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春回來查看梅良玉和鐘離山的狀態, 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扭頭朝山壁上方的火焰看去,開始發愁。
這鬼東西到底要怎麼滅才行。
要不是這火滅不掉, 還吞噬五行之氣,他早把人帶出去了。
刑春等五行之氣恢復得差不多后, 踩著結冰的暗河朝對岸的火焰走去, 沒能注意到梅良玉輕輕的指尖。
*
梅良玉的意識半是混沌,半是清醒, 他逐漸能應到周遭的冷暖和聲響, 卻還無法醒來。
偶爾還能聽見刑春唉聲嘆氣, 自言自語。
刑春一個人很是孤獨,雖然兩個好兄弟都躺了,但他還是習慣跟兩人說話, 說自己的猜測。
梅良玉聽得最多的話是:
“你倆啥時候醒啊?”
“咱們什麼時候能出這個鬼地方。”
“出去后吃烤包子吧。”
刑春心態倒還行, 他大多時間都在研究地形和火焰, 等五行之氣耗盡后才會回來,三個人挨著過道墻壁排排坐。
梅良玉在混沌中也能聽見許多人的聲音。模糊的,遙遠的, 難以分清, 有的像是在瘋言瘋語,有的又似乎在他記憶中出現過。
他也聽見了虞歲的聲音。
是他常聽到的那一聲“師兄。”
在梅良玉想要仔細聆聽虞歲的聲音時,卻有更多更雜的聲音洶涌而來。
他的意識像是被無邊無際的海水包裹, 被風浪推卷著, 一會被浪卷著高高起,浮出水面呼吸,一會又被巨浪重重拍打回海中,墜落和海水的迫令人心慌。
又一次被海浪卷出水面時, 梅良玉看見清幽的水面漂著一只小船,兩旁是山石叢林,寬闊的河面有七八只行船,而他看見的是落在隊伍最后的一只。
船尾坐著一名約莫十二三歲的年,他半蹲著,繡著祥云的金擺垂在地面,日照耀系在他腰間的烈虎玉佩,令其折出溫和瑩潤的芒;著波紋的水面倒映著年張揚俊秀的眉眼,面龐雖還有幾分稚氣,烏黑的眼中卻盈滿慵懶和矜傲。
年握著垂釣的魚竿往上輕輕一拽,就從水里拉出龐然大,嘩啦的出水聲響起,雙手被綁的灰老者揚首從水中頭,正狼狽不堪地大口呼吸。
灰老者只出到膛的上半,下半還泡在水里,他的五行之氣被封,又了傷,呼吸后甩了甩頭,蹲在船尾的年抬手遮擋他甩出的水珠。
高天昊面向著船只,仰頭滿臉水痕,卻朝船上的年笑了聲,沙啞著嗓音道:“怎麼換你一個小孩來守著我了。”
年百無聊賴道:“因為你現在連小孩都打不過。”
高天昊哈哈笑道:“你若是將我的五行機關解開,連你娘都不是我的對手。”
他故意挑釁,年卻不中套,只單手撐著下,烏黑明亮的眼半瞇著打量水中的老者,慢吞吞道:“聽我阿娘說,你是鬼道家的人,十三境大師,會的天機應該多吧。”
高天昊說:“你想向我討教鬼道家的九流?”
年見他神傲然自得,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高天昊道:“你們鬼道家是不是有一天機,可以將因為神魂傷而失去的記憶找回來?”
“你說的這種天機,名‘授魂’,鬼道家棄□□,修神魂,無論是要傷害他人的神魂,還是要治愈神魂,找咱們鬼道家準沒錯。”高天昊咳嗽兩聲,一邊掙扎著綁在手上的繩子,一邊看他,“你問來做什麼?”
年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別的事,瞧著還有點不耐煩的兇樣:“你作為太淵人,闖燕國軍之地,被護軍都尉抓住,以他國細作的罪名押送到遂州,要給太子審問。”
高天昊聽后仍舊是笑呵呵的模樣:“你小子倒是關心我的啊。”
“你要真是太淵細作,我娘早就殺你了,才不會讓你活著到遂州。”年轉著魚線軸,讓高天昊又落回水里,等一會后又把他重新釣出水面,慢悠悠道,“我娘不殺你,可不代表護軍都尉也不殺你,到了太子殿下那,為了陷害六皇子也得殺你。”
高天昊低咳聲:“那我還得謝長公主殿下現在的不殺之恩了?”
“我看你得謝我。”年往前探出子,盯著高天昊時輕挑下眉,脆脆的年音,雖沒點大人樣,會覺稚氣,卻有一種獨屬于他的自信和冷靜,“你幫我做一件事,我放你平安離開,不管是護軍都尉,還是太子殿下都抓不到你。”
“連我娘也抓不到你。”
高天昊并不會小看眼前這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因為他的父母,也因為之前見到了這孩子自己的實力,聽完這話后略一思考,問道:“你想要我做什麼?”
