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母親尋我?”江厭辭邁進書房。
月皊了一眼江厭辭, 又飛快收回視線,站起來,對華公主道:“阿娘, 您和三郎說話,那我先出去啦。”
華公主點點頭, 皺眉著月皊走出去的背影。然后將目落在江厭辭上, 有些擔憂地上下打量著。
江厭辭詫異地順著華公主的視線打量了一遍自己的著,也未覺出哪里不對勁。
華公主收了收緒, 含笑站起,道:“這些年, 每年廿廿過生辰的時候, 總要花不心思給挑禮。如今你回來了, 一想到這些年你的每一個生辰都不能陪著你, 心里就不是滋味兒。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給你慶賀生辰。”
華公主越說越心酸。
“我生辰是哪一日?”江厭辭問。
華公主一愣, 心下更酸。對于這個兒子,心里很是愧疚。總覺得是自己的不小心才能讓江家二爺得手。
“二月二十。”華公主握了江厭辭的手,拉著他往一邊的箱籠走去。
“還沒回京前,一邊忙著你姨姥姥的喪事, 一邊給你補禮。母親回憶著這些年給月皊的生辰禮,給你補了些差不多的。”
從箱籠里取出一個手的布老虎。笑著說:“廿廿一歲的時候, 我給了個小兔子。便給你了這個。好些年沒針線活, 針腳不是太好了。”
“廿廿兩歲的時候, 我給了一雙小鞋子。還未見你時不知道你穿多大的鞋,便給你了雙子。”
“這個紫的扳指好看嗎?”華公主將一枚紫的扳指遞給江厭辭, 聲道, “扳指一般翠玉和白玉, 這個不常見。廿廿三歲的時候特別喜歡彩斑斕的小東西, 我給打了個紫的玉鐲。”
“廿廿四歲那一年總是生病,給求了枚平安福。那位老方丈已經不在了,母親在北的另一家寺廟給你求了一道。”
“廿廿五歲的時候,送給的是一對步搖,雕著玉蘭和一對靈鳥。母親尋了好久才尋到這麼一對玉佩。”
江厭辭接過來,指腹挲著玉佩上的玉蘭和靈鳥雕紋。
“廿廿六歲的生辰禮,是母親親手做的一支小筆。當時是哄玩的。如今給你做的這支,也不知道寫字時會不會順手。”
……
華公主從箱籠里取出一枚木珠。
江厭辭過去,認出和月皊腕上那枚木珠一模一樣。
華公主親自系在江厭辭的腕上,聲說:“這枚木珠本來是你阿耶親手雕磨的。我去寺里開了,祈了平安,再送給廿廿的。”
木珠墜在江厭辭的腕上。華公主索著木珠,笑著說:“可惜你阿耶早就不在了,這枚木珠是我磨的。手工不如你阿耶磨得致。”
箱籠里,一件件并不算多值錢的東西,每一件都凝聚了一個母親想要補償的心。
冷漠如江厭辭,在這一刻也心中微沉。他著面前的婦人,在他心里再一次有了母親的廓。
“別怪母親沒能照顧好你陪著你長大。”華公主握江厭辭的手,心酸地抬起眼,仰著已經這般高大的兒子。
“不會。”江厭辭抬手,有些生疏地給母親去眼角的淚痕。
也愿我沒有讓你太過失,愿你無憾我未長你更希的模樣。
·
李淙去了牢房。
他去了曾經關押著月皊的那間仄牢房。狹小的牢房里暗,又泛著異臭。
他彎腰走進去,在那堆稻草上坐下才發現這稻草得能擰出水來。
晦暗的寧靜里,他約可以聽見小爬行啃撓的聲響。
遠不知道是哪間牢房里響起犯人的尖聲,聲尖利又恐懼。
他一個人在這間牢房里待了許久,沉默地想象著月皊被關押在這里時的景。
“殿下……”小春子立在門外,滿臉擔憂。
李淙從牢房出來后,又去了教坊。他將月皊住過的屋子、去過的練舞房、吃飯的大通堂都走了一遍。
然后他又去了江家那給府外工仆住的院子。管事得知他份,也不好攔,將人請進去。
月皊住過的房間如今空著,卻并沒有留下什麼住過的痕跡。
李淙立在門口,著那個破舊的煎藥小爐。
“殿下,咱們回宮吧……”小春子勸。
李淙沉默了良久,緩聲開口:“從這里離開后,乘了一頂小轎又回了郡王府。”
小春子問:“殿下還要去郡王府嗎?”
