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巳巳嗎?找了巳巳也沒用,爹娘只會覺得連巳巳都被糊弄了,自己如今徹底了孤家寡人,往后的人生,大概只有這樣孤獨下去了。
***
云畔這幾日倒是真的忙,起先規劃好的修葺方案,到后來慢慢有了些改變。幽州和上京的建筑以宏闊著稱,不像江南那樣婉約別致,既然是手作鋪子,要的就是有別于俗常的靈巧,因此讓工匠按照桂園的風格,做出了橫塘的墻黛瓦。
打眼一看,在一排木柞的店鋪之間,這門面尤其,很符合心中所想。下了車滿意地看了一圈,讓何嵩不能虧待了工匠,又吩咐些瑣碎事宜,日頭漸漸高起來,就準備返回公府,陪太夫人和王妃吃午飯。
剛要登車,忽然聽見有人喚了聲“弟妹”,回頭,竟是楚國公的夫人鄧氏。那張牡丹一般富態的臉上堆滿了笑,站在車前招了招手,“今日真是湊巧,難得出一回門,不想在這里遇見弟妹了。”
云畔忙過去和互道萬福,向前面的花紅鋪子了一眼,“阿嫂過來買胭脂的麼?”
鄧氏點了點頭,“在家怪悶得慌的,不是做針線就是和孩子玩鬧,偶而也想出來逛逛。”
云畔笑著說:“阿嫂得閑上我那里來吃茶吧,我家里還有幾盒自己做的胭脂和玫瑰口脂,回頭我讓人送到你府上,阿嫂試試可不可用。”
鄧氏連連說好,“那就承弟妹的了,我常聽人說你手巧來著,會做乾坤核桃,還會自己做胭脂。”一面說,一面了那排正修繕的房舍,“我聽花紅鋪子的老板說,對面的鋪子是你盤下來的?難不你打算自己做買賣?”
云畔赧然說:“我就是鬧著玩兒,預備開個手作鋪子,讓閨閣中無聊的貴婦貴們有地方吃茶消遣。”
鄧氏訝然,上下審視了一番,“竟沒想到,弟妹還有這等懷呢,打算和金翟筵一爭高下?”
這話便出的不善來了,云畔并不是聽不出來,只是含笑敷衍著:“金翟筵彰顯份,人人以赴筵為榮,我這個鋪子只是讓人聚首,消閑做手作的地方,哪里能和金翟筵相提并論。”
鄧氏哦了聲,掩道:“我就說呢,要是讓郡主知道了,豈不惹生氣。”
金翟筵起筵的慶元郡主是老漢王的兒,也就是家堂姐,置辦金翟筵已經有三十年景了,原本沒什麼牽扯的兩樁事,被鄧氏這麼一說,竟好像要奪人權柄似的。
云畔自然要堵住這個窟窿,和聲道:“多謝阿嫂提點我,明日我就登門拜訪郡主,也同說說我這小鋪子的事。”
鄧氏笑了笑,“應當的,禮多人不怪嘛。”頓了頓又問,“你和忌浮婚,快滿一個月了吧?”
云畔說才半個月。
又哦了聲,低低道:“家里頭太夫人和王妃待你一定很好,要不然這會兒,應當心起忌浮納妾的事了。”說著覷了一眼,笑道,“咱們做李家媳的,大抵都是這樣,不論你新婚幾日,趕在婆母發話之前持起丈夫的納妾事宜,才是你的賢惠。我這人是個實心眼,看著你也實在喜歡,和你個底,你可別嫌我多。”
云畔聽了心里雖不舒服,但面子功夫做得很好,忙說哪兒能呢,“阿嫂是拿我當自己人,這才說了心里話,我要是怪阿嫂,豈不是我不知好歹了。”
鄧氏輕牽了下角,“這就好,咱們到底都是外人,我給你提個醒兒,也免于你走彎路。”說罷復又一笑,“時候不早了,你且忙著吧,我該回去了。”
云畔向微欠了下子,“阿嫂好走。”
鄧氏點了點頭,由使攙扶著登上了馬車。
目送馬車走遠,姚嬤嬤直蹙眉,“這位公爵夫人怪好笑的,當初新婚半月,就張羅著給楚國公納妾來著?”
