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畔遲疑了下, 大概因為夜深了的緣故,腦子也有些不靈便,甚至認真思忖了一遍, 耿方直說過些什麼話。
見茫然, 他嘆了口氣, “他說一輩子只有惠存一個人,再不納妾了。”
“哦……”上曼應著, 忽然一怔, “你說什麼?”
不敢相信麼?也許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確實讓人難以置信,但在他自己看來卻沒有什麼稀奇。
十七八歲青春萌的年紀就對不興趣, 年紀漸長后定了親, 愈發能夠沉淀下心。家獨子夭折后, 上京充斥著看不見的暗涌, 他有太多事要做,更加沒有閑心去人。他是個怕麻煩的人, 娶了一位可心的夫人,自己便花力氣去維護這份, 不想因任何不愉快,浪費了之前的努力。
他很現實,做什麼都要見到效, 對待也一樣, 不在沒有價值的人上浪費時間是他的宗旨,換言之,能令他傾盡所有的,必是唯一最好的那個人。誠然,后嗣對于他來說很重要,萬分重要, 但自己的夫人也能生,為什麼偏要去和別的人糾纏,耗費自己的神?
他抬起手,輕輕了下的臉頰,“不要因那種不必要的事難過。”
他都看出來了,是因為自己這兩日太過失態了麼?
云畔囁嚅了下,“可是祖母的意思,公爺聽不出來麼?”
“祖母不該管我房里的事。”他淡聲道,“我要誰,自己心里有數,并不是隨意塞兩個人在床上,就能事的。”
“可是……可是……”泫然說,“公爺需要孩子……”
“是嫡子。”他更正了一遍,“不是嫡子,生再多也沒有用。況且過去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大哥和三哥相繼婚,相繼有了孩子,我孑然一,也并未落下乘。如今時局,韜養晦方能明哲保,我甚至覺得咱們暫且不要懷上,不去湊這個熱鬧,對我更好。所以你無需著急,更不要因此煩惱,長輩跟前盡可能地敷衍,敷衍不過去了自有我來應付……”他微微弓起子,仔細看掩在暗的臉,“這兩日你那麼不高興,我都瞧在眼里了,你以為能瞞過我?”
他說完這番話,半晌沒有言語,過了會兒委屈地手攬住他,悶在他前說:“我小家子氣了,想了好多,不知道怎樣才是對你最好的。”
“只想著對我好,沒有想過怎樣才能讓自己歡喜麼?”他抱住,輕的脊背,著昏暗的帳中世界說,“有時候人就該自私些,不要總想著全別人,你全了別人,誰來全你?我若是想要孩子,多生不得,何必等到這時候。你拿耿方直的話來試探我,以為我聽不出來,今夜我要是不和你開誠布公,你明日打算怎麼對我?”
他真是什麼都看了,云畔忽然覺得在他跟前,自己是個藏不住的人。至于會怎麼對他……嘟囔著:“我打算挑幾個順眼的使,讓你從中挑選。”
他嗤笑了聲,低沉的嗓音,在這小小的一方空間里格外,“我要使做什麼?我只要你。”
這話勾起了的酸楚,嗚咽了聲,像得到垂憐的小,使勁在他懷里蹭了蹭。半晌才仰起臉來,抓他絹的襟楚楚說:“我暫且不用把你分給別人了,對不對?你不知道,我一想起要送你到別人屋子里過夜……”
他的角勾出好看的弧度,“便怎麼樣呢?”
云畔吸了吸鼻子,“便……心都碎了。”
他愈發要笑話了,“我不去別人那里過夜,每夜都在你邊。”
里簡單地說著,心里卻滿含歡喜,他的小妻子眷著他,只有深濃,才會那樣糾結,如果不喜歡,不,大可以隨手讓給他人。不是那種想起什麼便會口無遮攔說出來的人,且要在心里翻滾上很多遍,若是他不去破,就佯裝天下太平,時候一長,夫妻就離心離德了。所以就要他來警醒,對足夠關心,他并不覺得這樣會令自己乏累,反倒樂在其中。畢竟若是應付妻子你都心不在焉,那麼這場婚姻便真的沒有任何意義了。
云畔到了這時候方覺心滿意足,輕輕嗯了聲,“要是什麼時候必要納妾了,我希公爺親口告訴我,不要借著祖母和母親之口讓我知道。”
他說好,“若是哪天我不得不納妾,一定親口告訴你。但我一日不說,你一日就可泰然之,不要整日疑心,不要聽見別人有了孕,生了孩子,就心神不寧如坐針氈。”他在鼻尖刮了一下,“人一旦慌張,就不好看了,記住了麼?”
