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沒有。
杜春分和二壯都太高看了他。
村長聰明也只是個村長,眼里就自家那一畝三分地,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濱海市。
丈母娘恭維他有本事,大兒子娶妻生子,小兒子吃商品糧。日子越來越紅火,不能不幫幫窮親戚。
小舅子跟他推心置腹地說,大姐就那一個兒子,不能讓大姐夫絕后。
妻子勸他,二壯娶別人家的閨也得給彩禮。別人家的閨再孝順也沒自家外甥孝順。
兒子跟他分析,不娶大姨家的表妹,這個錢還得借。至得借一百。一百塊錢要不回來,等于二壯就花兩百塊錢娶個媳婦。
村長想想二壯雖說吃商品糧,可上到二年級就不上了。一個小學沒畢業的娶個中學生,那中學生勤快,聰明,這筆買賣不虧。
聽到二壯說他表妹還是未年,村長覺得這不是大事:“春分,你二叔跟你二嬸結婚的時候,你二嬸才十六歲不也沒事。”
杜春分下意識回想。
邵耀宗道:“那是什麼時候?民國。”
杜春分沒正兒八經上過學,涉及到法律法規不如邵耀宗反應快,忍不住看邵耀宗,民國不違法啊?
邵耀宗繼續說:“民國納妾都是合法的。”看二壯他爹,“現在你納妾試試。”
立馬把他關起來。
村長心中一凜,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指著東邊,“就我這鄰居,兒媳婦今年才十八。”
二壯接道:“他跟我一樣吃商品糧,全村人都羨慕嗎?”
村長啞口無言。
杜春分:“你那個二流子外甥以后要是去飯店鬧,二壯不借他錢就不走,你打算咋辦?”
村長橫眉怒道:“他敢!”
李慶德忍不住說話:“老大哥,腳不怕穿鞋的。”
村長的怒火嗖一下沒了,“我剛剛聽二壯說,您是公安。這婚方必須得滿十八歲啊?”
李慶德實話實說:“民不舉不究,這意思懂吧?您能保證沒人舉報,現在讓二壯結婚都行。”
村里有幾個吃商品糧的,但就數二壯學問最低,工資最高。哪怕杜廣元家有兩個在廠里上班,人家也羨慕二壯。
因為一年到都沒啥補。二壯呢,逢年過節魚蛋一樣不。
村長這人在外面要面子,“那這事咋辦?我都答應了。”
杜春分注意到到二壯的娘杜高氏一聲不吭,就示意村長問問,畢竟是親外甥。
高氏猶豫片刻,道:“春分,要不這樣,先定親,讓我那個外甥先娶媳婦。等我外甥滿十八再結婚?”
杜春分:“你那個外甥拿二壯當冤大頭咋辦?”
“不會的,不會的。他就是沒媳婦管。以后娶了媳婦收了心就好了。”
杜春分眉頭微皺,“他娘都管不住他,媳婦就能管住?”
“這你就不懂了。男人只要一天不家都是個孩子。”
邵耀宗樂了:“二十六歲的孩子?”
高氏的臉瞬間變綠了。
邵耀宗:“我聽春分說,二壯十四五歲就幫家里賺錢。那時候當學徒錢不多,也能養活一家人。這幾年他當了大廚,工資就更高了。
“你們家里里外外的開銷都是二壯出吧?二壯現在才二十四,比你那個外甥小兩歲。你外甥是個孩子,二壯是個小娃娃?娃娃養一家老小不夠,還得拉扯大姨一家。你當二壯火車頭?”
杜春分不看邵耀宗,不錯,繼續!
邵耀宗瞥一眼,老實會兒。隨即轉向高氏,等著回答。
高氏張了張口,意識到邵耀宗是軍,農村老娘們那套不敢使出來,“那你讓我咋辦?那是我親外甥。我不能看著他打一輩子。”
邵耀宗想了想:“你這麼幫你外甥,等你老了,他是給你養老還是給你送終?”