云畔笑了笑,“存心惡心我罷了,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說不放在心上,這件事卻在心里顛來倒去斟酌了好久,果真如說的,要當個賢婦,就得主替丈夫納妾嗎?如今這世道,好像確實沒有不納妾的男人……
嘆了口氣,說:“回去吧。”
到了家又得扮出一張笑臉來,幫著王妃挑選惠存出閣的用度,和太夫人說說外面的見聞,再回稟一下鋪子修葺的進度。
提起今天偶遇楚國公夫人的事,也說起要不要向慶元郡主打一聲招呼,太夫人道:“的金翟筵一年才辦一回,敢除了那個筵席,平時貴貴婦們就不必頭了?再說這會兒在中京避暑呢,你要上府里去,人都見不著,去了也是白跑一趟。那個鄧氏的話,你不必理會,這人毫無肚才可言,比起陳國公夫人,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云畔應了聲是,至于納妾不納妾的話,自然只字不提。吃過了飯回來,心里還在糾結著,中晌歇午覺也歇不好,只管做夢,夢見有人領了個年輕貌的孩子來,說這孩兒是落難的眷,琴棋書畫樣樣通,不求名分,只求有口飯吃——
結果那李臣簡,居然還笑納了!
***
那廂了夜的息州,歌舞升平自然不了。
判息州軍府事作為常駐的地方,對團練使的公干要盡一份意思,又因得知上峰娶了親,吵嚷著一定要宴請團練,以表恭賀之。
李臣簡坐在簾后的圈椅里,一片菱形的影投在他足尖,他微微揚起一點笑,那眉睫看上去牲畜無害,溫聲道:“原該我設宴補請諸位的,怎麼好孫判府破費。”
孫邕在團練使不在的日子里,等同息州軍二把手,原先倒是對李臣簡忠心耿耿,但年月長了,也有了自己的算盤,仗著知道一些事,在李臣簡面前也逐漸變得放肆起來。
一個武將,大字不識幾個,中的豪一覽無余,又常自作聰明,這樣的人很危險。李臣簡已經刻意將一些事務繞過他去,可惜他并不知趣,好多事喜歡爭相打聽。
他吵吵嚷嚷:“我已經約定了幾位判州和假守①,今日一定邀得團練出席,您要是不肯赴約,那就是不給我老孫面子。”說罷嘿嘿笑了兩聲,“再說我還有些話,想與團練細說呢。”
李臣簡聽了抬眉,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息州瓦市最有名的酒樓數郭宅園子,息州地方不大,大約只有上京的三大小,所開設的瓦市卻是五臟俱全,要什麼有什麼。郭宅園子的生意很紅火,幾乎也是通宵達旦,賓客不斷。他甫一下車就被迎了進去,進門見雅室中央一個穿著清涼的行首正輕歌曼舞,貴客一到便款款遞出秋波,那眉梢眼角俱是春。倒上一杯香茗,敬獻上來,玉臂在蔥綠的薄紗下若若現,襯得如羊脂玉一樣白潔。
孫邕咧向李臣簡邀功,“團練不上勾欄,我把息州最有名的張行首請到郭宅園子助興,這總不算不知規矩吧!”
