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同韓瑤回府時, 已是暮四合。

這一日策馬疾馳, 上山下坡，手腳都快累得散架了, 一回銀院, 便靠在宋姑上不想彈。好在紅菱心, 已備了盛人的晚飯，也不知韓蟄回京的消息是否屬實，見外頭沒靜，便自顧吃了, 心滿意足地在窗邊人榻躺了兩炷香的功夫, 才去浴房沐浴。

晚間撐著眼皮躺在榻上，腦海里翻來覆去都是白日的事。

章斐的不清楚，但高長公主雖驕橫跋扈, 卻直爽。從前被唐解憂挑撥生事，能派人召過去當面使子, 在楊氏過去賠罪時又毫不遮掩地道明由，雖驕橫得可恨，卻也不像胡說八道的人。

所說的兩件事，應當不是憑空造。

韓蟄為章斐沖冠一怒、劍指太子，回京后有空跟章斐閑談，卻沒給捎來半點消息, 令容越想越不是滋味。見外頭仍靜悄悄地沒有韓蟄回府的跡象, 實在撐不住, 索人熄了大半燈盞, 昏昏睡去。

韓蟄此刻卻藏在暗夜里，利劍在手，脊背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猛。

升任門下侍郎的最初兩月，他為握住權柄，甚外出，待站穩腳跟后便了顧忌。

這回外出將近兩月，為嶺南柳州、梧州兩位刺史意外暴斃的事，耽擱了足足大半個月。

嶺南節度使陸秉坤與韓家有舊仇，因駐守邊防，兵力強盛，是僅次于河東范通的禍患。

朝堂上韓家與甄家反目，韓瑤跟尚政的婚事又臨近，到了這一步，軍權相權在握，韓家的野心便會昭彰。箭在弦上、蓄勢待發，在兵力強悍的范通起兵發難之前，嶺南的患必須鏟除。否則屆時南北夾擊，他先前在江東河的布置只足以穩住人心，不足以輕易調兵遣將，雙線為戰，著實艱難。

陸秉坤務必除去，惡戰在所難免，如今甄皇后足，范家借皇嗣染指皇權的打算仍未改變，是難得的良機。

嶺南軍變已然送到永昌帝跟前，韓蟄潛伏靜候的，卻是他以為餌到京城的刺客。

日才過，天上蟾宮正明，清輝灑遍。

夜風里漸漸傳來細微靜，追隨而至的刺客如暗夜鬼影，警惕而戒備，一步步踏錦司設伏的圈套。嶺南地邊境，民風彪悍，陸秉坤手底下有驕兵悍將，亦有兇狠刺客，韓蟄這一路半是自保，半是敵，雖除去小半，卻仍有近二十人追來，想盡數生擒，十分棘手。

好在如今已近京城地界，錦司最強悍的人手在此，不像在別收斂掣肘。

尖細低促的唿哨響起，在刺客驚覺之前，埋伏在山道兩側的錦司高手盡數撲出。

韓蟄仗劍攔住去路，樊衡帶人截斷退路，幾十名錦司的高手圍細的網，將觳的刺客困在中間。

暗夜里唯有金戈鳴之聲傳來，驚得山鳥撲棱棱飛走。

劍起拳落，錦司的高手訓練有素，但凡制服刺客，便先卸下自盡的毒.藥，拿鐵索捆著。待激戰結束已是子夜，夜明朗，鐵騎奔騰至城門口才緩了下來，憑著手令城，幾十匹馬列隊前往錦司，除了噠噠的馬蹄聲，半點咳嗽都無。

樊衡連夜審訊，韓蟄外出兩月，邊等審訊結果，邊將積的公務置。

次日清晨朝會依舊。永昌帝雖去了別苑散心，朝堂的事卻不能耽擱，他也懶得過問，便韓鏡和甄嗣宗商議，有委決不下的，再去找他。

嶺南的軍變昨日傳到京城，人憂心忡忡。

朝堂上爭論不下，韓鏡與甄嗣宗將旁的事理了，便帶兵部尚書和戶部尚書前往別苑請旨。韓蟄一路兇險歸來，昨晚熬了一宿，加之嶺南的事另有打算，便未同去。

散朝后又往錦司走了一趟，親自審訊幾位要刺客，出門時，日已西傾。

銀院里，令容這會兒正為一道松果垂涎滴。

上等的五花切酒杯大小，往皮上劃出格子，拿蔥姜、醬油、椒及酒等泡得味，往鍋里紅燒到七八分爛，撈出來再往麻油里炸鍋，味，一口咬下去，香無比。滿廚房都是香味兒，就連姜姑和宋姑都被香氣過來，等在廚房門口。

待紅菱將新出鍋的塊端過去，兩人各自嘗過，滿口夸贊。

令容甚為得意，又紅菱炸了幾塊，熱氣騰騰地盛在盤中，正打算端到涼亭里慢慢，卻見門口人影一晃，軒昂拔的影站在滿架濃綠的紫藤下，玄衫垂落，隔著十來步的距離，仍能瞧見上頭深淺不一的深痕跡。

韓蟄腰間佩劍未解，烏金冠下容貌冷峻，那雙眼睛沉沉的，似頗疲累。

令容稍覺意外，怔了片刻，才緩步過去，“夫君回來了”

卻與韓蟄預想中歡欣迎過來的姿態截然不同。

韓蟄淡淡“嗯”了聲，掃向盤中的菜，“做的什麼”

