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錦司回到相府, 已是后晌。
銀院里宋姑和枇杷、紅菱都懸心了許久, 見令容歸來,總算松了口氣。夫妻倆歇著喝了杯差, 令容自去和堂跟楊氏報平安。
到得那邊, 唯有韓瑤在院里修剪花枝, 說楊氏正在廳中陪客。
也沒去打攪,在和堂等楊氏歸來,才知道方才是章夫人造訪。
昨日范貴妃出事時,章夫人正巧抱恙在府沒能赴宴, 得知章斐被錦司帶走, 嚇得不輕,派人往韓家跑了好幾趟,均被楊氏以為韓蟄沒回, 也只能焦灼等消息為由應對。今日清晨章夫人親自來了一趟,晌午時聽說韓蟄已然回京, 又親自跑了趟,沒見著韓蟄,滿面擔憂地走了。
韓蟄此刻卻已在章家客廳端坐。
章家在京城除了遐邇聞名的梅塢外,也有數座宅邸,闔家回京后,章老仍在梅塢養子, 章公則攜妻兒住在京城里, 方便往來衙署。
昨日的變故章公自然清楚, 雖不像章夫人熱鍋螞蟻般焦灼, 也是整夜未能闔眼。
今晨章夫人去韓家,他特地往甄相府上拜,卻沒能得個準信。
如今韓蟄親至,哪敢怠慢,當即親自迎進廳里,命人奉茶。
兩府深厚,章公從前是看著韓蟄長大的,如今多年未見,他雖是長輩,仕途在同儕中也算順暢的,卻仍難跟韓家相比。昔日年已了沉厲威儀、手握重權的相爺,踩著刀劍跡走過來的人,自有狠辣勁頭,那雙眼睛寒潭似的深不見底,雖比他小了二十余歲,氣度卻毫不遜。
章公瞧著他神,有點謹慎的親近,“昨日朝上還沒見你,是今日回來的”
“昨晚連夜回的。”韓蟄端坐椅中,“伯父不必客氣,我貿然拜訪,是有事請教。”
章公頷首,揮退廳中仆從,神稍素,“是為小的事”
“是。”韓蟄神是慣常的冷沉,手肘支在桌沿,上新換的玄裳織著暗紋,一團團像是沁開的跡。他頓了下,見章公神更肅,才稍稍欠,“貴妃無故摔傷,皇上命錦司徹查,子跟昨晚都扣在錦司查問,還伯父勿怪。”
“哪里的話。”章公帶笑,”錦司公正嚴明,小既然卷事端,自該查問清楚。”
“伯父想必還不知昨日經過。皇后設宴賞花,邀貴妃同去,下階梯時卻有人割斷子腕間珠串,宮踩了珍珠沒站穩,才會撲倒貴妃。事出突然,貴妃腹中皇嗣未能保住,皇上震怒。”
貴妃失去皇嗣的消息章公今晨時已經得知,此刻聽韓蟄提起,仍是心中猛跳。
韓蟄頓了片刻,眉目微沉,“涉事宮是趁子不備,割斷珠串。而章姑娘親口承認,當時是奉皇后之命,開子注意。”
語聲沉冷,目鋒銳,他盯著章公,緩緩道:“伯父知道此事嗎”
章公神微變,一瞬間明白過來。
背后漸漸冒出冷汗,他有點坐不住,站起,“這事我并不知。昨日原該人攜宮赴宴,因人抱恙,才放獨自進宮。存靜的意思是,皇后命開夫人注意,又命人趁機出手,傷及貴妃”
韓蟄頷首,“兩人被扣在錦司,也是為此。”
廳中片刻安靜,章公心中大駭。
謀害皇嗣并非小事,若無人察覺便罷,罪名一旦坐實,公之于眾,便難逃責罰。甄家和韓家相權在握,尚有自保的余地,章家在朝中基不算穩,未必扛得住這般罪名。
不過韓蟄既然來了,就還有回旋的余地。
章公畢竟是從地方大員調京城,變不驚的本事還是有的,竭力鎮定,坐回椅中,試探道:“這案已奏明皇上了嗎”
“奏明了,皇上得知是皇后所為,龍震怒,據說已置皇后足,剛才的事。”
剛才的事就能“據說”到他耳中,足見韓家在宮里的耳目。
不過此刻章公掛心的還是自家境,“那小”
“我查問過,并不知皇后的真實打算。”韓蟄啜了口茶,“況伯父與家父是至,以伯父的懷和遠見,想必不會與甄皇后合謀,去謀害皇嗣。那句口供,只要守口如瓶,便不會出現在奏報。”
這實在是天大的人
章公吊在嚨里的心總算落回腔中,長松了口氣。四十余歲的人,竟自拱手,向韓蟄深深作揖,“我代章府上下,多謝這恩。”
“伯父這是何必。”韓蟄畢竟是晚輩,忙手扶起。
主掌錦司數年,縱殺伐冷厲,鐵腕冷面得罪過人,無損大局是非之,也施過恩。
章公此刻便是銘大恩。
提拔他京的是韓鏡,救章家于水火的是韓蟄,他知道厲害,肅然道:“待小回來,我必嚴加管教,往后行事,必時刻留心。”
“該留心,伯父更須謹慎。這種事防不勝防。”韓蟄面沉如水,意有所指。
章公心中微,道:“京城里臥虎藏龍,看來是我疏忽,往后還是該多向韓相請教。”
