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松殿, 黃昏。
自二十年前,天子沉迷長生之道以來,宮中的宮殿, 多都變換了名字。
長松殿也是其中之一,取的是松柏長壽之意,天子不在和群臣議事的時候,一般便要在長松殿呆到夜半了。
直到此時外面已經日暮西沉, 天子也才有些許空暇。
親近的大太監福年此時正帶著幾個小徒弟,忙著給天子上膳。
天子胃口并不是很好, 讓把羊鍋子之類的菜給撤下, 只取了幾樣清粥小菜, 配著些醬鴨,細嚼慢咽。
他求長生之道是多管齊下的,一方面, 丹藥沒吃僧道沒問,另一方面凡是能延年益壽的事,除了不得不勞神思考,全部都做。
他不近,后宮中已多年不見新的嬪妃,也不注重口腹之, 反而時時注意吃的清淡養生。
飯畢,福年便取來了兩個紅木匣子,里面是兩個金鍛造的小座,各托了一枚小小的金丹,天子取了茶水,就著一口咽下,又閉目打坐了一會兒, 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等再過一個時辰,便要去理奏折,此外若是事棘手,可能還要再讓臣和探子們去查些東西,早早匯報過來。
至于這一個時辰,那就是天子理家事,聊做消遣的時候了。
他無所事事地翻著手邊的一大堆奏折,這批是挑細選過,專門給天子解悶和理家事的,都是皇子皇的生活還有要給天子說的話,此外,還有些市井中的趣事。
看了半晌,天子皺眉道::老二和老七又打起來了。”
這話不好接,但是福年又不可能當沒聽到,因此只是猶猶豫豫地回了一句:“二皇子和七皇子都還年輕氣盛。”
這話說得并不是很好聽,但天子也只是嗤笑了一聲,主要是他也清楚,二皇子和七皇子的矛盾,是擺在明面上的,福年也不敢說什麼。
“朕還沒老呢,”天子喃喃自語的,“這兩個人就快要打死對方了。”
的確,從外表上看,天子甚至比同齡人能小二三十歲,別說是那些整日勞作的百姓,就算是京城富貴人家的老爺們在他面前,也不顯得是相同年齡。
天子也就因此,更加覺得自己這些年所信所用的養生之是很有效果的。
那麼追求長生,自然也是可行的。
福年不吭氣,也不敢吭氣。
天子眉心,心里嘆了口氣,這時候他便有些想念大皇子了。
大皇子雖然愚鈍,但至老實仁厚,也頗能容讓。
當然還有個十一皇子,只是對于這個兒子,天子心是頗為復雜的
十一皇子出事的時候年紀還小,要說天資是看不出來什麼的,但是他的母親便不是討喜的人,做兒子的又能好到哪兒去呢?
天子對十一皇子最后的印象就是那是個和他母親一樣孤高冷傲的格。
十一皇子又很木訥寡言,頗為向,便是見了天子也不說兩句話,讓天子到頗為無趣。
做兒子的沒有孺慕之心,做父親的政務那麼繁忙,自然也沒有關注的想法了。
相比而言,二皇子和七皇子都要聰慧一些,對他也足夠敬崇,只是兩人的脾氣還都要磨練。
這四個兒子沒一個資質能和天子相比的,這讓天子心里既不高興,又有一點微妙的竊喜。
若帝國的繼承人比他還要優秀,那他多得掂量掂量,但如果沒一個出挑的,豈不是他求長生,求永遠坐這個位置,更加的有理有據了?
天子繼續翻些市井里的奏折,又看了一會兒,忽然問道:“胡卿收了個學生?”
“是,”福年笑道,“胡大人收了個弟子,這些天一直侍奉左右,胡大人對其也欣賞呢,帶著去了不地方。”
天子笑了一聲,對自己這個寵臣難得的拉幫結派有點興趣。
“他那個學生什麼名字?哪一年的進士進士?還是說還是個舉人?”
反正要不是還沒考進士,要不就是已經考了進士,胡善龍不至于收個進士都考不上的。
“今秋剛考的舉人呢,”福年說,“至于名字……”
他猶豫了一下:“說起來您可能也聽過。”
“哦?”天子更加興趣了,“胡卿從哪兒,還能收一個我聽過名字的人?”
“他那個弟子名做謝子介,胡大人起了字,喚做謝嘉鹿。”
胡善龍不是會懷念過去的,就算懷念也不會用這種辦法,配合著帶著這位謝嘉鹿到拜訪故,天子的笑容便多了幾分意味。
“胡卿心思純善,”他語氣不辨喜怒。
胡善龍的格手腕被說一句純善,天底下也就是天子能這樣說了。
別人用不了胡善龍,但對于極幾十年的天子來說,也不過是一把好用的刀而已。
福年也是不好接這話的。
“既然懷疑這人才是謝家孤,”天子頓了頓問道,“那可帶他和老二府上那個見過了?”