是啊,整日提心吊膽,憂心丈夫納妾而愁容滿面,長此以往真會變得越來越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思忖了半晌問他:“可是另兩位公爺都納妾了,你果真不想嗎?”
他也作勢忖了忖,“咱們婚第二日進宮謝恩,太后的話你還記得麼?夫人天資聰穎,知道只想互相制衡,若是枕邊換了個愚鈍的,品不出里頭深意,果真把我的一舉一都呈報中,那我還籌謀什麼,哪一日大禍臨頭都未可知。”
這番話有理有據,并不僅僅出于夫妻間的濃意。云畔的心也踏實下來,知道他并不為難,是真的沒有納妾的打算。
謝他,給了足夠的底氣,一夜甜睡,第二日起來神很好,送他上朝后便去茂園回稟今日的行程。
惠存也忙說要跟著一道去鋪子瞧瞧,“我錯過了開張的吉日,今天陪阿嫂過去。昨日一路上總聽說晴窗記,眷們如今是拿那兒當宴客的場所了,到底上京沒有專為客開辟的鋪子,阿嫂現在只是做手作,將來還可以開設酒樓,像班樓和梁宅園子那樣。”
王妃看眉飛舞,放下荷葉盞問:“你昨日和耿郎子出游,兩個人相得怎麼樣?瞧出他的人品來了麼?”
云畔也仔細觀察惠存臉,還是淡淡的模樣,只說:“是個的人,說不上多好,也說不上不好,對上京哪家的甜食好吃倒是如數家珍。”
云畔聽在耳里,心頭也暗暗嘀咕,像那些有名的甜食知道幾樣倒是常事,若是對每一家都如數家珍,那就不大好了。向來孩子都喜歡吃那些小玩意兒,他要是太過,就說明前頭有人讓他費過不心吧!
但眼下不能說,陪著長輩們吃罷了早點,和惠存一起從府里出來,登上馬車只有彼此的時候才道:“那位耿郎子,你一定再好好瞧瞧,反正現在不急,離大婚還有三個月呢。”
惠存點了點頭,“我省得,阿嫂就放心吧。”
既然如此,總不好阻撓人家的婚事,就像李臣簡說的,盡到提點的責任,聽不聽全在了。
后來進了鋪子,就去接待那些蒞臨的客,早前宰相夫人家宴上結識的貴,像玉容、恰恰們都來了,吵嚷著要學做乾坤核桃。云畔便手把手教們,怎麼打磨核桃殼,怎麼調,怎麼和石膏。有些東西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孩子們聚會神雕琢了半晌,可能因為略略的一點出,就前功盡棄了,立刻哀嚎聲四起,云畔只得安們,推翻了前頭的重新再來。
幾間雅室都有專人傳授技藝,但總不及云畔親自指點熱鬧,這一早上來回走,忙碌得很,略晚些梅芬也來了,云畔道:“上回公爺帶了螺鈿和弁柄漆回來,我有個好主意,想做個螺鈿杯,阿姐瞧不。”
說著便斂在長幾前坐下,取來薄薄的貝母,碾芝麻大小的碎片過篩,然后按著鈿面的變化分類,把不同澤的螺鈿挑出來。這是個極其消耗時間的手工活兒,幾個人一齊上陣,花了半個時辰才逐一挑揀好。然后取來杯胎打磨上漆,螺鈿需用粘極強的生漆粘附,杯刷上小小的一塊,方寸之間一屑一星地上細鈿,才了一指來寬,便已經讓人覺得云霞瀲滟,波無邊了。
旁觀的貴們乾坤核桃還沒學會,立刻又墜了螺鈿的漩渦,大家紛紛嗟嘆:“了不得,公爵夫人的巧思那麼多,這樣下來一年半載只怕都做不完。”
云畔笑道:“不過是消遣,得閑了便來顧顧,大家聚在一起才熱鬧呢。”
這里正笑談,聽見門上使通傳,說防夫人來了。云畔和梅芬忙出去迎接,春生下了車,不等們說話便自嘲起來,“大著肚子不在家歇著,見天地跑,你們可是要這麼說我?”見們都笑,自己也笑起來,嘖了聲道,“還不是閑不住麼,昨日和梅娘子提的那件事,回去后就和家里說起了,家里父親母親都是極開明的人,聽說是舒國公家千金,心里還猶疑,只怕咱們的門第配不上人家,冒然說合要招舒國公及夫人笑話。”
人們都有這樣的雅興,說起做最是起勁,云畔怕春生累著,請上里頭坐定,一面又問梅芬:“阿姐回去后,和姨丈姨母提過嗎?”
