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慢慢跑起來, 向序駕著馬,與車輿并肩而行。
天好冷,到了一冬之中最冷的時節, 看外面的屋舍街道一派蕭條, 萬被未化的冰雪映襯得, 毫沒有了生機。
惠存的車窗半開著, 恰能看見向序。人在惶惶的時候需要談,對向序道:“不知哥哥和阿嫂現在怎麼樣了, 昨日才聽說哥哥又被審刑院提審, 家這回難道是想針對哥哥到底了嗎?哥哥那麼謹慎的人,哪里有那麼多的錯讓他們抓……大哥哥,我哥哥會平安無事的吧?”
惠存在稱呼上隨云畔, 管明夫人姨母,管向序大哥哥。就是因為溫和的格, 讓人覺得這位郡主是個有有的,鮮活的姑娘,不是個頂著頭銜的空架子。原該無憂無慮的孩子, 家里遭逢了大難,祖母和母親先后又都病倒了,外面的事需要去打點奔走, 說起來也怪難的。
向序自然寬,“眼下的局勢,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家還在觀, 若是一心針對公爺,不會只下令圈。審刑院那頭, 總有個過場要走,我想著至還有陳國公在外幫襯著, 不至于太過為難公爺的。”
“可我就怕大哥自也難保,還有沒有力去保全我哥哥。”惠存目流轉,悲傷地落在車的青銅溫爐上,那爐上繁復的饕餮浮雕,看久了讓人生怯。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我哥哥很可憐,年紀輕輕便經了那麼多磨難。早年在軍中人冷箭,險些連命都丟了,這回又被圈起來……早知這樣,倒不如做個文,一輩子太平無事,總比這一番又一番的波折好。”
向序聞言笑了笑,“文就沒有傾軋麼?文每日筆尖上流淌出去多字,真要是做了文,那麼搜查出來的就不止一個‘敕’字了。世上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的,就算行端坐正,也架不住人家構陷你。如今只盼著家開恩,讓這件事早些過去,審刑院提審,或者是因為王妃和巳巳中陳起了作用,若是家能重審這個案子,倒也是件好事。”
馬車慢悠悠穿過瓦市,到了陳國公宅前,向序下馬來接應,站在一旁看使攙扶著從車上下來。
惠存原想請他一道進去,但細想又不便,回向他行了一禮道:“多謝大哥哥護送,天寒地凍的,大哥哥快請回吧。”一面攜了小卷,邁進了陳國公府門。
恰好陳國公在家,夫婦兩個請惠存到花廳敘話,使上了茶,敬夫人道:“我聽聞嬸嬸上不好,剛打算過府瞧瞧,你就來了。”
惠存道:“不是什麼大癥候,不過是了寒,大夫開了發汗的藥,吃了就不要了。阿嫂子沉,外面那麼冷的天,雪都化冰了,我一路走來,腳下直打出溜呢,還是在家靜養為宜,等天暖和些再出門不遲。”一面微微偏過來,了聲大哥,“今日得了外面的消息,說審刑院又提審哥哥了,祖母和阿娘急得不知怎麼才好,可惜正病著,又不能親自登門,所以打發我來問問……大哥,我哥哥現在怎麼樣了,他子不好,審刑院不會難為他吧?”
陳國公哦了聲道:“提審是前兩日的事了,昨日晚間已經把人送回角門子,我使了人打聽,沒有盤問出什麼來,因事不大,就沒有通知府里,免得太夫人和嬸嬸著急。妹妹給嬸嬸帶個話,忌浮那頭我一直盯著呢,但凡有一點風吹草,我這里都能得到消息,請嬸嬸不必擔心。”
惠存得知人已經放回西角門子了,不由大大松了口氣,點著頭說那就好,“只要哥哥和阿嫂在一起,我就放心了。”一面又追問,“大哥知道為什麼忽然又提審嗎?是不是我阿娘和嫂子進宮求告,家打算重審那個‘敕’字的由來了?”
