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里間, 吉孟氏和幾個要好的老姐妹敘著話，左手抓著娘家大嫂，右手握著婆家大嫂，都顧全了：“真是勞煩您了。”

　“哪的話, 師兄和您請我來做丫兒的正賓, 是予我大面。”

　唐夫子的夫人苗氏, 現年近五旬了, 圓盤臉上堆滿笑, 今兒也是好一番捯飭。穿了半月前新做的褙子，還戴著一直都舍不得戴的松竹金紋如意釵。之前忠明師兄攜妻上門請時, 可是好一陣歡喜。

　家中爹娘都說吉家這門親得好好走著，難保日后唐家沒有求于人的時候。

　今兒縣里千秀繡坊郝掌柜也來了，給吉安帶了兩匹棉錦：“娟兒, 你日后福氣厚實著呢。”

　“郝掌柜說得對。”苗氏也羨慕, 但這福氣羨慕不來。幾年沒見，吉家閨比時更靈秀，也是真真會長, 盡挑爹娘俊的長。

　“不止我，大家都有福氣。”好話誰不聽？吉孟氏清醒, 但還是忍不住歡喜。

　苗氏留意著屋外靜，往前湊了湊小聲問：“范州府那沒來人？”

　“正守孝呢，禮半月前就送到了。”吉孟氏凝眉：“陌哥兒太爺年歲大了，不宜舟車勞頓，家里又沒旁的長輩了。”松開嫂子的手, 了帕子輕摁了摁眼角，“丫兒及笄禮，我們也只請了要好的親朋, 簡單辦。”

　吉安舅娘輕嘆點首：“那頭是守母孝，咱確實該敬著點。”當初也是娟娘兩口子果決，不然怕是要有的苦吃了。

　“我記得吉舉人大閨，就比丫兒小兩天。”郝掌柜笑問：“有人家了嗎，笄禮是隨丫兒后面辦？”

　“有點眉目了，笄禮暫時不急。爹娘想等到明年兒節辦。”吉孟氏不愿多提三房捅出的糟心事，端了柜上的茶送至各人手：“一會坐席，多吃點。”

　今日的三桌席面，都是信耘媳婦掌勺。再有兩月，張巧娘進門就一年了，肚子還平平的。信耘不急，也不瞎急。一心幫婆母持著家里，讓爺們好好讀書。

　午時席，黃氏這個嫂子再不愿見人，也得坐席面上笑臉應酬著。一頓飯賓客盡歡，走時還不住地夸菜品好湯水足，贊吉家又多了一巧婦。

　待院里無外人后，黃氏臉冷下，與站在正屋檐下的公婆沒一句話，抬手額回西廂了。

　見這般，吉彥在心里大罵，回頭拱禮：“爹娘，你們也回屋歇息會。”

　“嗯。”吉忠明看了一眼西廂，今日大丫頭有出來晃，只那個教習嬤嬤進進出出，不是找熱水就是洗果子。還洗果子吃，說明昨兒丫兒那頓發作并沒傷太重。

　分家后，吉孟氏是徹底看開了。各房關起門過日子，好壞全他們自個兜著。至于跟老頭子，有吃有喝，還真不稀罕面上的那點敬意。冷嗤一聲，頭一昂，甩帕回屋。

　吉彥眼神跟著他娘，苦笑不已。

　“然丫頭的笄禮，你們是不準備在家里辦？”吉忠明手背在后，多年了，他還頭次見閨發怒。

　他正想著這事：“就在齊州府辦吧。”詹家與他在兒婚事上，已達口頭約定。他不可莫名做推拒。事已至此，也只能盡力補救。

　樟雨嬤嬤說，會將欣然妝容一點一點地掰正過來，潤無聲地離小妹模樣。吉彥現在只詹云和喜的是欣然一的清寧，而非有意刻畫出的致眉眼。

　“隨你們。”吉忠明轉回屋。

　東耳房里，吉安翻出兩張灰兔皮，打算給爹娘一人做一件小馬甲。硝制過的兔皮很，附在上的兔更是順。手往里一塞，舒舒服服。將兔皮攤到桌面上，拿尺子開始量。

　“姑，”辛語端著一只白瓷碗進來：“廚房還剩了一碗銀耳羹，您快來吃了。”