梅芬有些措手不及,沒想到春生這樣放在心上,當時滿以為是隨口一提,誰知人家果然是當真的。這麼一來倒不好意思了,只得搪塞著:“昨夜回去得晚,還沒來得及回稟……”
春生是快人快語,搖頭道:“我曉得,你哪里是沒來得及,定是忘了吧!我同你說的那些可不是打趣,要不然今日也不會專程跑這一趟。反正鄙府上長輩求之不得,只要你點頭,向公爺與夫人那里,咱們自然托了大正正經經提親。”
梅芬推不得,難堪道:“姐姐盛……”
“那就好!”春生一拍手,不等把話說完就起指了指街對面,“人我已經帶來了,你瞧一眼,要是合眼緣,明日就去提親。”
這話不梅芬和云畔,連店里經過的客也聽見了。真是頭回看見說親說得這麼著急的,倒勾出了眾人的好奇心,于是大家簇擁著梅芬到門前,隔著長街對面的人——那人穿青驪的襕袍,腰上掛著銀制的蹀躞七事,因是武將,量拔如勁松一樣。深濃的鬢發,磊落的風骨,眉眼也長得勻停溫雅,和趙重醞有六七分相像。見一下子出現了這麼多人,好像狠吃了一驚,但還是拱起手,遙遙向這里作了一揖。
客們都只是湊熱鬧,哄笑一陣后便又回去忙們的了,春生攙著梅芬道:“你瞧,那就是我家小郎,人品樣貌絕不輸人半分,年紀輕輕便是正五品的銜,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替你掙個誥封不在話下。”
所以這位武將被嫂子鬧得沒辦法,只得兒跑來讓人相看,可見是個好說話的人。
云畔輕輕拿肘頂了下梅芬,在看來是個不錯的郎子人選,就是不知道梅芬怎麼想。
人在對面站著,到底不像話,云畔便吩咐邊的婆子上前傳話,請觀察使店,并僻出一間雅室,好讓他們說話。起先春生還相陪,后來便借故退出來,跟著云畔喝茶去了。
兩個人莫名被拉到一相見,對坐著都顯得很尷尬,還是趙重言先開口,鄭重道:“今日貿然來見小娘子,真是唐突了。原本應該登門先拜見公爺及夫人的,無奈阿嫂催得急……不過我早就聽過小娘子大名,對小娘子很是敬仰……”
可見不是個會說話的人,什麼大名,什麼敬仰,完全是男人應酬使用的客套話,結果搬到姑娘面前,就顯得有些格格不了。
梅芬呢,因為前有何嘯,一朝被蛇咬,令在和陌生的男子獨時,口一陣陣發,手心里攥出汗來。
想來臉上神不大好吧,弄得對面的人也愈發張,兩個人對一眼,很快各自調開了視線,半晌聽見趙重言結結道:“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姑娘說話,今日……要不今日就……就算了,下回……”
他不老練,顯得比梅芬還要張,這樣反倒緩解了梅芬的局促。
納罕地看了他一眼,“觀察以前沒和姑娘打過道嗎?”