陳國公卻緩緩搖頭,“并不是為這個提審,據說翻來覆去盤問息州軍務,連地那次賑災的糧草調都再三核對過了。依我之見,審刑院能把人重新放回角門子,就說明忌浮經得住他們的盤查,往后一段時間也是安全的,至年前不會再有什麼作了。”
惠存心里稍寬,卻還是低頭抱怨:“家也不知是怎麼了,早年寬和待下,對我們這些子侄輩都很好,如今怎麼變得這樣猜忌起來……”
因為年紀慢慢上去,膝下沒有能夠承繼他萬年基業的人,江山早晚會拱手讓給外人,雖然依舊是姓李,但實際早已改天換日,因此他心有不甘,防備,只要還活著,就不準許任何人覬覦他的帝位。
可是歲月不饒人啊,到了該收山的年紀,不是自己不愿,就能茍延多活幾日的。
家的子每況愈下,誰在醫院里沒有個把心腹?不管是陳國公也好,楚國公也好,對此都心知肚明。因此這段時間私下里的作愈發頻繁起來,像一捧久經日暴曬的稻草,底下徐徐升起青煙,秸稈甚至發出裂的聲響。大家都知道,已經到了燃燒的臨界點,只需熱度再升高微毫,也許下一瞬就會如火如荼。人人都有危機,人人都在等著中的消息,下一次,就算家不死,只要再如上回那樣病重,那麼火就要燒起來,一直燒進中去了。
所以啊,上京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它看似歌舞升平,繁花似錦,帝裔貴胄們卻又籠罩在暗影下,臉上帶著夸張的笑,日日戴著腳鐐舞蹈。
其實大家都不耐煩了,都期待著一場大火把這詭譎的塵垢清理干凈,所以沒有人去反駁惠存的話,換了平時也許還會提醒小心措辭,現在卻不會了。
敬夫人只是溫言安,“眼看著要過年了,年關前一切平穩就好。太夫人和嬸嬸病了,家里要你支應,妹妹要是有任何不便,只管打發人來告訴我,反正外頭有你大哥留意著,咱們只要守好家業,就對得起家主們了。”
這位嫂子向來是最人意的,說起話來不急不慢,很有穩定人心的力量。
惠存了一眼,點了點頭,“阿嫂也要小心子,千萬不要疲累了。我今日來,就是為了探一探哥哥在審刑院的況,既然人已經放回去了,我也放心了。這就回去稟報祖母和阿娘,讓們不必著急。”
敬夫人道好,站起來送出門。
惠存再三讓留步,方跟著使往前院去了。
敬夫人看著走遠,幽幽嘆息,“四郎夫婦圈在角門子,把家里人都急壞了。難為惠存,閨閣里的姑娘,如今也為哥哥奔走。”
陳國公將扶回圈椅里坐下,擰著眉道:“前幾日有人往我跟前遞消息,把三郎年后的籌劃一一都說明了,可惜那個報信的人并未份,到如今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敬夫人抬眼看了看丈夫,“公爺覺得會是誰?”
陳國公在一旁落了座,肘彎支著椅子的扶手,慢慢著胡髭道:“朝中雖有不人依附我,但我心里知道,那些場上的油子,一個個比猴兒還,絕不會有人冒著這樣的風險,徹底與三郎為敵的。我思來想去,也只有忌浮一人了,他有萬全的準備,若是能憑那個‘敕’字扳倒三郎,那麼一切皆大歡喜;若是功敗垂,就讓自己安排下的線人與我對接,助我完大業。”
敬夫人聽著,臉上不免升起一點惆悵來。
可陳國公畢竟不是頭腦簡單的人,他自然也有他的懷疑,“當前局勢三足鼎立,誰都有資格決一雌雄,忌浮因息州軍調盧龍軍,傷了元氣,若是靠拼,恐怕落了下乘,因此他鼓我與三郎對決,我們兩敗俱傷,他漁翁得利,也不是沒有可能。就算我們其中一方獲勝,屆時也已經人困馬乏無力再戰,他若是再以手上兵權挾制,到時候就可不費吹灰之力,將這江山收囊中。”
敬夫人著丈夫,倒并不像他一樣如臨大敵,神平靜地說:“先將四郎所做的一切都擱在一旁,請問公爺,你如今能與三郎握手言和麼?”
