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衛韞頗為驚詫的是,他還未追究梅園之事,那位和毓公主,竟先行找上了門來。
在郢都城郊的一座院子里,衛韞見到了趙舒微。
彼時已值深夜。
此夜無星無月,唯有一片濃深的黑。
院落里燃著幾盞昏黃的燈火,這便是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亮。
衛韞著手里的那封信,在看見眼前這個穿著一黑,上還攏著一件黑斗篷的纖瘦子,那雙清輝冷淡的眼瞳里多了幾分復雜的緒。
子似乎是沒打算再遮掩什麼,便大方地掀了與斗篷相連著的帽。
于是在這樣昏暗的影間,那樣一張清麗絕艷的面龐便展無疑。
拋卻了錦華服,扔掉了金簪步搖,此刻的趙舒微不施黛,眉眼間竟多了幾分難言的英氣。
“國師大人。”趙舒微彎淺笑,輕輕低首。
衛韞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趙舒微,眼睫遮掩下的那雙眼瞳里眸不清。
“和毓公主這是何意?”
說話間,衛韞不聲地將眼前這個子重新審視了一番。
在他的記憶里,這應是后宮里唯一的一位既無母家可依靠,也無父皇疼的公主,因著為人和善,與和嵐長公主甚至是和悅公主相得極好,又在郢都市井間頗有聲名。
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
但今夜,衛韞在對上這位和毓公主的那雙眼時,卻驟然察覺到了一異樣。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錯看了這位和毓公主。
亦或是……原本就偽裝得足夠好。
今日衛韞收到這封信件時,猜想過許多人,卻從未想到,會是這位和毓公主。
“若今日本宮不來見一見大人,怕是很快,就沒這個機會了。”
趙舒微臉上帶著淺淡的笑意,“畢竟梅園一事,大人定是將這筆賬都算到了本宮的頭上。”
“公主到底想說些什麼?”
衛韞定定地看著眼前這位和毓公主,嗓音始終平淡疏冷。
“我承認,當日我確是故意將謝姑娘截下,”
趙舒微垂著眼簾,繼續道,“而我將帶至梅園,也的確是為了試探在大人心中的地位。”
“但還請大人相信,我并非是任何一方的人。”
說到此,趙舒微的神漸漸有些轉淡,畔的笑意也漸漸收斂,“我不過……是為了自己。”
衛韞聞言,卻是沒有言語,只是睨著。
“但如你所料,這個局雖是我主導,卻并非是我最先設下的,”
趙舒微走了幾步,袂微瀾,“正如我信上所寫,原想試探你的,是我那位三皇兄。”
口中的三皇兄,便是信王趙正榮。
在衛韞為了吳孚清之事,去見了信王的那個雨天。
信王趙正榮瞧見了他襟間沾染的那一抹微紅的痕跡便知,那應是一個姑娘的口脂。
作為一個時常混跡于脂堆里,見識過不子的男人,趙正榮只一眼,便已十分肯定。
但這大周誰人不知,當今的國師衛韞向來清冷寡言,不近。
便是他那國師府,也是出了名的和尚廟。
里頭連一個婢也無。
在他作為國師的這幾年里,也不是沒有某些員或是為了結他,或是為了安眼線在他旁,想著法兒的尋來各種人想要塞到他國師府的后院兒里。
各的人環燕瘦,萬種風姿。
可卻沒有一個能功踏進國師府的大門的。
于是市井里漸漸的,便多了些有關于國師衛韞或是有斷袖之癖的傳言。
但信王卻在他的襟上瞧見了那一抹口脂的痕跡。
只是這麼一點,便令信王來了興致。
可無論他怎麼查,都查不出衛韞近來與誰家的姑娘有什麼來往,他幾乎是從不與任何子來往。
除了……那位忽然從曄城來到郢都的表姑娘。
在太子派人刺殺衛韞的花燈節那夜,信王在花船上,分明瞧見過衛韞在急之下,將那位表姑娘攬進懷里護著。
這或許說明不了什麼,但那夜,趙正榮心中還是難免生了疑。