　指甲重劃，在皮子上留下個記號。吉安手下沒停：“我正飽著，你吃。”

　辛語見專注在皮子上，倒也干脆，搬張小凳子來坐，低頭喝羹：“真是奇了怪。欣欣明明那般喜食糖，可這甜膩膩的銀耳羹卻是一口不。”不然也不用在這消化了。

　“個人口味。”吉安也不甚喜甜的銀耳羹，雖然滋補，但更樂意吃涼拌的。

　這邊皮子才裁好，正準備拿針穿玉線，門簾被從外掀起。一臉憔悴的吉欣然進里間，就杵在門口，淚汪汪的鼓包眼盯著吉安，抑著，似了莫大的委屈。

　有了一天緩解，吉安現對其模仿自己的事已經看開了。不是書里的吉安，沒有因為掙不了封建陳規而心死，故亦不會對三房所行所為視而不見。

　“學誰不好，非學你娘。擺出一副旁人都虧欠你的樣兒，旁人就該縱著慣著你們，雙手奉上所有嗎？”

　又拿娘說事，吉欣然掩在袖中的雙手死死握著，下眼瞼包不住，讓淚順流而下。

　“小姑，為什麼…您為什討厭我？”是嫡親的侄，侄肖姑，卻不允。

　吉安抬眸瞅了一眼：“你現在看自己這張臉，還習慣嗎？”反正瞧著很舒服，連著給三長針穿上玉線，拿過皮子對，“頂著假面游走在人來人往中，你在逃避什麼？”

　自卑自棄到不敢直面己，吉欣然的重生就像是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

　逃避？吉欣然下意識地搖頭，沒有，沒有逃避。就是有些想不通，為何今生會差前世如此多？小姑定親一年，范州府那也沒傳來什不好，難道其與宣文侯真的是天作之合？

　酸氣上涌，嫉妒。前世直至自己死，那高高在上的宣文侯還無妻無子，今生他…他怎麼就小姑的了？

　那樣一皎月，他就該站在高，無妻無子到死。

　吉安見抿不吭聲，不由輕嗤一笑：“我不管你這心思是怎麼生出的，奉勸一句，適可而止。”

　瞪目盯著那人低頭悠然地走針，吉欣然心堤轟然決堤：“小姑，難道你不該跟我說點什麼嗎？”是怎麼做到辱完后，安閑自得的？

　“該說的我都說了。”吉安拉著線：“你好自為之吧。”

　“啊啊……”

　吉欣然抱頭閉眼扯嗓子嘶，若困一般，知道這十個月是怎麼過的嗎？為了看起來能像那般俗，每日里晨起什事不做，就先頂著只灌滿水的茶杯在屋里走半個時辰，矯正姿。

　為了臉上平淡，努力控制緒，角耷拉一分上挑一分都要在心里過上三遍。還有……

　吉安冷眼瞧著怒極瘋癲的吉欣然，心里徒然生起一好奇。其前生到底經歷了什麼？才心理執拗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

　聞聲趕來的黃氏，沖進屋一把抱住閨，怒目向吉安：“小妹，我們就只在家待幾天便走了。難道幾天你也容不得？”

　“說得就好像我欺負了你們。”吉安只覺好笑，眼轉一圈掃過自己這屋：“你閨不請自來，來了也不好好說話。我好言相勸了幾句，就這般。”瞟過與吉欣然之間的距離，“三嫂也長眼了，我死板板地坐在這，是夠得著還是撓著？這一，可把我給嚇著了。”

