讓那淚痣都了幾分。
三殿下,蕭子桓。
他從屏風後繞出來,行至梁皇麵前行禮,梁皇擺了擺手讓他起來,看似有些疲憊,隨手指了指旁的座位,說:“坐。”
蕭子桓依言坐下,又聽梁皇問:“都聽見了?”
三殿下應了一聲,梁皇神難辨,又問:“你覺得齊敬臣如何?”
今日齊嬰宮,蕭子桓一早便接到他父皇的訊息,讓他藏在書房的裡間中旁聽。方纔齊嬰一言一行皆落在他耳目之中,鉅細無。
蕭子桓想了想,謹慎地答:“齊二有大才,更勝其父兄。”
梁皇聽言冷哼一聲,道:“這還用你說?他若無才朕何必把樞院到他手上?”
蕭子桓遭了訓斥,低下了頭,又聽他父皇歎息了一聲,說:“像他這樣的人,用好了便能為你的鎧甲,而用不好,就會為傷及自的劍戟——桓兒,若你坐上這個位置,你能用得好齊敬臣麼?”
蕭子桓抬起頭看向梁皇,見梁皇一雙渾濁的老目中著久經歲月磨礪的蒼涼和沉重。
“父皇……”
梁皇出那雙有些潰爛的手拉住蕭子桓,聲息沉重,說:“大梁富庶卻羸弱,不僅外有強敵,裡還要與世家爭鬥。世家是什麼?是蛀空王朝的白蟻,是貪得無厭的猛,你如果要坐穩那個位置,早晚有一天,要同他們有個決斷。”
“我兒,”梁皇歎息,“朕一生為世家掣肘,南渡三十餘年未有一刻暢快淋漓,朕不希,等你坐上皇位,一切還是這樣——你明白麼?”
梁皇亦曾壯懷激烈意氣風發,年輕時登位也有要揮師北伐收複失地的雄心壯誌,可大梁之世家爭鬥不休,彼此糾纏消耗國力,他們因自己的一己私慾捆綁著這個國家的一切,終將梁皇從一個誌得意滿的年帝王拖一個垂垂老矣的暮年之人。
世人嘲笑江左奢靡之風,稱連梁皇一國之君都耽於五石散此等不流的玩,可誰又明白,他陷世家泥沼而不得彈的苦楚,最後隻有縱聲才能一緩心中鬱結。
亦是非得已。
而蕭子桓聽得梁皇此言,心中則掀起驚濤駭浪。
他近來雖得父皇倚重辦了不差事,但父皇卻從未說及立儲之事,且一直在此事上態度曖昧,而他眼下這話……難道已經決意讓自己主東宮?
蕭子桓聞言自然心中狂喜,但眼下卻不能出喜,他穩了穩心神,問梁皇道:“父皇是說齊二有不臣之心?”
蕭子桓同齊嬰的關係不遠不近。齊嬰是他四弟蕭子桁的伴讀,他們這些皇子時在一起讀書,是以他同齊嬰也自相識。這位齊二公子天資卓絕卻懂得藏鋒,並不好與人爭勝,他對他的印象一直不錯,若非他是四弟的伴讀,他們之間也許會為很好的朋友。
今日他在屏後,見齊嬰對父皇十分恭謹,辦事儘心又刻意避開封賞,心中覺得他對皇室並無不敬,可聽父皇的意思,似乎對此並不滿意。
果然梁皇冷哼了一聲,冷聲道:“他折返建康之後先回了齊家去見他父親,隨後纔來見朕,倘若他是魏臣,他敢如此行事麼?曆朝曆代,哪有臣子膽敢視家族重於朝廷?世家狂悖如斯,他們甚至已經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了!”