“我我有自己的兒子,哪能要他養老送終。”
二壯的大哥本不在,一聽杜春分回來,忙不迭回來,正好聽到邵耀宗剛剛那一大通話。再聽到這句話,琢磨過味來。
邵耀宗:“二壯養他哥一大家子,那是幫襯一個娘的親兄弟,養表兄算怎麼回事?現在一個月能給家里多錢?”看向村長。
杜春分板起臉:“說實話!”
村長:“二十五。”
邵耀宗道:“二壯家立業,得給自己小家留一點吧。就算留五塊,一個月還有二十。大舅子有良心,找他要十塊,只能給你們十塊。要是沒良心,十五二十的要,你們可一分落不著。”
這點村長和大兒子從沒想過。
杜春分也沒想到這點:“村長,這個媳婦娶也。二壯這些年給家里不錢,你給二壯蓋三間房子,把家分了。以后你那個外甥天天纏二壯,二壯都不找你。你看咋樣?”
村長看不咋樣。
“春分,我還沒死。”
杜春分點頭:“咱們村老人在沒有分家產的。可你家的家產都是二壯置辦的,按家產來說他就是‘老人’,他想分家還需要問你?二壯一分錢不給,你又能咋辦?”
村長張了張口:“你這樣說就無賴了。”
杜春分陡然拔高聲音:“你外甥就是個大無賴!”
村長和高氏嚇了一跳。
二壯趕忙勸:“師傅,別,別發火。我爹,我爹不是說你——”
“閉!長輩說話沒你小輩的事!”杜春分瞪他一眼,二壯嚇鵪鶉。
邵耀宗用和緩的語氣說:“我和春分不是故意為難你。你能保證那個二流子外甥以后不去找二壯,我們現在就把份子錢給二壯。”
以后的事誰也不敢作保。
村長不言不語,高氏沉默下來。
杜大壯道:“就算不娶我那表妹,他想鬧也能鬧啊。”
邵耀宗笑著問:“你大姨未來親家催的急,你表弟鬧了嗎?”
杜大壯仔細想想還真沒鬧。
邵耀宗道:“一個表親憑什麼鬧?誰不知道一表三千里。變大舅子就不一樣了。”看著村長,“虧你還當那麼多年村長。你連襟打算賴上你都沒看出來。他閨真那麼好,三百塊錢的彩禮沒人出,兩百塊錢還沒有?就算男方只能拿出一百五,不能找你丈母娘借五十,再找你們借一百?他們就一個兒子,這麼多年連一個子都沒有?要是真沒有,那他們一家都不是過日子的人。”
這話說到村長心上。
他這些天只顧琢磨兒媳婦娶回家,任務就完了。從沒想過連襟的未來親家要的三百塊錢彩禮咋都讓他們家出。
村長越想越覺得把他們一家當冤大頭,“那就算了?”
高氏不由得坐直,口就說:“那我外甥咋辦?”
杜春分:“你外甥親還是兒子親?你想好再說,兩個兒子都在呢。”
高氏的了,半天沒憋出一個字。
杜春分繼續說:“看來二壯每月往家幾十塊錢,把你養的忘了十年前還在吃糠咽菜。二壯,你一個月頂多回來四天,我做主,以后每月給家里五塊錢。”
村長一家同時看杜春分,說什麼呢?
杜春分:“我是二壯的師傅,二壯吃飯的手藝是我教的。當年你們把二壯送給我的時候可是說,是打是罵隨我便。咋了?出師了,就不認我這個師傅?”
村長家當年啥況,全村人都知道。
他敢說這話,全村人得著他的脊梁骨罵。
杜春分轉向二壯:“聽見沒?”
“五塊,有點吧?”
杜春分瞪眼:“一點不!錢存起來留著你結婚。省得我們一走,又讓你去娶他們哪個侄。自己手里有錢,想娶啥樣的娶啥樣的。”
高氏忍不住說:“春分,話不是這樣說的,自古結婚都講究父母之命妁之言——”
“停!”杜春分打斷的話,“現在是新社會,講究自由。你這話要出去說,破舊習俗的那些人能把你家砸了。”
高氏的臉頓時變得煞白。
杜春分瞥一眼,轉向村長:“一個月五塊行嗎?”