年說:“六皇子因為神魂傷失憶了,你跟我去幫他恢復記憶。”
高天昊倒是沒有立馬答應,而是笑問:“據我所知,你娘既不站太子,也不站六皇子,六皇子失憶的事你去摻和什麼?”
年卻道:“我也不站隊六皇子,他看起來就傻乎乎的,哪是太子殿下的對手?”
高天昊:“你夸太子殿下聰明,那是站太子殿下這邊了?”
年卻冷哼聲,沒有回答,而是不耐煩道:“你去不去?不去就讓護軍都尉帶你去遂州,五行機關封印也解不開,只能等死。”
高天昊抬頭看了眼綁著雙手的魚線,這也不是普通的魚線,他越是掙扎,纏繞得越,已經在他手腕勒出不鮮淋淋的痕跡來。
“我不做沒把握的事,也堅持不到最后一刻不放棄,這事吧,你得先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幫六皇子恢復記憶?”高天昊問道。
年被他這麼一問,神倒有幾分郁,憤憤地一拍魚竿,剛出來沒一會的高天昊又掉回了水里,惹得水花四濺,在水下咕嚕冒泡,一會后又被拉出來。
高天昊瞪大了眼,剛想張口罵人,就聽那孩子說:“我阿姐從小到大要什麼有什麼,從來都是開開心心的,沒有能讓煩惱超過一天的存在,如今六皇子失憶,我難得見這麼傷心。”
“六皇子失憶的事我也有所耳聞,他才十八歲的年紀,就已是家修為十一境的天縱奇才,若是再給他點時間,就會是整個玄古大陸最年輕的圣者。”高天昊把邊的臟話吞回去,嘆道,“你們燕國六皇子,也是十六歲就帶兵出征的將才,不僅退了由南靖留在申北州的叛軍,還找回了重傷流落在外的農家圣者,從幾家羅剎士圍殺中救下燕滿風,讓他平安回到王城,六皇子可以說是你們燕國最大的希。”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如今你們燕國,太后執政,卻力不從心;燕王昏庸,沉迷;世家攬權,到打寒門;臣子相斗,半個燕國都被其它五國滲了。”
年皺著眉頭道:“你說這些做什麼?”
高天昊笑道:“我是告訴你,不該管的事就別管,就算你是長公主的孩子也擺平不了,說不定其他人就等著你出錯,再借口為難你爹娘。”
“燕國也不是沒有十三境的鬼道家大師,卻沒人敢給六皇子恢復記憶,你不知道為什麼嗎?”高天昊面可惜之,嘆道,“就連你爹娘都不敢出手,你怎麼還敢打這主意?”
“再者,你說六皇子傻,他可不傻。”
年卻嗤笑道:“六皇子把復興燕國王權幾個字明晃晃地寫在臉上,才為那麼多人的眼中釘,中刺,他不傻誰傻?”
高天昊被他說得一愣,眼神有些微變化。
年站起,居高臨下地盯著被掉在水里的人,說:“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等——”高天昊還沒說完,年就踩了一腳魚竿,把人撲通一聲放回水里。
年算著時間,等得差不多后,才重新把高天昊釣出水面。
高天昊大口氣,卻忙不迭道:“我答應你!什麼時候走?”
年挑眉,語氣悠悠道:“你著急了?”
高天昊甩了甩臉上的河水,仰頭朝船上的人看去,帶著幾分探究的目問他:“倒是你,你真敢和他國細作合作嗎?”
年沒答。
梅良玉卻知道。
他敢。
因為父親說過,高天昊是太淵人,卻不是太淵的細作,燕國地,是為了找別的東西。
一個會影響六國局勢和生死的東西。
*
高天昊曾和這個孩子相過半年之久。
燕國六皇子并非失憶那麼簡單。
六皇子神魂傷,失去行力,又失去記憶,變得癡傻。曾經的年英雄,意氣風發的年郎,如今卻是個雙目懵懂,角淌水,只會朝你傻笑的呆子。
高天昊在年的幫助下,從護軍都尉手里逃走,來到燕都,喬裝打扮后,經過年給出的暗道指引,每日去見六皇子,幫他治愈神魂。
那時候的燕都,因為六皇子的事戒備森嚴,各方勢力爭斗下,人們都忽略了那個才十二三歲的孩子。
無論是燕國王室、還是世家、抑或被他國滲的臣子們,都認為長公主的小兒子脾氣暴躁,目中無人,不好惹,修行也不專心,什麼都看一點,什麼都練,對外說他的天賦跟九流哪家都不契合。
不像他的兄長和阿姐,天賦出眾,在家和兵家都有令人驕傲的績。
那時候,大人們需要戒備的敵人太多,太強,因此才忽略了還未長的小孩,而年正是利用這一點,才能悄悄帶人去治愈六皇子。
高天昊最初認為自己這事答應得虧了。
被抓去遂州,他還有辦法逃走,來了燕都,那可就真的不好走了。
和這孩子呆得久了,高天昊又改變了想法。
他覺得這孩子可比外界傳得有趣多了。
雖然哪家九流都學一點,但并非學不會,沒事的時候就搗鼓他自己的機關骰子。高天昊有次開門,見滿地的機關兔子、貓狗、彩和喜鵲,他都無落腳,只能站在門口無奈地喊趴在桌上睡著的人:“小主,醒醒,該你帶路去宮里救人了。”
年才皺著眉頭坐起,滿臉沒睡好的不耐煩,甩甩袖,拉一拉外,低頭沒一會后瞪大了眼,在堆滿機關的地面到找鞋子。
高天昊答應這個孩子的要求辦事,也并非完全是因為怕死,而是想見一見他的父親。
年說他父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短時間回不來。
高天昊道:“燕國局勢如此,你娘和兄姐都在燕都苦撐,他怎麼跑了?”