于是后來的那個雨天里,趙正榮在瞧見衛韞襟上染著的一抹微紅時,便更想去印證自己心中的猜測。
在深宮多年,因為趙舒微與人為善,是宮里出了名的一位善心的主兒,也是許多宮太監心目中的好主子。
于是這宮中的許多事,都瞞不過。
趙舒微不知道趙正榮是怎麼讓他宮中的眼線找上和嵐公主趙舒敏的,也不知道趙正榮是怎麼令趙舒敏對那位謝姑娘有了興趣的,但趙舒微卻能大致猜得出信王的目的。
而正好,也正有同樣的想法。
故而在和嵐公主趙舒敏和提這件事的時候,便應下了。
“但還請衛大人放心,三皇兄如今只當自己是錯算了,并未再起疑心。”趙舒微心思千轉,在面對衛韞那雙冷冽沉的眸子時,也仍舊風淡云輕,“當日即便來的是衛大人你,而不是齊霽,我也自有辦法替大人你將此事在信王門客的眼前遮掩下來。”
“公主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衛韞以前幾乎從未發現,這位和毓公主,竟有如此深的心思。
或許,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深不可測。
趙舒微在聽見衛韞的這句話時,的畔又多了幾分和的笑意,那雙眸看向衛韞時,也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大人以為呢?”
定定地著他,“如今市井間多有傳言說大人狼子野心,實為大周第一佞之臣,可我卻記得,大人當年一計破千軍,解了我父皇被困蘭龍郡之圍,此后又親查貪腐,將那用于賑濟數萬河東流民的賑災款追回。”
“因此,大人在朝中,便多了不政敵。”
在趙舒微的印象里,國師衛韞應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幾乎每一個死在他手里的人都不曾無辜,而他的手段,向來是果決狠,令人膽寒。
若他真是一個臣,那麼那許多死在他手上的人,連帶著他們的家人都不會有活著的機會。
大事者,誰不懂斬草除的道理?
但衛韞卻偏生不屑此道。
在他為國師的這幾年里,他經歷的刺殺已不計其數,有許多都是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的家人來尋仇,亦或是朝堂上的黨政之爭。
但他始終我行我素。
可即便他不是一個臣,但也并不代表,他是一個忠于啟和帝的忠良之臣。
他是趙舒微這多年來,唯一看不懂的人。
而這位年輕的國師不但智謀過人,在詩文書畫方面,也同樣有著驚世之才,冠絕天下。
可幾年過去,相比于他過人的才智,甚至是之前追回賑災款,甚至救了圣駕的這些事跡,世人唯記著的,是啟和帝給他的國師份。
一位故弄玄虛,引著皇帝修所謂的長生仙道的神國師。
是他們懼怕,且又暗自唾棄的臣。
但趙舒微卻一直都記得。
“我也記得,當年大人世之時,曾作《同塵賦》流傳于郢都市井,被文人墨客競相議論的那時候。”
趙舒微停頓了片刻,心中像是忽然多了些,扯了扯,“世人忘記了你的《同塵賦》,可我沒有。”
說到這里,某些心緒便在言語之間約表。
這足以令衛韞明白,的心思。
于是衛韞皺了皺眉,方才要開口,卻被趙舒微打斷,“我對大人,的確存了欣賞之。”
這樣一句直白的話說出來,倒不像是平日里溫馴守禮,儀態端方的公主。
“所以我也很想知道謝姑娘在大人心中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這的確是我的私心。”
“即便大人那日沒有來,但齊霽的出現,也已經很能說明,那位謝姑娘,并非只是大人你的表親那麼簡單了。”
趙舒微著眼前這位年輕國師,畔的笑意有些泛苦,“大人應該也知曉,父皇已有意讓我與易丹國王子和親。”
“這是他安排給我的命運,可我卻做不到坦然接。”
即便貴為公主又如何?