村長看了看,又看看邵耀宗,道:“行!”
邵耀宗轉向杜春分,輕微搖一下頭。
杜春分微微點頭,知道他敷衍我。
“村長,二壯有沒有跟你說過,我跟他說,別學我年紀輕輕結婚,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早兩年村長就想幫二壯找對象。
二壯正是把這話告訴村長,又正好那時候市區鬧得厲害,也不適合親,所以就拖到現在。
杜春分:“二壯雖然沒上過幾天學,但他這個手藝越老越吃香。我就沒打算給他在農村找。”
村長一家又不由地同時看向杜春分。
杜春分給幾人介紹:“張大姐,飯店的會計,李大哥,公安。倆人都是城里人,認識的人多。技工可能有點困難,找個普通工人對他們來說一點不難。”
村長也不是沒想過,可他兒子本事再大也是農村人:“就是普通工人,那也是城里人,人家能看上我們泥子?”
杜春分:“只是你兒子,人家肯定看不上。公安的干兒子,這個份咋樣?”
張連芳和李慶德的手抖了一下,連忙握拳,不聲地轉向村長。
村里也有認干親的。
村長還真沒覺得張連芳和李慶德跟他搶兒子,“你們要認我們家二壯?”不轉向二兒子,長得普通,除了白點,沒啥優點,何德何能啊。
李慶德干咳一聲,下心中的激:“老大哥,你可能不知道,春分雖然管我們大哥大姐,其實我們把當半個閨。要是能認二壯,我們也算兒雙全了。”
“那你閨和兒子咋辦?”
張連芳苦笑:“我們無兒無。”
村長驚得不會說話。
村里娶不上媳婦的,就算沒人舍得把孩子過繼給他們,也會想法設法撿個孩子回來。
六零年前后到都是死的,孩子也好撿,這倆人不能生也該撿一兩個啊。
杜春分:“村長,會計是二壯的干娘,公安是他干爹,師傅是我,我人是軍人,二壯還不能找個像樣的城里人?”
村長連連點頭:“能,能!”
高氏張了張口想說什麼。
杜春分一瞪眼,嚇得咽回去,“杜大壯,你是希你弟娶個城里人,將來你孩子大了能幫一把。還是娶你表妹,連帶養你姨一家?”
傻子才選后者。
他弟要能娶個城里吃商品糧的姑娘,甭說不接濟他這個大哥,他這些年存的錢給他都行。
杜春分:“那就是都沒意見?”
“師傅,我——”
杜春分瞪眼:“有意見也憋著!你爹娘讓你娶你表妹的時候,你干嘛去了?”
二壯頓時不敢有意見。
邵耀宗想笑,“二壯,你是怕你大姨那邊不好辦?”
二壯點頭,還有十來天就定親了。
杜大壯忍不住朝弟弟肩膀上拍一下,“你可真是做飯做糊涂了。有個公安當你干爹,別說表哥一個,他跟大姨夫一塊去,你也不用怕。”
二壯恍然大悟:“春分姐想的真周到。”
杜春分:“不周到能當你師傅?”轉向村長,“這事宜早不宜遲。挑個好日子把認親這事辦了吧。”說著起。
村長下意識問:“這就回去?”
杜春分道:“我們能待到二十九。我去老墳地看看我爺爺。鐵锨借我用用。”
村長知道是給墳添土,以免墳塌了。
“不用。你二叔添了。墳頭也收拾的特干凈。你二叔辦事雖然混賬,對你爺爺倒是孝順。”
杜春分:“那我也得去看看。”說著轉向張連芳和李慶德,“你們就別去了。”
張連芳希在杜春分走之前把“認親”的事辦妥,“老大哥,我們不知道村里認親的規矩,要不你跟我們說說?”
比起那個糟心的未來親家,村長更看重這個干親家,“我家有日歷,我這就拿,咱先挑個好日子。大壯,你和二壯陪春分過去。”
杜春分出來不見孩子,就對邵耀宗說:“我們先去。”
邵耀宗:“不帶們一起去?”