趙重言沒頭沒腦地紅了臉,低頭說:“我在石堡城駐扎了六年,那里連……連耗子都是公的……”可能因為說話不利索,自己很著急,擺手道,“我不是結,就是有些……有些張……”
梅芬忽地便釋然了,奇怪,看見他的反應,就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早前自己也是這樣,一張便結,一直以為世上只有自己是這樣,沒想到今天遇見了一個應付不得姑娘的武將,有意思得厲害,不管將來婚事能不能,總算是一種緣分吧!
抿笑了笑,“觀察是什麼時候回上京的?”
他說:“我是上月才調回來的。”
“那麼我先前曾與人兩次定親,兩次退親,觀察知道麼?”
這種事好像沒有什麼可瞞的,為了免于將來驟然發現上當,現在說清了反倒更好。
對面的人似乎逐漸平靜下來了,沉了下道:“定親退親并沒有什麼妨礙,小娘子的事我聽阿嫂說起過,很佩服小娘子自救的手段。反倒是我,年紀不小了,現在說親晚了些,要是再過兩年,恐怕只能娶寡婦了……”
這話又把梅芬撅了個倒仰,簡直忍不住想搖頭,果真是軍中呆慣了,還不及向序會說話。
可是莫名的,又覺得這樣的人很純良,人生鐵畫銀鉤,欠缺繁花妝點,雖然不知將來會變什麼樣,但就目前看來,沖著這份靦腆,似乎也可以商談商談。
只是他大概因為被延康殿大學士家拒絕過,有點不大自信,猶豫了下道:“小娘子家對文武可有什麼要求?我是個武將,不會文鄒鄒那一套。”
梅芬心想何嘯還不夠“文”麼,心機深沉令人不敢細想,相較之下寧愿找個武將,沒有那麼多的心眼,說話直來直去倒也好,便道:“我父親是因軍功授爵的,當初領兵征戰過黑水。”
趙重言哦了聲,“對,我竟給忘了。”說著赧然看了對面的姑娘一眼,見眉目溫婉,心里極稱意,只是不敢胡表明自己的態度,怕自己太過豪,冒犯了這位公爵府的貴。
后來閑話兩句,聊了聊軍中歲月,又說目下雖調回了上京,怕不日又要命去外地赴任。好容易鼓足了勇氣,桌下的兩手握了拳,他說:“我冒昧問小娘子一句,不知能否容我向貴府下聘?”
梅芬訝然,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大抵是軍中的人沒有什麼詩畫意,心里想辦一件事,就堅定地朝著這個目標進發吧!
垂下了眼,“觀察才見了我一面,就決定下聘麼?”
趙重言說:“能不能結,三言兩語就知道了。小娘子是個直率的人,我也不會拐彎抹角,若是小娘子不嫌我蠢笨,我明日就登門,拜見向公爺和公爵夫人。”
梅芬怔忡著,不知怎麼弄得私定終一樣,可是看看這人,他的目真誠且熱烈,能融化堅冰。細思量一番,兩家的門第是相配得過的,自己好像也需要一個伴,不說一輩子有多相,能相攜走完人生就夠了。
輕舒一口氣,微微笑了笑,“請觀察先稟報過家中尊長再行定奪吧。”
這是委婉的答復,說明已經答應了。
趙重言到這時才笑起來,爽朗的眉眼,看上去沒有任何城府的樣子。
右拳擊左掌,他說好,“我這就回去稟報父母。”急急要出門,忽然想起來說了半天話,還沒把自己的名諱告訴,便回道,“小娘子,我趙重言,小字萬鈞,天等十年四月初三生人……我這就回去稟報,請小娘子等著我的好信兒。”
他說完,快步走了出去,路過前廳,邊走邊向飲茶的兩人拱手。
春生見他走得急,站起問:“小郎,你上哪兒去?”
他已經走出鋪子往街對面去了,揚聲答了句“回家”,便翻上馬,朝長街那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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