“松果。”令容回將盤子遞給紅菱，吩咐快些炸完了擺飯，跟著走進去時，韓蟄已在屋里站著了。那柄長劍橫擺在案上，他正垂頭解外裳，眉目深鎖，見令容進來，瞧了一眼，卻沒出聲。

令容只裝作沒明白他的眼神，取了那柄劍往別擺好，隨口道：“夫君剛回來嗎”

“昨晚。”韓蟄這陣子發號施令慣了，那滿沉厲冷猶在，仍惜字如金。

“昨晚回的啊。”令容低聲，想起昨晚深夜等他時的氣悶煩躁，心里不大高興，見韓蟄態度也冷冷清清的，便只點了點頭，接過外裳，在架上鋪得平展。

夏日暑熱，這會兒日頭才落，地氣未散，上穿得單薄，杏紅領半臂之下一襲玉白襦，底下撒著碎花，層層疊疊地堆在腳邊。因是家居，發髻梳得也簡單，耳邊一對修長的珍珠吊墜，襯著烏的青。那一縷頭發從耳后垂落，搭在肩頭，勾勒出前起伏的峰巒。峰巒之下，石青錦帶束腰，段秀，姿態盈盈。

手衫，神專注，黛眉微挑，漂亮的杏眼勾出嫵弧度，朱，臉頰白膩。

辦差在外，疾馳回京，兇險殺伐的間隙里，韓蟄也曾想過回府的形。

離別前的那點小芥早已磨平，令容子憨率真，從前他辦差歸來時都能笑臉來迎，如今夫妻濃，兩月未見，方才礙著有外人在還需矜持，此刻夫妻獨，總該幫他寬，讓他趁機抱抱的。

誰知迎接他的卻是這側影。

雖說容貌姿愈見人，態度卻不冷不熱。

再想起昨日令容跟高修遠稔道別的場景，雖說兩人瞧著明磊落，高修遠也未必有那賊膽覬覦人.妻，令容的態度卻比此刻熱了不知多。方才見著他，也不像從前般眼含欣喜，仿佛兩月的別離于而言只是小事，并沒盼著他回京似的。

韓蟄心里擰了個疙瘩，皺眉瞧著令容。

令容卻沒看他，將衫理了理，在袖襟角瞧見暗沉跡，回頭見他薄薄的中似也有暗紅的，眉心微跳，詫然抬目，“夫君傷了”

“沒有。不過裳臟了。”

令容懸起的心落回腹中，“那我待會人洗干凈廚房備了熱水，夫君沐浴用飯吧。”

“好。”韓蟄暫在椅中坐著。

令容讓姜姑備熱水后，便去尋韓蟄要換的裳，進去擺在浴房，出門后態度仍舊不冷不熱，“水和裳都備好了，夫君先沐浴。紅菱備的晚飯怕是不夠，夫君想吃什麼，我人多買些糕點回來。”

“你瞧著辦吧。”

“那我先去安排晚飯。”令容說罷，出門往廚房去了。

韓蟄仍舊坐在椅中，瞧著檐下裊娜的背影，眉頭皺得愈深。

奇怪，這態度真是奇怪。

他了眉心，連日趕路后疲憊勞累，滿風塵，先往浴房去沐浴，閉眼在熱水中坐了近兩炷香的功夫，疲累漸消，才換了干凈裳出門。

暮四合，屋里掌了燈，卻也不甚明亮。

桌上菜碗盞擺得齊全，方才那道松果也在其中，令容饞味，好容易等他出來，忙招呼著坐下，暫且吃飯。滿桌菜都是紅菱按著的口味做的，因怕韓蟄不夠吃，趁著他沐浴的間隙，還另做了一盤干蒸鴨。

吃飯時若無要的事，令容甚說話，只專心佳肴。

這回夫妻久別，雖說重逢的歡喜在昨晚已被熬盡了，到底關懷韓蟄境，便著空閑，問他此行是否順利。韓蟄也空作答，目落在臉上，見令容吃得高興，不忍打攪，好幾回言又止。

直到令容吃得滿足，擱下碗筷，韓蟄才漱了口靠在椅背。

他的近況說罷，便到令容了。

韓蟄眉目沉肅如舊，幫剝了一粒荔枝遞過去，道：“昨日都做了些什麼”

“普云寺里有許多高僧的畫展出來，我陪著父親和哥哥去瞧。”令容吃飽喝足，也勾起昨晚煩躁憤懣的舊賬來，靠著椅背悄悄了飽暖的小腹，黑白分明的杏眼沉靜，著韓蟄，“過后去別苑，陪瑤瑤看馬球賽。昨日都是軍出場，激烈熱鬧得很，夫君知道的。”

韓蟄頷首，“從普云寺到別苑，是高修遠送你過去”

令容微怔，未料韓蟄還知道這些細枝末節。

跟高修遠到別苑時沒見韓蟄的影，倒是章斐從不遠經過。高長公主說章斐曾與韓蟄閑談，想來是那居心叵測的章斐說的。

難怪韓蟄回來時神冷淡，原來早就有人挑唆

先前唐解憂那樁舊事猛然浮起，令容問心無愧，心里卻不悅，黛眉微蹙，負氣道：“父親和哥哥想留著看藏經閣的名畫，高公子順路送了一程，飛鸞飛也跟著夫君又沒長千里眼，是章姑娘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