二壯不說:“別讓甜兒們去了。那麼小,別沾上臟東西。”說完就趕忙往四周看,擔心被舉報他封建迷信。
這事玄乎的很,誰也說不準。
杜春分雖然沒經歷過,但親眼見過,村里一個人吃飯的時候好好的,碗剛放下,往地上一癱,雙眼閉,聲音變另外一個人。
邵耀宗不信,可涉及到孩子他也不敢大意。
墳地在西北,四人從村長家門口的小路往西走了大概兩百米,杜春分聽到甜兒的聲音。循聲看去,正是萬氏家。
二壯指著旁邊的房子,小聲說:“姐夫,這就是春分姐二叔二嬸家。”
邵耀宗看過去,杜廣元家的房子非常與眾不同。
小路兩排的房子都是泥土墻稻草頂,唯有杜廣元家的房子是瓦房。
房子一排六間,看樣子十來年了。十多年前杜春分的工資不高,杜廣元和林香蘭又是普普通通的農民。即便蓋得起房子,蓋好日子也不用過了。這房子極有可能是他岳父和已逝的杜家老兩口出錢蓋的。
邵耀宗知道農村人辛苦,所以先前勸杜春分回去看一下。現在看到這個房子,邵耀宗恨不得倒回去給自己一掌,讓他什麼都不知道就瞎出主意。
殊不知一墻之隔的林香蘭和杜廣元也聽到了甜兒的聲音。
他們起先不知道那是甜兒。
院墻低矮不隔音,萬氏吆喝兒媳婦,趕把家里的好吃的拿出來,大丫和二丫回來了。
兩口子在自家聽得一清二楚。
杜廣元就問林香蘭,要不要去村長家看看。這不年不節的咋突然就回來了。
林香蘭穩的很,不用去,杜春分再不認這個二嬸,人到了小河村,也得來看看二叔。
半小時過去,又半小時過去,該上工了,杜春分還沒出現,林香蘭坐不住,使喚杜廣元去村長家瞅瞅。
杜局說他二弟是個是慫包一點沒說錯。
杜廣元不敢去。
兩口子你推給我,我推給你,杜春分一行從他家們家屋后過去,直奔老墳地。
夏天本是野草茂盛的季節。
杜春分見爺爺墳頭上干干凈凈的,忍不住笑了。
邵耀宗被笑的不明所以:“有什麼問題?”
杜春分掃一眼大壯二壯,“知不知道我二叔為啥把墳修的這麼好?他指祖墳冒青煙呢。”
“咳!”
猝不及防的三人同時被自己的口水嗆著。
杜春分瞥一眼他們,跟爺爺說幾句話,又在心里默念一句,老杜還活著,活的很好,你們放心吧。隨后轉向太爺爺的墳,跟老兩口問聲好,就對二壯說:“你去萬大娘家甜兒們幾個,我們先回你家。”
大壯忙提醒:“春分,你是不是忘了?”
杜春分疑不解。
大壯指著后面兩個墳:“你爹你娘啊。”
邵耀宗猛地轉過杜春分,誰爹誰娘?
杜春分恍然大悟,抓住邵耀宗的手腕:“過來,見見你岳父岳母。”
“我——”邵耀宗張了張口,“我岳父岳母?埋在這兒?”
杜大壯道:“春分沒跟你說?其實也不在這兒。杜叔和潘嬸是游擊隊的,游擊隊你知道吧?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尸埋在哪兒。我們就幫他們立個冠冢。有了這個,逢年過節給他們燒紙錢,他們在那邊才能收到。否則只能當孤魂野鬼。”
邵耀宗不看杜春分:“孤魂野鬼?”你爹知道嗎?
杜春分心說,當然不知道。
杜大壯指著左邊大一點的份:“這就是大郎叔的。這個是潘嬸的。那個,邵團長,你第一次過來,按咱們村的規矩,得給老丈人丈母娘磕個頭。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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