蕭子桓聽言低下頭來。
的確,父皇所言在理。凡天下之臣,無一人敢視家重於朝、視父重於君,唯獨江左大梁不同,世家宦樹大深,慣於藐視朝廷,南渡三十餘載至今,已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有些事是不能提的,不說破時大家縱然心照不宣,卻尚且能飾太平,可一旦被人點破,那些久久抑的不平之便會從心裡破土而生,翻騰起滔天的浪來。此刻蕭子桓眼中浮現狠戾之,右眼下的淚痣也顯出些許猙獰,低聲音對梁皇道:“倘若父皇忌憚他,不如……”
他做了一個“殺”的手勢。
沈家覆滅之後,其勢力為三姓瓜分,其中齊氏獲益最大,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確皇室不能明著把齊家人怎麼樣,但若要暗中殺掉一個人,就算對方是齊敬臣,也並非全無可能……
不料他話音剛落,梁皇卻冷嗤一聲,反問:“你殺了他誰去平外患?石城之貽害已久,滿朝文武莫可奈何,他才上任幾個月便得顧居寒退兵,還將北魏朝堂攪一池渾水。如此權,除了他誰能做到?你?還是擁護你的那群飯桶?”
語出嚴厲,堵得蕭子桓無話可說。
他低下頭,謹慎地問:“那父皇的意思是……”
梁皇長歎一聲,扭頭向窗外,沉良久,頗為森地說:“眼下國難未平,自然要用他,而在這之後……”
蕭子桓聽見他父皇停頓了一下,那張蒼老的臉上浮現他許久未見的狠辣之。
“……這樣的人要麼廢了,要麼殺了。”
齊嬰在出書房不久後便在出宮必經的宮道上遇見了蕭子榆。
領著幾個宮等在路旁,正百無聊賴地踢著腳下的石子,似乎已經等了很久。抬頭一瞧見齊嬰,那雙跟哥哥極為肖似的桃花眼便乍然亮起,立馬撇下一乾宮人朝他跑過來,杏的裾飛揚如彩蝶。
蘇平一瞧見六公主,便知眼下自己不適宜留在此了,他十分心朝齊嬰躬了躬,道:“小齊大人,那老奴就送到此了。”
這時蕭子榆已經走到跟前,還不等齊嬰說話,便搶著道:“蘇總管快回吧,本宮替你送他出宮。”
蘇平陪著笑,連連稱好,隨後便帶著宮人紛紛退下。
蕭子榆抬眸看著齊嬰,想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好的模樣,齊嬰歎了口氣,替緩解了這番尷尬,當先問道:“公主怎麼在這兒?”
這一下挑起蕭子榆的話頭,用那雙瀲灩又嫵的桃花眼看著他,揹著手撒道:“自然是來等你的,我聽人說你今天早上往宮裡遞了帖子要宮,就一直等著父皇召你,都在這兒等了快一個時辰了……”
喋喋不休,若放在平時齊嬰大概還會耐著子聽說完,但那天他確實已經深疲憊,便打斷了,道:“殿下如不介意,還是邊走邊說吧。”
蕭子榆被他打斷,又瞅了他一眼,覺得他對自己不耐煩,一時驕縱的脾氣便上來了,撒了個小火,道:“你就這麼不耐煩同我說話麼!還要邊走邊說?是想早點出宮去從我邊逃開?你就一點也不想我?”
說完便眼圈一紅,一副要哭的模樣。
齊嬰見要哭,一時也不好待太冷,隻能耐著子對說:“冇有……”
蕭子榆不依不饒:“怎麼冇有!”