李淙沒有去江家。
他想起華公主對他說的話。縱使他想見月皊想得心絞痛難忍,卻不能這個時候上門。
他得,將未來的路想清楚。
新歲已經過去,冬日也在遠離,天氣會一日比一日暖和。此時李淙立在月皊曾經孤苦無依的棲息地,他著空的木板床,想象著月皊被困在這里的景。
一陣涼風吹來,拂過李淙已寒的心。他轉過頭,向檐下那盞隨風輕晃的紅燈籠,忍不住去想是不是也他此刻這般無助茫然地著檐下燈籠失神?
李淙孤立在寒風里,著那盞飄搖無依的燈籠,鄭重問自己——
李淙,你能迎著所有的力十里紅妝娶進門,甚至日后背負罵名送位,為六宮空懸嗎?或者放棄如今所擁有的一切權利地位,帶歸山林姓埋名做尋常百姓嗎?
李淙,你能嗎?
能與不能,是心態是能力,也是抉擇。他是太子,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很多時候并不能只考慮他自己一個人。
在還沒有答案之前,李淙不能去見月皊。
·
天黑下來時,華公主服了藥后,拉著月皊上了榻。還沒到安歇的時候,只是想拉著月皊面對面地躺在床上說說話。
為人父母,教導之責當貫穿一生。華公主輕著兒的臉頰,溫開導:“廿廿,母親有些話想跟你說。”
“嗯。”月皊點頭。月皊乖乖地著阿娘。
“我的姨母年輕時被歹人污了子。”
月皊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顯然從未聽說過此事。
“那人是我姨母的表兄,家里就想著生米煮飯了,不如就這麼嫁了。可姨母不喜歡那個人啊,堅決地拒絕了。這輩子沒婚,日子也過得好好的。”
“你阿姐是個要強的子,不說不哭,可是阿娘知道一心都是楚家那個混蛋,如今是傷了心。可是知道楚家那小子所作所為,你阿姐拒婚拒得毫不猶豫。”
“你還記得泠泠嗎?你小時候有一陣子很喜歡和一起玩。前頭那個夫婿不像話,和離之后二嫁給現在的夫君,二人倒是舉案齊眉小日子恩得很。”
月皊眉頭皺起來,不太明白阿娘為什麼對說這些事。阿娘以前不會跟說旁人家的閑話。
“廿廿。”華公主的語氣嚴肅起來,“你的腦子里萬不可以有從一而終的念頭。”
月皊眨眨眼,懵懂地著阿娘。
“貞潔、名聲,這些遠不敵實實在在的好日子。了心,可以及時收回自己的心。失了,也可以與過去斬斷。萬萬不要用貞的枷鎖束縛了自己,讓自己認了命,在不正確的人上拴一輩子。”
“我們不是誰誰誰的人,我們只是自己。獨立的自己。不管什麼時候,都有為自己選擇的權利。雖世事艱難,前路不易,可我們不能永遠渾渾噩噩,要有為自己說不的勇氣。”
月皊以前從未聽過這樣駭人聽聞的話,這和讀的書不一樣。腦子里懵懵的。
華公主著兒呆怔的模樣,心里有些急。還在北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想了很多法子。可以用強勢的、委婉的、各種各樣的法子將月皊從如今的困境里解救出去。
然而為一個母親,不能一直給兒做主,得教會孩子自己站起來。
得讓的廿廿勇敢起來,讓自己做選擇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總是要先走的,不能一直護著子到老。
“阿娘……也是不希我留在三郎邊嗎?”月皊輕聲問。
“也?”
月皊輕輕點頭,紅著眼睛說:“三郎以前給我找過一個人家,要把我送走,認旁人當父母。”
這倒是讓華公主很是意外。心里有些欣覺得兒子很是良善端正,可是下一刻又鬼使神差地懷疑了一下兒子上是不是真的有什麼疾病?