老二府上有個謝家孤,天子是知道的,還知道那是個假的。
或者說那個皇子那時候敢明晃晃擺出來,也是因為知道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做父親的抄家,做兒子的卻把人接到府上,那就太打天子的臉了。
但既然是假的,那天子問起來便還有婉轉的余地,當然后來大家便發現這人不管是真是假,天子其實都不在意。
天子的確不在意。
與他而言所謂的謝家孤和螻蟻也沒什麼區別。
若是有趣,也可以給天子做個消遣,若是識相,范家子他能容得下,再來一個謝嘉子也沒什麼區別。
若是不識相……
天子又輕笑,不識相的現在還在大理寺下邊關著呢。
說起這個,天子又忍不住問了句。
“慧德那邊還是沒有說十一的消息嗎?”
慧德是范家子出家后的僧號,也是他接近天子時用的。
福年恭敬道:“犯人很,什麼也不說。”
天子“唔”了一生,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問:“那個謝嘉鹿,說起來是十一的舅舅吧?邊可有相仿年紀的人?”
如果范家子把十一皇子給了別人,那麼謝子介無疑是最有可能的。
二皇子也好,七皇子也好,甚至胡善龍也好,他們雖然也在京中有眼線,但與天子那遍布京城的探子起來,就如同六歲稚和二米壯漢差不多。
這就不是福年該回答的了,他再次一躬,轉出去。
沒一會兒,另一個青年便走了進來。
這個青年就是探子首領了,他面容冷靜嚴峻,雙手垂下,兩眼微闔。
“有一個是在他夫人的鋪子里,”探子首領道,“年紀也相仿,十五歲左右,口音頗雜,脾氣明開朗,是掌柜很信任的伙計。”
他把謝子介,鹿瓊的況也遞了折子,天子慢慢翻看著。
探子首領對天子忠心耿耿,也是從來不說假話的。
天子還欣賞他另外一點,便是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多,比如此刻,絕對不會多問一句,可要屬下把他抓回來?
天子一聽到那句明,心里已經多了三分嫌惡,聽到口音混雜的時候,便更覺得無趣了。
燕家作為皇室,到了本朝已經不知道在京城里養尊優多代,個個都是當世鴻儒教導出來的,怎麼可能口音混雜。
天子這幾年也早就沒了取心頭來求長生的想法——再過幾年可能又有,這誰也不確定。
但反正對于現在的他來說,一個沒有接皇室正統教育,沒讀過多書,在外面瘋跑了幾年,字都不一定識幾個的十一皇子,也不符合他的要求。
再說了,鋪子里的伙計十五六歲也是很正常的,倒也真不能說肯定是十一皇子。
天子不信什麼滴認親,這麼算來,就算真的是十一皇子,倒也不如先不接回來。
反正現在也沒什麼用,還是讓探子首領好好盯著的吧。
因此他只是點點頭。
天子又翻了幾本折子,就看到了二皇子那邊上的,有關蒙書鋪子的事。
收攏民心,天子有些意外,他又翻了兩頁,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話不適合和探子首領說,探子首領沉默寡言,你和他說這些,他絕不會有什麼反應,因此天子一擺手又讓福年進來。
福年兩步走到旁邊,知道天子來就是要自己解悶兒的,因此臉上已經堆了笑,預備聽天子說什麼,好隨時接話。
天子道:“老二這心也頗為狹窄了些,老七家未過門的妾,跟別人合開了家鋪子,也要告上來。”
這狀告的,一聽似乎有道理,再一想,于家肯定不會讓于大娘和七皇子在婚前就見面還合作的,且剛剛探子首領已經給皇帝遞了折子里面也寫了,于大娘的鋪子,就是那個謝嘉鹿家開的。
這麼一算,最大的可能倒是于大娘給這家掌柜做庇護。
知道兩個皇子明爭暗斗,但是天子也不又好氣又好笑,此時干脆一搖頭。
“這兩個人,可都得敲打敲打。”
天子說起來:“這鋪子是謝嘉鹿家開的,胡卿可知道了?”
福年能做到大太監的位置上,眼自然是很有的,胡善龍知不知道不重要,皇帝這麼說,福年就肯定會讓胡善龍知道。
因此福年說:“胡大人知道。”
皇帝果然一點頭,又是很隨和的一指那折子:“說起來做到朕這個地步,也頗為無聊,便讓這謝嘉鹿夫妻,逗個趣,也磨磨老二老七子吧。”
他心里到底還是為那個不知真假的,但活著,卻沒按照天子想法活的十一皇子有點不高興的。
皇帝意味深長:“那鋪子里的蒙書,就是謝嘉鹿那孩子弄的吧,謝讓是有點真本事的人,子孫想來也差不多。”
天子輕嘆:“謝讓那套說法,朕是不要認同的,偏偏書生們還奉為圭臬,老東西。”
天子還是皇五子時,和謝讓見過幾次,一個是當朝探花,年輕氣盛姿容,一個是圣寵頗濃,被悄悄做準太子的皇子。
天子也曾起過拉攏之心,可惜謝讓與他話不投機,后來謝讓在京城早早混不下去,回了江南,天子登基后,才發現這口惡氣沒出出來。
這麼多年,謝妃宮時候天子惡氣都散了,但忽然冒出來個和當初謝讓差不多年紀的謝家子,天子忽然又回憶起來往事。
他對福年吩咐了兩句,笑道::我倒要看看,這謝家子和他祖父,會不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玩弄慣別人人生的人,此時依然談笑著,便要決定了別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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