“什麼跑了?”年不滿地抬頭。
高天昊道:“他若是在燕國,也沒人敢把六皇子傷這樣了。”
“那些人想對付六皇子,自然得先想辦法把我爹支走了。”年哼道,“等我爹回來的時候,他們全都得死。”
高天昊也信了這話,才在燕都待了半年之久。
可在他離開前,年的父親都沒有回來。
經過四五個月的私下治療,六皇子的傷勢已有好轉,期間高天昊來返燕都王宮,幾次有驚無險,但他肯定,年的阿娘發現了他,卻睜只眼閉只眼,偶爾還會幫忙掩護。
直到第五月,六皇子恢復記憶時,燕都傳來消息,青王爺,南宮家主來了燕都。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農家圣者燕滿風王宮,寸步不離守著六皇子。
似乎眾人都認為,南宮家主是為了六皇子而來。
高天昊對年說:“燕滿風雖傷未愈,但領頭做出表率,燕國的其他九流士也會跟著行,暫時不用擔心。”
年卻皺著眉頭道:“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在六皇子傷勢快好的時候來,是不是太巧了?”
高天昊道:“南宮明此人心機城府深不可測,燕國變這樣,南宮家功不可沒,他此行前來肯定是抱有某種目的。”
他本是個不關心六國紛爭,只專注異火的散人,卻在和年相的時間里,從散人變作了謀士。
高天昊安道:“有燕滿風在,只要對方來的不是圣者,便不會有大問題。”
坐在他對面,單手支著腦袋,垂眸觀察棋盤的年聽后,卻抬眼朝高天昊看去,低聲說:“燕滿風怕他。”
燕滿風前半生順風順水,遇見南宮明后,人生便只有一個“輸”字。
不是一次兩次,而是次次皆是。
燕滿風謹慎、強大,可越是這樣的人,在經歷過數次失敗,知曉對手的強大時,會變得越來越謹慎,越來越猶豫,總是回想對手的強大,難以尋出錯,找到破解之法。
南宮明總會在對方剛剛建立信心時,再次給予打擊,告訴你,你又一次猜錯了,你又一次失敗了,你在我這里,什麼都做不到。
燕滿風行速度如此之快,是因為他害怕。
高天昊事后回想,覺得年這麼說也沒錯。
像南宮明這樣的人,世上沒幾個不怕他的。
“若是息壤還在他這,他也不用這麼怕南宮明。”高天昊嘆道,“聽說南宮明的兒是個平之人,燕國去了那麼多想要奪回息壤的人,怎麼全都失敗了?”
“去的人越多,南宮明越開心。”年皺著眉頭,將棋盤上的棋子全數收回。
高天昊又看著他道:“你這個年紀能想到這些,可千萬別讓別人知道,不然你可就是下一個六皇子了。”
年沒答,他當時似乎在沉思別的事。
青南宮家主,對燕國許多人來說,確實是如噩夢一樣的存在。
他到燕都,王宮,僅遠遠見過六皇子一面,便發現有人醫治六皇子的事。
而南宮明在燕都,等于半個燕國的王。
年在南宮明下令搜查王都的前一天晚上,就將高天昊送出了燕都。
突然就要走了,高天昊還愣了下,他要等的人還沒回來,卻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否則被牽扯進六國紛爭的麻煩里,必死無疑。
那天晚上星夜燦爛,郊外山野綠幽,年給他指了暗道的路,說:“你走吧,剩下的我自己看著辦。”
高天昊說:“你父親還是沒回來。”
年卻一臉無所謂道:“他會回來的。”
“等他回來后,我會轉告他,也會讓他跟你見一面。”
高天昊驚訝道:“你知道?”
“你總是打聽我爹的事,很難不知道啊。”年擺擺手,先一步轉離去,“這法陣口一刻鐘后就會消失,你抓時間,以后有緣再見。”
高天昊喊道:“你不給我留點盤纏嗎?!”
年頭也沒回道:“我娘扣了我零花錢,我都缺錢花呢,你想辦法自己賺啊!”
高天昊氣得想把天上看戲的星星都給打下來,他站在法陣口前等了許久,在法陣快要消失時,還是轉走了。
高天昊這生只后悔這一件事。
后悔那天晚上他離開了燕都。
時隔多年在太乙再次看見年時,高天昊不由駐足恍惚片刻。
他想,若是那天晚上他沒走,而是留在了燕都,那很多事都會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