“祖父最重故人分,雖瑣事纏不能常去探章老,必也樂意與伯父喝茶談天。”
這意思章公自然明白,欣然道謝,又想起章斐來,“小如今”
“嫌疑洗清,伯父自可派人去接。”
“多謝存靜費心”章公真心實意。
章斐出了錦司后,便閉門不出。
當時肯遵從甄皇后之命,是怕得罪甄家,在錦司沉的牢獄中獨坐一宿,著實提心吊膽。回府后被章公教訓一番,自知行事冒失險些招來禍事,更是愧疚,自罰面壁。
章公也曾主政一方,此恩,特意章夫人備些禮,去探令容。
這探自然是為表歉意,章斐藏著心事不肯來,章夫人便婉轉道罪。
令容縱對章斐不滿,卻也不好牽怒長輩,自是和氣應答。
楊氏早年跟章夫人也有不往來,韓家既有心招攬,也沒計較宮里的事,因提起韓瑤來,便隨口說起章斐的婚事。
章家在調回京城前,底細已被查得清楚,楊氏只作不知,聽章夫人惋惜說罷,跟著嘆息了兩聲,道:“為瑤瑤的婚事,我也了不心,知道你的難。京城里多的是青年郎君,沒準就有投緣的,畢竟姑娘養大了該出閣,咱們再怎麼舍不得,也不能在邊拘一輩子。”
“正是這話呢。”章夫人神稍振,“姐姐這邊可有合適的嗎”
“有不,也都為兒婚事心焦呢。”楊氏一笑,“不如回頭我搭個線”
“那可有勞姐姐了也怪我寵得太過,斐兒子倔,這些年找的都不合心意,生生拖到了如今。若是能,我定要好好的謝你。”
“全姻緣是好事呢,到時請我喝杯酒就好。”楊氏亦笑,琢磨著跟章家門第年齡相當的,說了幾位給章夫人。
京城里高門眾多,誰家兒正當婚配,多赴幾場宴席就能探個清楚。
楊氏也不求牽線全,擺明了態度,便拿旁的話岔開。
范貴妃賞花負傷,失了腹中皇嗣,甄皇后隨之稱病,不任何眷請安,這消息前后腳傳出來,加之那日百芳園中小小的風波,自是惹了不猜測。
不過事關皇家,關起門嚼個舌頭便罷,在外倒沒人敢提。
范貴妃臨產時出了那樣的事,子傷損得厲害,太醫費盡心思調養了近兩月,也未能恢復昔日明艷照人的氣。除卻弱氣虛之癥,自從出了月子,底下也添了病,請太醫瞧過,說是小產時傷得太重所致,湯藥膏藥用了不,卻沒見多用,仍是不大干凈,再不復懷孕前的勾人風姿。
永昌帝起初為那臨產夭折的胎兒素了一陣,后來熬不住,皇后和貴妃都沒法侍寢,便縱著子召幸宮,沒多久便提拔兩位嬪妃,雖不及范貴妃昔日的風頭,卻也是恩寵日隆。
范貴妃傷心郁結,永昌帝又沒法常去陪伴照顧,便召妹妹范香宮陪伴侍疾。
到五月底時,足中的甄皇后一道旨意傳出,封了范香嬪位。
這些消息陸續聽到令容耳中,也只笑笑而已。
范家的底子擺在那里,范逯鹽商巨富,范通握著河東軍權,等范貴妃養好子,未必不能重得恩寵,再謀皇嗣。如今范香忽然留在宮里,也不知是范貴妃沉不住氣,還是那鬼皇帝死不改,想占著那雙姐妹。
不過這與無尤,進了五月,另有事要忙。
太夫人過世,轉眼已是周年,韓家自然不能沒靜。
韓蟄前陣子南下辦差,外頭的事都是韓墨料理,宅便給楊氏。
韓瑤的婚事雖還沒提,楊氏那兒有了準信,便事先安排起來,置辦嫁妝之余,早早地量了段,裁剪嫁、打造冠。新婦要給婆家準備點針線,韓瑤嫁期寬裕,不想在這上頭馬虎,這陣子端著針線筐,兩條英氣爽利的眉都快擰一團了。
剩下令容閑著,便每日去和堂,幫著楊氏籌備。
這些事雖繁瑣,按著外賓客和周年儀程理清楚,一遍遍安排,倒也不累。
心里懸著的是韓鏡。
過完年后,其實已有許久沒見那位看不順眼的韓鏡了。
宅的事是楊氏料理,哪怕有事商議,也是楊氏去外頭書房。令容見公公韓墨時按規矩行禮,對于從不踏足宅的祖父,卻不必去打攪。尋常出府邸,也格外留意避開,一晃數月,都快忘記那張臉長什麼樣子了。
如今太夫人周年,不得又得到那位跟前晃悠。
令容不樂意見他,也不想讓韓鏡見到,各自添堵。
這日忙罷瑣務,想起這事便覺悶悶的,才垂著腦袋走到銀院,便見姜姑快步走來,報喜鳥般送來個好消息
傅錦元和宋氏來府里做客,剛到客廳,楊氏請過去陪著。
這倒是稀奇事
令容大為歡喜,隨意理了理裳,幾乎是小跑著往客廳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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