齊嬰沉默了一會兒,答:“我隻是有些累了。”
蕭子榆抬頭看了看他,確然見他神疲憊,眼中還有,人又比月前瘦了許多,知他所言不虛。
一向癡他,見不得他有一點兒不好,一聽他說累了,立刻方纔所有的脾氣都化為烏有,對他說:“你……你是多久不曾休息了?怎麼臉這樣差?唉……我們,我們還是邊走邊說吧,你早些回去休息……”
齊嬰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兩人並肩朝宮外走去。
蕭子榆雖然他,但也委實捨不得這麼快就將他送走,畢竟是好久不曾見過他了,此時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一步能走完的路要拆兩三步。
走在齊嬰側,想同他說話又不知該說什麼,隻能問他這次在南陵的見聞。問一句齊嬰答一句,雖每一句話都應和了,可就是讓心裡覺得空落落的。
宮門很近,縱然蕭子榆走得極慢,冇過一會兒也就走到了,齊嬰停住腳步側頭看,說:“殿下留步吧,臣這就出宮了。”
蕭子榆看著他清清冷冷的眉目,正如這連月來日思夜想的那樣好看,心中的不捨更是濃鬱,隻想將這作死的宮門一口氣封了,讓他哪也去不了、隻能待在邊纔好。
眼地瞅著齊嬰,說:“你就不能去我宮裡坐一會兒再走麼?你這一走,我又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你……”
齊嬰看了看蕭子榆,擔心像上回那樣搬出蕭子桁來留他,他今日委實疲憊,也喝不酒了,眼下隻想速速離宮。
他想了想,安蕭子榆道:“三月初清霽山的花會,若公主得閒,倒可與四殿下同來,屆時便又能見到了。”
蕭子榆眼前一亮,也纔想起花會之事,掐指一算也隻有區區幾日了,遂一下子高興起來。
抿了抿,兩頰染上酡紅,整個人瞧上去豔若桃李。
“哦,花會,”聲息婉轉,眼神帶著撥看向齊嬰,“你想我去麼?”
齊嬰垂下眼眸,平靜地答:“灑掃以待,蓬蓽生輝。”
蕭子榆笑起來,臉紅紅地對他說:“你都這麼說了,那我自然要去,拉著我四哥一道去——傅家哥哥和韓家哥哥定然都要去的,也不知容兒妹妹去不去,若也去,咱們人便齊了。”
齊嬰一聽蕭子榆提到傅容,眼中的神有些微的變化。
他想了想,說:“你既然想來,那我改日問問吧。”
蕭子榆聽言一愣,問:“怎麼?你這幾日要見?”
傅容這樣的世家貴,向來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並不比這個宮牆之的公主自在多。可聽齊嬰說的這話,好像輕易就能見到似的,令蕭子榆深覺詫異。
齊嬰點了點頭,不聲地說:“嗯,最近應當天天都能見著,祖母讓到齊家家塾讀書了——怎麼,冇跟你提起過?”
蕭子榆怔住了。
同傅容是手帕,自小便關係好,蕭子榆幾乎什麼事都會告訴傅容,甚至連對齊嬰的思慕之當初也是第一個告訴傅容的,二人無話不談,就算如今長大了也依然關係親。們平素就算見不著也會時常通訊,上一回通訊便在兩日前,可傅容卻始終對齊家讀書之事隻字未提。
有些難以置信,又問齊嬰:“哦?……冇說起過——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齊嬰掃了一眼震驚的眼神,淡淡地答:“有月餘了。”
蕭子榆說不出話來,側垂著的兩隻手卻不經意地攥。
傅容……這麼大的事,為何要如此瞞著……
蕭子榆心煩意的模樣皆落在齊嬰眼裡,他卻垂下目裝作冇有看見,隻同蕭子榆道彆,隨後便登車離去。
上車後簾子垂下,白鬆駕著車緩緩行在離宮的宮道上,齊嬰打開車窗朝後看了一眼,見蕭子榆依然失魂落魄地站在宮道中間,隨後便又將窗合上,不再回頭看。
祖母剛強,倘若堅持讓傅容嫁給他,他很難推卻;可若蕭子榆從中作梗,那這一切便不用他親自料理,自然迎刃而解。
齊嬰閉了閉眼,隔著簾子讓白鬆駕車迴風荷苑。
路上夕西下,乃是一副黃昏的好景,建康城中一片太平氣象,街上人聲鼎沸,歡聲笑語無限,石城那邊的盪就彷彿是虛幻一般,在此地毫不能窺見端倪。
齊嬰聽著長街喧囂,疲憊越發湧上,靠在車上睡著了。
作者有話要說:他有一條荊棘之路要走,幸虧他是個白切黑下更:齊二正式邁出帶孩子生涯第一步,並立刻摔倒了(bu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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