張行首姿妖嬈,見李臣簡不接杯,復又往前獻了獻,被他旁的副將方敢攔下了,解圍道:“我們團練胃不好,空腹飲不得茶,行首的意,末將替團練領了。”說罷一仰首,把茶湯喝了。
一行人在簟席上趺坐下來,店酒博士將矮幾魚貫抬進雅室,放在客人面前,酒菜都已齊備,便推杯換盞,大家飲起酒來。
孫邕先帶頭向李臣簡敬酒,“團練前陣子娶親,咱們因路遠,且又不敢隨意離職,不得進上京向團練道賀,今天補上一杯,請團練滿飲。”
李臣簡著酒盞抬了抬手,屋角的行燈愈發照出公子如玉的閑雅氣度,笑道:“多謝,我代子,酬謝諸位盛。”
白玉方杯抬高,中單領下仰出一截纖長好的脖頸,那結輕輕一浮,饒是識人無數的張行首,也要暗嘆一聲妙。
早在四五年前,曾在一次筵席上見過這位團練一面,那時他還沒有加封魏國公,只知道是梁忠獻王獨子,實打實的皇親貴胄。要說這種出的,大抵都有風花雪月的興趣,可他卻潔自好,就是干干凈凈的一位年郎君,從不與歌伎雜坐,視線更不會在人上停留。也曾覺得他假清高,甚至想試他一試,結果連他的都近不了,自有副將替他阻擋。
氣不過,今日又是這樣,這多讓男人們趨之若鶩的張行首有些掃臉。他們觥籌錯,自己又唱了一曲《鵲橋恨》,委婉的慕與仰,全在那句“妾為君癡君不知”里。
有人對的歌聲如癡如醉,也有人顯得心不在焉,于是那雙怨懟的眼眸睇住他,把一腔唱給他聽,連那些大老都聽出來了,糟糟瞎起哄:“張行首今日是怎麼了,不唱《雙雙燕》,竟唱《鵲橋恨》,難道是有心唱與某人聽的嗎?”
那道清澈的眼波終于看過來,張行首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子,不信自己的魅力不能令那人折服,便倒了杯酒,向他遞過去,“妾也恭祝團練……”邊上的方敢又來擋酒,噯了一聲繞開他,目直直著李臣簡,笑道,“團練,不肯賞妾臉嗎?”
結果那人抬起手來,心頭竊喜,滿以為他會接這番意,誰知他不過拿一指推開了擋住他面門的杯子,淡淡說了聲:“好意心領了,我從不與家眷以外的子飲酒。”
他說得算是委婉的,要是直接道一聲“從不喝花酒”,那才是真讓人下不來臺。
不知是因為雅間中人多氣悶,還是因為心緒不寧,張行首鼻尖沁出汗來,那盈盈秋水間有道不盡的委屈。可惜,對面的人毫沒有憐香惜玉的心,真是白長了一副好皮囊。
張行首有些酸地說:“團練一定娶了位家教甚嚴的夫人吧?”
大家顯然也很有興趣一探究竟。
李臣簡微微一笑,“有幸娶了位名門淑,自然要自珍自省,才配得上人家。”
這話真是自謙得很呢,可著朝廷外問,如今還有家親侄配不上的人?到底是他推的手段罷了,言下之意很明白,皇親國戚自要配高門貴,們這等下九流不得人家法眼,再自作多,也只有自取其辱。
張行首訕訕笑了笑,這回整頓起心來,將一腔的盡數付予了在場的其他男人。大家把酒言歡,談了談今次兩軍整合的事,當然都是不太要的話,即便當著角行首的面也可暢所言。
到了最后夜闌人靜,瓦市各酒樓腳店的生意都清淡下來,員們酒也飲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回家的,眠花宿柳的,大可各行其事。
孫邕送走了同僚,回見李臣簡也離席,忙了聲:“團練請留步。”那雙小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末將還有兩句話,想同團練說。”
李臣簡聞言頓住了作,將其他隨侍的人打發出去,只留方敢一人,重新坐回席墊上,比了比手道:“判府請講。”
孫邕的功夫做得很足,將直欞門拉上,一副有要機商談的架勢,回坐下后,復往前挪了挪子,“團練,末將是團練一手栽培起來的,如今可是因為末將哪里做得不好,因此團練行事,特意繞開了末將?”