陳國公說不能。
“既然早晚都有一戰,為什麼不去激那個報信人的好,反倒要如家一樣猜忌起來?”敬夫人向外面的院落,緩聲道,“天下沒有人不為自己做打算,四郎就算自保,本也無可厚非。公爺須知道,他能助你,也能向三郎倒戈,你的兵權和人脈,他一清二楚,若是與三郎合作,不比費盡心機在三郎邊安細作容易?其實憑公爺現在的心思,我倒能夠諒他的顧慮了,誰也保不定平時親厚的人,在登上高位之后會不會變得面目全非。這原本就是個互相試探的過程,公爺以真心待他,他信任你,必定也以真心待你。這種時候不去拉攏人心,難道弄得各據一方,才是好事?”
陳國公起先是真有些顧忌那位四弟的,但聽了敬夫人的話,似乎有了些轉變。
“也是,這些年四郎為我膀臂,我們兄弟連心,向來是同進同退,怎麼越是到了這樣要的關頭,越是無端顧忌起來。”
敬夫人抿笑了笑,陳國公的好在于從不剛愎自用,自己作為妻子常行勸諫之職,他也愿意聽從,便好言道:“下智者馭力,上智者馭心。四郎如今雖被圈,卻也是他權衡利弊的時機,來日他是助你登頂,還是與你背道而行,全在公爺一念之間。”
陳國公豁然開朗,頷首說是,“夫人的意思我全明白了,這幾日的困擾,原來大可不必。”
***
那廂惠存邁出了陳國公府大門,抬眼便見向序還在馬車旁踱步,不由奇怪地咦了聲,“大哥哥怎麼還沒回去?”
他聞聲頓下了步子,君子清且貴,那一回頭間,有云破日出般的氣韻。
見出門,便上來詢問:“陳國公怎麼說?公爺還在審刑院押著麼?”
如今大抵是各掃門前雪,有個人在這樣風聲鶴唳的時節下,還愿意關心別人家的事,那就足以說明這人人品上佳了。
惠存走下臺階,將聽來的消息都告訴了他,“昨晚已經送回角門子了,可惜不是為了重審那個‘敕’字,緹騎指揮使眼下也好好的,沒有人在意當天登門搜查的經過。”
向序垂下眼睫道:“如此……就是天意了,也不必執著。”說罷回了馬車,“郡主這就回去麼?”
惠存說是,略忖了下道:“眼看就要除夕了,我想著能不能送個食盒進去,也好讓哥哥和阿嫂滋潤過個好年。可我又怕自己說不守門的那幾個解差,大哥哥明日若是有空,能同我一塊兒去麼?”
向序想都沒想便說好,“明日我巳初散朝回來,等換了裳就和你一起去。”
惠存舒展開眉目,莞爾點了點頭。
這是公爵府出了變故以來,頭一回出笑容,向序看著,不知怎麼覺得有些眼。仔細思量才恍然大悟,這種天質自然,和當初的巳巳有些像。年輕的孩子是有共的,不需濃妝艷抹,一個爽朗的笑,就是最好的妝點。
那種笑能傳染人,他也不知為什麼,會跟著一起笑,在人家的大門前,在這寒風凜冽的時候,實在莫名其妙。
“回去吧。”他說,送登上馬車。
惠存接過小卷遞來的手爐,車門關起來,厚氈半放著,偏過子能看見他的影。
也許是看得有些出神了,馬車跑起來,還回過頭去。小卷看著的樣子捂笑起來,輕輕頂了一下道:“娘子別看了,反正明日還能再見呢。”
惠存被一說,鬧了個大紅臉,氣惱地頂了回去,“別胡說!”