　舌燦蓮花！黃氏不與爭，狠剜了一眼還穩穩當當坐著的吉安，拖著閨退出了耳房。

　門外，大房、二房人都看著，也不上去架嘶后癱的吉欣然。黃氏心中憤恨，憋著氣將兒弄回了三房。

　屋見到寒著臉的父親，吉欣然一把推開娘，撲了過去哭求到：“爹，我們回齊州府，欣然不要在這里，一時一刻都不想再待了。”

　稍大一點的信旻已經長到吉彥下，雙眉鎖著不快活道：“大姐，你明知小姑不待見你，你為啥非要跑去小姑眼前晃。院子這麼大，就沒你能待的地兒嗎？”

　長這麼大，他還從未見過小姑將厭惡一人表現得如此顯然。

　矮了信旻一頭的信嘉，瞧他姐哭得眼淚鼻涕一塊下，揪起：“幸虧小姑屋里沒戒尺。”大姐屁上就該開點花，不然總有勁折騰。

　吉彥又氣又恨，見黃氏在一邊大氣，真想棄了讀書人的儒雅把一頓好打。這就是領出來的閨，自己行差了還敢跑長輩屋里大吼大，何統？

　一把揮開抓他擺的兩手，他倒要好好問問：“你有什麼好哭的？”他這一個頭兩個大，正思慮以后。倒先委屈起來了？怎麼去了齊州府一年，就覺棗余村容不下這只金凰了？

　吉欣然噎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通紅。

　“要哭滾回自個屋里去哭。”吉彥側，平復激的心緒，都是冤孽。

　已候了許久的樟雨嬤嬤這才上前去扶主子：“大小姐，地上涼，快起來。”

　因先后兩頓鬧，吉家氣氛變得格外沉靜。三房在家過了十月初十，就回去齊州府。這一去直至來年秋時吉誠、吉俞兩兄弟過了院試了秀才，吉彥才帶著兩子歸來，黃氏與吉欣然并未回。

　“明年三月，善之就要出孝了。”

　臉上褪去青的吉安，五更顯立致，翻著娘新做的鞋面，淡淡嗯了一聲。再過幾日就是生辰，那人說會來看他。一年了，依著范州府送來的尺寸，他又長高了寸余。

　自那年莊子上向爹娘請罪后，吉彥再面對這個妹妹，總拿不出哥哥的架勢，扯笑笑：“欣然是越長越不像你了，的親事也定下了。”

　“爹跟我說了。”吉安將鞋面放回竹簾上，回面對吉彥：“三哥，欣然‘長得’像我非好事。你能及時意識到，手糾正，就證明你尚清醒。”

　吉彥苦笑：“我當這是夸獎。”

　“既然清醒，那小妹今日再多一句。”吉安斂目，神極肅穆地說：“不要小瞧后院里的子，尤其是像黃氏那樣的，蠢而不自知，還總自以為是。”

　“黃妍娘是我的妻子。”吉彥雖認同小妹的話，但卻不愿這些話是從里出。

　吉安輕笑：“若是個妾，我也不在這費舌了。”吉彥笑著點點頭，目下落。

　“三叔、小姑在聊什呢？”張巧娘著碩大的肚子，笑容滿面地從后院回來，手里牽著一咻一咻兩眼掛淚的欣欣。

　吉安笑問：“又被打了？”家里的牛半月前生下一只小牛崽，可把這小人兒歡喜壞了，恨不能抱被子進牛棚睡。一天要跑去后院幾十趟，前兒也不知是不是母牛嫌了，竟用牛角拱，還差點踩上一腳。

　這事被信宜傳到二嫂耳里，二嫂當場就把人給打了一頓。快五歲的小姑娘，知道了，憋著一天沒去后院。今兒沒忍住，又去牛棚了。

　張巧娘笑回：“讓看著，非去小牛。了不得勁，還想著要抱小牛。然后…就被二嬸打了。”