華公主趕忙將跑遠的思緒拉回來,聲問兒:“廿廿,你知道給人當小妾是怎麼回事嗎?”
月皊點頭:“妾為奴仆,要好好照顧三郎,也要照顧主母。”
華公主覺得月皊對妾的認知不全面。也是,江家老老小小的男人們,只四郎一屋子的妾,可四郎未娶正妻。
覺得明日帶月皊去錢家的決定是明智的。
月皊紅著眼睛去拉母親的手:“阿娘別趕我走。我好不容易才說通了三郎。您別、別再趕我呀……”
“我、我會安生的,不學話本里爭風吃醋的小妾,等三郎娶了妻,我也會好好待主母。”說著便哭出來:“只有留在三郎邊,我才能日日都看見阿娘……”
“我的傻孩子!母親總是要先一步去的,你們過得好,母親才能安心啊!”華公主便也落了淚,將月皊摟在懷里。
月皊不愿意聽這些話,將臉埋在阿娘的懷里,貪地落淚。
·
翌日,華公主帶著月皊去了錢家。
錢夫人是華公主待字閨中時的手帕。錢夫人嫁的不是很好,這些年日子有些苦,華公主沒接濟。
華公主帶月皊過來的時候早,正好趕上府里的眷來給錢夫人請安。
月皊已很久不出門做客,安靜地坐在阿娘邊,悄悄打量著滿屋子的眷。
華公主湊過來低聲解釋:“穿正紅那個是錢夫人的兒媳,其他過來請安的人有九個是錢老爺的小妾,還有七個是錢老爺兒子的小妾。”
月皊聽明白了,好多小妾!
默默坐在阿娘邊,聽著這一屋子的眷槍舌劍。遲鈍如,也聽得出來這些人每一句話都有深意。
后來,錢夫人的兒媳更是當眾給一個小妾一耳。那小妾立刻跪下來,仍是被婆子們拖下去,跪在院子里。
月皊眨眨眼,都沒反應過來這是為了什麼事。
錢夫人讓們都退下,只留了兒媳。
華公主開口:“聽說修杰年前又納了兩個小妾?”
“隨他爹一個樣子。”錢夫人麻木地說著。錢家作風就這樣,剛嫁過來時,沒生氣。如今半輩子過去了,也折騰不了。
“可還聽話?”華公主問錢夫人的兒媳。
“那是自然,不過賤妾而已,還能折騰出什麼花樣來。”錢夫人的兒媳孫秀蓮順口說完,看向華公主邊的月皊,不由愣了愣,一時不準自己是不是說了錯話。
如今誰人不知道江家曾經捧在手心的三娘子了妾?
孫秀蓮求助地向婆母。
孫秀蓮不懂,錢夫人卻明白華公主今日帶著月皊過來的用意。給了兒媳一個安心的眼神,問:“怎麼調.教的?”
“老規矩,了服先讓跪一晚上默默子。然后不聽話的那個在我房里先待一個月。扶腰拾穢的事兒先干著。”
月皊懵懂地聽著,顯然并沒有聽懂。
華公主的目落過來,心疼地握了握兒的手。華公主帶著兒又小坐了一會兒,就登上了回家的馬車。
車輿里,月皊皺著眉還在琢磨著孫秀蓮說的話。
“是不明白嗎?”華公主反復挲著兒的手背。今日帶月皊過來,讓親眼去見、親耳去聽錢家那些小妾的腌臜事,心口一直刀扎一樣的疼著。
倒是寧愿兒永遠不懂,可是不行。以前月皊就是被保護得太好,才會養這樣純稚的子。
月皊抬起眼睛來,單純地問出來:“扶腰拾穢是什麼呀?”
華公主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低低地開口:“男主人行房事的時候,小妾在一旁扶著男主人腰,讓男主人更省力氣。待男主人完事兒了,拭穢收拾床榻。”
華公主輕輕嘆了口氣。
月皊眼睫了,用一雙干凈的眸子著阿娘。良久,嗡地“嗯”了一聲,慢慢低下頭來。
瞧著月皊那顆干凈的心里慢慢知道了污臟事,華公主反復拍著兒的肩,心里酸痛楚。
月皊和華公主回府時,剛好是要用午膳的時候。
江月慢溫聲開口:“明日去寺中參拜,廿廿今年可是要一起去?”
