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走遠, 風鼓袍翻飛, 帶著清冷寒意,馬車底下有炭盆, 倒是熏得和暖。
宋姑在車旁候著, 扶著令容進了馬車, 見韓蟄起衫,隨之進去,便識趣地落下車簾,繞到另一側車轅, 坐在廂外。
里頭有枕薄毯, 令容吹了涼風,隨手取薄毯蓋著,靠在韓蟄懷里。
“害怕嗎”韓蟄攬著。
“不會。”令容搖頭, 在他前,“多謝夫君。”
韓蟄沉眉不語, 手臂收攏,將抱著。
令容在他懷里,琢磨著方才那念頭,迷迷糊糊睡了一陣,醒來時見韓蟄仍保持最初的姿勢,滿冷厲卻已收斂殆盡, 不由角微翹。
前兩回瞧見韓蟄殺人, 著實心驚膽戰, 噩夢連連, 這回親眼看著唐敦喪命,心里反而覺得踏實,無可畏懼似的。
舊日驚恐忌憚隨之遠去,唐敦喪命后,如釋重負之余,竟然佩服起楊氏來。
唐敦和范自鴻暗中勾結的私心被察覺,憑楊氏的本事,大可以設法避開,化于無形。
楊氏卻竹在,將計就計,又調楊家人手暗中襄助,將藏在京郊別苑。
令容最初以為,楊氏如此行事是為對付范家。
直至韓蟄拿著韓鏡親贈的匕首殺了唐敦,棄之不取,曾模糊閃過的猜測才豁然清晰。
韓蟄終究是要做皇帝的,這回馮璋生,事出倉促,雖未能如前世般將韓蟄推上帝位,卻已予他常人難及的威,一旦相權在握,鋒芒必然更勝從前。
登基后獨攬大權是遲早的事,以韓鏡在府中的威信和三朝為相的剛愎霸道,韓蟄敬重祖父養育教導之恩,行事自然掣肘先前唐解憂的事懸而不決,唐敦貶而起復,便是例證。
但潛龍在淵,蓄勢待起,楊氏牽系著娘家的軍權,未必愿意兒子被相爺制。
先前唐解憂和太夫人的事上,已能窺見楊氏對韓鏡暗藏的不滿。
一山難容二虎,韓家走到這一步,這事終須挑明,好及早謀劃,誰進誰退,各擺態度,免得韓蟄登基時,頭頂上還著剛愎的太上皇,顧慮掣肘。
楊氏不涉政事,卻從后宅挑破,免了韓蟄悖逆長輩的尷尬,未必沒有四兩撥千斤之效。
從前韓蟄置唐解憂時,哪怕怒氣盈,也特地請了韓鏡過去,稟明事由,得到首肯后才出手。這回置唐敦,卻已不再收斂,足見態度折轉,已非從前任由韓鏡做主掌控的姿態。
而于令容,韓鏡的殺心被挑明,暗箭化為明槍,往后韓蟄跟前說話行事更能層顧慮。
這樣的手段和心思,令容從前在娘親宋氏和舅母阮氏上皆沒見識過,而今幡然醒悟后細細琢磨,敬佩之余,倒是啟發頗多。
有楊氏這番心,韓鏡的虎視眈眈也不再如從前那般令人畏懼惶恐。
畢竟,已不是孤軍作戰。
金州,靖寧伯府。
傅錦元夫婦聽管事稟報說傅益帶著令容和韓蟄回府時,忙迎了出去。
年前宏恩寺的事,因涉及靖寧伯府,也傳到了傅錦元耳朵里。哪怕傅益隨之修書回家,請府中稍安勿躁,無需憂慮,夫婦二人仍沒法安心,而今聽聞兒歸來,怎不歡喜
疾步走至垂花門外,恰好上三人。
韓蟄經了這場戰事,率軍殺伐,斬敵奪將,雖愈發剛悍厲,神態度中卻收斂了從前冷沉郁。墨織金的裳勾勒出勁拔姿態,他拱手行禮,口稱岳父岳母,與初次來傅家時的然倨傲和生疏離迥異。
傅錦元夫婦縱然察覺不同,也來不及詫異,只將目落在令容上。
令容自去歲暮春別后,算來竟有快一年未見雙親,在京城時的諸般風波起伏盡數拋之腦后,雙手疊在膝,盈盈行禮,春下眉目姣然,氣韻靈,“爹,娘”
宋氏上錦杏黃,長曳地,貌如舊,風韻愈濃,手將扶著,將通上下打量過了,眼底擔憂未散,“沒事了吧”
“沒事,夫君和哥哥都在,不必擔心。”
“究竟是怎麼回事”宋氏畢竟掛心兒,當著韓蟄的面也不掩飾,“好端端的,劫走你做什麼”
“是個誤會。”令容睇了韓蟄一眼,攙著宋氏的手臂往里走,“那范自鴻有個弟弟丟了命,以為跟我有關。我膽子小,平常甚出府,他逮不到機會查證,便勾結人劫走我,想查個清楚。不過那與我無關,夫君已說明白,范自鴻也為此丟了職,聽說已回河東去了。”
背后糾葛太深,能解釋的只是這些,含笑說來,神態輕松。
宋氏松了口氣,贊許般瞧向韓蟄,傅錦元亦道:“辛苦你了。”