　“嗚嗚…姑，娘打人嗝還把欣子掀起來打。”欣欣越想越傷心，張又哭嚎了起來。都不尿床了，娘竟還打屁。

　吉安只送小侄一字：“該，”了帕子，給眼淚。長大了些的欣欣，小沒那麼饞了，但兩是越發利索。家里看跟看賊一樣，就怕沒留神跑出去。

　一字“該”就猶如一把刀砍在欣欣的心頭，真的太傷了，大仰腦袋兩眼一閉嚎哭：“我我要爹…爹你在哪里啊啊……”

　喊曹曹到，驢車沒抵近家門，吉俞就聽到那“撕心裂肺”的尋爹聲了，連忙應道：“不哭不哭，爹回來了爹回來了。”

　吉誠將驢車趕去后院，看了一眼在吃.的小牛，扭頭與兩眼著的朱氏說：“了，我下月就去縣里稅課司。”里長一做十來年，也該讓出來了。

　“真的。”朱氏欣喜地跳腳：“等他小姑父出孝，咱得好好宴請一回。”抬眼天，現還早，把抱著的草丟進牛棚里，拍了拍上灰塵，“我去鎮上割快回來，今晚讓他們全在咱家吃。”

　“行，”吉誠笑看他婆娘風風火火的樣兒，都裂開了，他就稀罕這爽利勁兒。

　前院里，吉俞已經哄好閨了，抱著來回走：“過年那會遇上大雪，你們沒回來。元宵又趕上下雨，書院那邊也不能耽擱。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麼也要多待兩天。”沒黃氏和他那個大侄，家里也清靜。

　吉彥笑著搖首：“恐怕不行，月底譚知州家要辦喜事，帖子都送上門了。”

　一腳進正屋的吉安一頓，是譚東要親了？

　“譚知州？”吉俞皺著眉，掂了掂閨：“縣學譚教諭要娶新婦嗎？”

　“是。”吉彥沒說的是之前譚知州還問了欣然的況，想想都后怕。譚東此人，行事上沒什可說的，就是年歲與他一般大，膝下還有嫡出的一兒一。不為攀附，像他家這樣的門戶，有上趕著的。

　他里也是慶幸，小妹早有婚約在，不然估計還有得好掰扯。

　只吉彥不知他在慶幸時，百多里外的齊州知州府前院書房里，譚東正貶薄他。

　方臉譚志敏，頭發花白，眼皮松弛往下耷拉，蓋住了近半的疊眼皮褶。抬手須，指甲里沾了墨，瞧著像是藏了黑泥。

　“也是他命好，妹妹施了腌臜手段黏上了范州府楚陌。他又扯著楚陌的大皮，給自個閨謀了樁好親事。”長相與譚志敏六似的譚東，上留須，一雙眼睛細長，頗為不屑道：“現在三霖書院，可沒得捧。”

　親妹那般，吉文禮也敢人知道。到底是小門小戶，不知廉恥二字為何。要換作是高門，早將斷了發送庵里去伴青燈了。

　父親、大哥也不知作什想，先前竟提出要與吉家結親？他譚東就算是喪妻有子，也不至于落到那般下層。

　“我讓你查的事，還沒有眉目嗎？”譚志敏捻著胡須尾，兩眼惻惻。

　譚東細長眼一，拱禮回到：“爹，兒子查了兩年半，只發現了一點巧合。駱斌云大人失蹤時，正逢范州府楚陌隨母來寒因寺。楚陌娘韓蕓娘出自桐州韓氏。

　這桐州韓氏與津州駱氏沾親帶故。您說……”

　譚志敏抬手打斷：“這個為父已經著人查過了。楚田鎮楚家與津州府駱氏沒有往來。且那韓蕓娘自夫亡后，一直恪守婦道，深居簡出，偶有會往寺廟、庵堂齋戒誦經。

　寒因寺在此方地界還有點名聲，攜子前來不奇怪。另據為父多年辦案經驗看，駱大人失蹤該是在昌平二十三年十月十一到十五之間。楚陌一行是待雪融后十七才離開寒因寺客院。犯事后，哪有這般悠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