月皊低著頭,一口一口往里飯,并沒有聽見江月慢的問話。
華公主了月皊一眼,道:“每年都覺得寺廟香火煙嗆人不帶,今年一起去吧。”
華公主心里明白月皊的自卑是自小讀書做事不如姐姐,便有的,只是被很好的藏在了深。如今份落差,讓月皊藏在心里的那份自卑越來越濃。今日帶月皊出去,華公主明顯覺到月皊怕見外人。
可是日子總要繼續過,哪能一直怕見人呢?
月皊這才反應過來阿娘和姐姐在說什麼,“哦”了一聲,低聲說了個“好”,繼續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東西。
江厭辭的目落過來,多看了一會兒。
“也好,咱們一家人一起去。”江月慢笑著說。聲音溫溫,卻也帶著點沙啞。
“你的風寒還沒好嗎?”華公主詢問。
江月慢了前頸,輕咳了一聲,垂下眼睛來,聲道:“快好了,都不疼了呢。”
江厭辭忽然開口:“今日去府外,是有誰欺負你了嗎?”
華公主和江月慢對視一眼,向江厭辭。江厭辭臉上沒有什麼表,正向月皊。
“啊?”月皊愣愣地抬起眼睛,“什麼?”
江厭辭皺眉。
月皊反應過來,緩緩搖頭,低聲說:“沒有的。就、就……就可能起早了,有點困……”
江月慢趕忙說:“那用了午膳后,去午睡一會兒。”
“嗯。”月皊乖乖點頭。握著筷子,著小碗里的白米飯,忽然有點吃不下去了。
正呆怔著,視線里出現了一碟的花糍。以及推這碗花糍過來的骨節分明的骨指。
華公主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月皊呆呆著這碗花糍好一會兒,才放下手里攥著的筷子,起碗里的小勺,開始吃花糍。
這是吃過的,最不甜,最難以下咽的花糍。難以下咽地讓有些吃不下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勺子。
抬起臉來,是一張乖巧的笑靨。
“我吃飽了。好困,我去躺著啦。”
江月慢早就覺察出了月皊的不對勁,詢問的目向華公主。華公主拉拉月皊的手,忍痛微笑著:“去吧,多睡一會兒。”
雖然月皊最近兩晚都睡在華公主的榻上,可華公主已派人給收拾出了一間屋子,就挨著華公主的寢屋。
月皊蔫蔫地進了房中,連鞋子也沒,蜷著側躺在床榻上。
聽見了推門聲,卻連睜開眼睛看一看是誰都沒有力氣。
腳腕被握住時,月皊才驚訝地睜開眼睛。看見江厭辭坐在床邊,正在給鞋。
江厭辭過來,繼而溫暖的掌心覆過來,覆在月皊的額頭上。
“生病了嗎?”他問。
“嗯。”月皊低低地嗡聲應著。
掌心的溫度卻并不燒。江厭辭俯,更靠近,問:“哪里不舒服?”
像被了氣神一樣呆呆地著他,干凈明澈的眸子里映出他的影。
江厭辭忽然覺得像一件玉珠寶,致好又極易破碎。
月皊慢吞吞地抬手,將手心在自己的心口。
江厭辭注視著的作,深沉的眸中浮現幾分不解。
月皊搭在心口的手又慢慢抬起,輕輕地攥住了江厭辭的襟。
江厭辭抬眼,視線重新落回月皊紅紅的眼睛上。
“如果我聽話,也要那樣嗎?”月皊開口,前半句還語氣平緩,后半句就帶了哽咽。
江厭辭眼睜睜看著眼淚從月皊眼角落,落于枕上。他問:“月皊,誰跟你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扶、扶腰拾穢……”月皊一下子泣不聲。
眼前忽浮現了些畫面。
難堪和恥辱皆在其次,月皊心里被一種自己也不理解的悲傷淹沒。
畫面里的三郎抱著另一個人。
把竹蘭塑造成了惡婆婆形象。 竹蘭,“.......這日子真沒法過了。” 某人,“還有我。” 竹蘭,“呵呵,就你坑我最慘!” 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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