“是我疏忽,讓令容驚。”韓蟄淡聲。
客氣寒暄之間相攜,廳中奉茶。
年節過到初十,各家設宴擺酒,氛圍仍舊濃烈。傅家雖不如舊時顯赫,在金州也算是排得上號的門戶,昨日已設了宴席招待親友,走過亭臺游廊,仿佛仍能聞到縈繞的酒香。
因去歲十月時宋重跟江節度使曹振之完婚,傅錦元特地帶著宋氏去潭州賀喜過,宋建春升遷后諸事繁忙,今年倒沒像從前似的親至。不過令容出嫁已久的堂姐傅綰倒是回來了,帶著兩歲多的兒子。
已是后晌,令容兄妹回來得突兀,宋氏便先人擺了糕點涼菜,快些整治酒席晚間用。
令容同傅錦元說了會兒話,因聽說傅綰明早要走,便留韓蟄陪父親說話,先跟著宋氏備了個見面禮,去瞧瞧別離已久的堂姐。
傅綰嫁的門第不算高,但夫君為人端方溫良,婚后帶去河東赴任,職不算高,沒有長輩在跟前拘束,日子卻和睦,那孩子兩歲多,生得胖嘟嘟的十分可。
姐妹倆各自出閣后已有許久沒見,說起別后之事,逗弄著孩子姨姨,不覺已近傍晚。
往回走的路上,宋氏瞧著令容眼底未泯的笑意,含笑打趣:“很喜歡那孩子”
“長得可,當然喜歡。堂姐在那邊過得順心,真好。”
這一聲嘆,多流出點艷羨的味道。
宋氏神微,腳步稍緩,擺手示意仆婦跟遠些,在朱漆游廊間漫步,“你呢這回宏恩寺的事,我聽著都覺心驚跳,范家那樣的權勢,敢對你出手,未必只為私怨。卷進這渾水里,終究是麻煩事。”
“何嘗不是呢。”令容絞著手帕,目在亭榭間游。
在金州過慣了清閑安逸日子,韓府的兇險境,確實不適應。
跟宋氏細談,卻覺說也無益或是和離出府,或是留在韓家,別無他法。兩條路各有利弊,早已權衡過,哪怕和離出府,也未必能逃出是非爭執。魚和熊掌兼得的事,這世上本來就不多。
索提起旁的,“對了,娘,晚飯吃什麼”
“都是你吃的,蒸排骨、野山菌、脆皮、蘆筍蝦仁。”宋氏款步而行,報了幾樣,忽然一笑,“還有鰣魚,才送來的,新鮮著呢。”
“當真”令容歡喜,眼底陡添亮。
宋氏頷首,“已人清蒸了,待會小心些,別跟從前似的,急著吃,刺卡在嚨。”
令容嗔笑,“都多大了,娘還記著那事可恨鰣魚細刺太多,吃起來費事。”
“若嫌刺多麻煩,擱著不就是,你又不肯。”
令容輕哼了聲,念及味,腳步都仿佛輕快起來,走了片刻,忽然自語道:“其實韓家也像是盤鰣魚。有讓人留之,也有許多麻煩,不小心就得卷進去,刺卡在嚨似的。這回范自謙的事就是,險些讓刺卡在嚨里,還好沒有。”
話題繞回原,宋氏駐足,認真瞧著,“那你如何打算”
“味自然是要吃的,小心些就是了。”
“決定了嗎”宋氏手,緩緩過發髻,“府里形如何,你我都清楚。京城的事咱們不上手,又不知韓家,貿然行事,反會給你添麻煩。但你若想回來,爹娘絕無二話,你哥哥自有他的前途,爹娘一輩子養著你,也很愿意。”
令容角微翹,“才不會呢,若離了韓家,我還能開食店。我那兒已寫了半本食譜,都是外頭店里有的,做出來也滋味絕佳,若真開張,定能生意紅火。到時候我在府里琢磨如何做菜,自有外頭的銀錢送進來,添田產家資。”
宋氏忍俊不,“那你倒是回來呀,娘幫你打理。”
“我還是先吃鰣魚,娘親在府里福就好。”令容眼里笑意盈盈,中豁然開朗。
相府里有韓鏡和暗藏的許多兇險,也有真心待好,設法為周全的楊氏,有脾氣相投的韓瑤,和不知何時深印心間的韓蟄。婆媳姑嫂和睦,夫妻相諧,那都是舍不得,亦不愿輕易放棄的。
像是一盤味的清蒸鰣魚,鮮,爽口不膩,只是刺多,須小心翼翼。
寡淡草魚和味鰣魚擱在一,有人要前者,因吃著順心,能大快朵頤。有人要后者,因滋味絕佳,值得細品。
草魚不會變絕品,鰣魚的刺卻終能剔去,亦如同韓鏡終會在韓蟄的鋒芒下失。
穩坐京城的婆婆楊氏,不就正這般籌謀嗎
她代替哥哥入朝為官,伴君在側三年,卻對他動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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