到家之后,把陳國公的話一字不向王妃回稟了,一面勸解,“阿娘別擔心,只要人被送回了角門子,就沒有什麼大礙了。回頭我再預備些用度送過去,看看那些解差能不能通融。”
王妃說好,“總是拿錢開路吧,幾個會辦事的婆子跟著,你一個孩子,不便和那些獄卒說話。”
惠存卻說不必,“明日向家哥哥陪我去。先前上陳國公府就是他送我過去的,舒國公夫婦也很擔心哥哥和阿嫂。”
王妃聞言,若有所思地哦了聲,“那個向序,看著倒是個靠得住的沉穩人。”
惠存隨口應了聲,便同使預備明日要送的東西去了。
第二日巳時,向序果然來了,披著青蓮絨的灰鼠斗篷,站在門外的臺階下等。
惠存招呼婆子把食盒裝進車里,笑著說:“讓大哥哥久等了,這就走吧!”
依舊是乘車,他騎馬,從公府到西角門子,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惠存過小窗看出去,西北風吹得他帽兜上狐裘傾倒,早知這樣,應當請他一起乘車的。自己又不是那種扭扭的小家子姑娘,再說還沾著親呢,同乘雖然不合禮數,但……開著門總沒什麼了吧!
不過也只是心下胡思想,究竟也沒敢出聲邀他登車。
走了一程,終于到了角門夾道前,今日當班的不是先前那個解差,這回換個瘦的人,瘦是真瘦,臉上顴骨頂得老高。見有人來,押著腰刀上前打量,當惠存下車,他就明白是什麼緣故了,退回了先前站立的地方,抬手拱了拱道:“夾道的人不能探視,若是貴人因此而來,大可不必開口……”
話還沒說完,向序便塞了一錠銀子進他手里,“我們知道規矩,不是來瞧人的,不過送點日常的用度,還請押隊通融。”
那解差因先前也分得了好,這回稍稍作梗又有進項,心里實則很稱意,但臉上要裝出難為的樣子,抓著腮幫子道:“不是小人有意刁難,實在是規矩嚴……”
向序笑了笑,“一日三餐和炭,好歹是要往里頭供應的,我們的東西送進去,公賬上就能省下來,對押隊也有好。押隊,多個朋友多條路,山水總有相逢的時候,還請押隊高抬貴手。”
那解差立刻便就坡下驢,因為知道能來這里送東西的,不是權貴就是皇親國戚,自己小小的差役,犯不上和他們較勁。況且規矩森嚴也只是魏國公剛被關進來那幾日,后來習慣了自然,細微之還是可以擔待的。
于是扮起了肅容,“那就下不為例。”剛說罷,見小廝婆子一氣兒搬下七八個包袱來,當即舌一麻,慌張四顧,“不不,這也太多了,全送進去哪兒還是遭圈,分明就是用過日子,小的萬萬不敢。”說著指了指那個食盒,“單是吃的還可以,畢竟逢著過節好說話,旁的一概不能。”
向序見了那陣仗,也有些哭笑不得,孩子不懂其中利害,真以為外可以暢通無阻,便打了圓場,“來日方長,剩下的下回再送。”一面接過食盒和兩個包袱遞過去,“只這幾樣吧,押隊指頭里一,進去也就進去了。”
那解差沒辦法,左右看了看,天太冷,連蹲在墻角的乞丐也不見了蹤影,就勉為其難地接下了。
惠存著那解差大包小包往夾道深去,欣喜地和向序換了下眼,回去的路上一再道謝,“今日沒有大哥哥,怕說不通那差役。”
向序是個緒不外的人,只道:“郡主客氣了。年前想是不能再送了,等年后吧,若是你還有東西要傳遞,屆時我再陪你來。如今兩個解差都打通了道,里面看押的人八也得了好,下次就會容易得多。”
惠存道好,這樣一句“陪你”,倒很有家常的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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