李臣簡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的笑,了袍上褶皺道:“判府何出此言啊?”
孫邕一拍脯,“孫某雖是大老,但軍中事務還略懂些皮。這次廂軍劃盧龍軍,團練調遣的盡是銳,想必是有什麼說法吧?”
李臣簡很不喜歡他故弄玄虛的樣子,但面上并不著惱,曼聲道:“息州軍按地界分左中右三軍,右翼距離幽州最近,自然順勢調遣右翼合并,難道這樣籌劃,判府覺得不妥嗎?”
孫邕嗐了聲,“團練以此糊弄外行尚可,老孫在軍中廝混了二十年,軍中員換了一撥又一撥,只有老孫是鐵打的營盤,團練有些什麼作,自然瞞不過老孫。”
李臣簡起先還笑著,慢慢那雙眼睛涼下來,瞥了他一眼道:“判府這是什麼意思,我竟有些聽不懂了。”
孫邕戒酒蓋臉,又往前湊了湊,“團練,老實說,你可是與盧龍軍暗中有集呀?面上裝得兩不來去,其事背后早就與盧龍軍指揮使商定了大計吧?”
他酒氣熏人,李臣簡不由往后仰了仰,面上雖不聲,心里卻有了定奪。
“判府,兩軍合并是家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哪里來商定大計之說?你今日設宴請我,難道就是為了求證這件事嗎?”
孫邕笑了笑,“末將一直為團練馬首是瞻,團練說往東,老孫絕不會往西。只是這麼要的事,團練竟瞞著末將,實在令末將心寒得很。末將是一心追隨團練的,他日也想立功,宗耀祖。”
李臣簡哦了聲,“原來判府是覺得這兒做得太久,想升上一等了,我沒猜錯吧?”
孫邕齜牙,“團練高登青云之上,末將這犬自然也想升一升天。”
他心領神會,沉默了下問:“那麼此事,孫判府可曾和別人提起過?”
孫邕說沒有,“今年假守換了好幾造兒,都是兩三個月便調往別,我就是有話,也不會和那些新蛋子說,他們懂個毯!”
“那就好,總是你我私下的事,還是不要宣揚出去為宜。”李臣簡談笑自若,邊說邊站起,系了披風領上系帶道,“判府的心思,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從不虧待邊人,更何況是判府這樣的老將。”
孫邕點頭不迭,“團練放心,往后軍中一應事宜都可由末將來辦,必定給團練辦得漂漂亮亮的。”
李臣簡說好,臨行在他肩上拍了拍,“時候不早了,判府早些回家吧,天黑路長,步步小心。”說完便揚長從雅室出去了。
到了郭宅園子外,馬車已經停在道旁,他登車后打簾了方敢一眼,幾乎不用任何言語,方敢便明白了,正一凜,退到道旁目送馬車遠去。
第二日從校場上點兵回來,坐在堂前慢飲麥冬橘紅茶,剛捧起杯子,就有軍使進來回稟,說昨夜孫判府酒醉后墜馬,死在了南面城墻底下。
他聽后悵然哦了聲,“孫判府是軍中老人了,喪禮上替我多隨幾兩賻儀。再去問問家道如何,要是艱難,想法子多看顧些他的妻兒,也別落一句人走茶涼的口實。”
軍使道是,領了命出去承辦,辟邪手里捧著個盒子進來,正好與軍使錯而過。
“郎主,”辟邪到了近前,將盒蓋揭開給他看,“上好的螺鈿,一塊塊都已經打磨好了。您瞧瞧這彩頭,要是鑲到件上去何等漂亮,夫人見了一定歡喜。”
他起一片來,就著天仔細審視,看了半晌方嗯了聲,隨手放進盒。
起踱到門前,舒展了下筋骨,沖著碧藍的天幕長吁了口氣,他瞇起了一雙笑眼,“出來好幾日了,該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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