生來不父皇喜,于是便只能是深宮之中的渺渺一粟。
但也絕不想就此認命,作為父皇手中的一顆隨時利用或是丟棄的棋子。
這樣一個昏庸殘暴,且對毫無半點疼的父親,憑什麼要為他,為他的大周用自己去換來疆域的安定?
趙舒微笑了笑,“我原想著,有能力阻止此事的,怕是只有大人你了……”
若非是這和親之事已迫在眉睫,趙舒微也并不想這麼做。
甚至還考慮過將一切對衛韞和盤托出,哪怕是以真心換易。
“但是現在,我改變想法了。”
趙舒微搖了搖頭,輕嘆道。
欣賞之所以是欣賞,便是比傾慕要差了那麼一毫厘。
那是絕對可以止乎于禮,及時的緒。
趙舒微,向來是個理且冷靜的人,更不會做強求之事。
于是此刻的,顯得足夠得,也足夠從容。
是金尊玉貴的公主,上自有一種骨子里的清傲。
亦或是天生,便不會輕易低頭。
“那位謝姑娘,看著是個很好的姑娘,”
趙舒微像是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梅園長廊里的那個戴著面紗的孩兒,想起那雙清澈的杏眼,“大人你的眼……很好。”
與衛韞,在某種意義上而言本就是相像的。
他們都是在這樣云波詭譎的境地里孤前行的人,無論是他還是,他們的手上早已沾著洗不掉的腥。
也同樣,向往權力。
而兩個過分相像的人,或許本就是不適合的。
“我會替大人保守你的,”
趙舒微口中的,便是那位謝姑娘。
最終,著那一片濃深的夜幕,說了一句,“但我希大人明白,我與太子和信王同樣是天家的脈,他們能做的,我同樣可以。”
衛韞著趙舒微離開的影,雙眼微瞇了瞇,那雙眼瞳里如濃墨流轉般,神晦暗。
也是此刻,他方才發現,
原來這位向來不顯山不水的和毓公主,為子,竟有如此野心。
一夜過去,天方青時,便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衛韞今日不用上朝,衛敬便沒有來喚他。
但他還是被窗外的雨聲吵醒。
朦朧之中,方才睜眼,衛韞便聽到了星盤轉時發出的細碎清脆的鈴聲。
“衛韞衛韞!!你快點把香點上啊啊啊!!”
然后他就聽到了孩兒焦急的聲音。
衛韞偏頭,將散著淡金芒的銅佩拿起來,便看見幕里的孩兒一副快要急哭了的模樣。
他蹙了蹙眉,當即坐起來,靠著床柱,開口時嗓音明顯帶著幾分沙啞,“怎麼了?”
“你快點把香點上!!快點呀!”謝桃一邊把書包的肩帶拉到肩上,一邊催促著他。
“……”
衛韞無法,只得掀了錦被,下了床。
當他將香爐里的金點燃,濃霧里漸漸顯出孩兒的影時,他一時不防便被抱住了。
“衛韞!救救我吧!求你了……”孩兒趴在他懷里悶悶地說。
“……到底怎麼了?”
衛韞手,住的下,迫使抬起頭著他。
“你知道的……”
謝桃說起這件事,還有點躊躇,的手指開始著他的袖。
“我后天要開學了。”
可憐地著他,“可是我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
衛韞的直覺告訴他這或許是一件不太好的事,他蹙眉,“什麼?”
“我的寒假作業沒有寫完!”
謝桃被他著下,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最恐怖的是,我還有三個作文沒有寫!”
“……所以?”衛韞的眉心跳了跳。
有一種不太好的預。
果然,下一刻,他就又被孩兒抱住,還用那種小似的小可憐的目著他,“所以,所以你可以幫我寫作文嗎?”
“求你了衛韞!你幫我寫作文好不好?”
“救救桃桃吧!!男朋友!”
“……”衛韞只覺得自己的太有些痛。
最終他面無表地住的臉蛋,用那雙向來疏淡的眼瞳盯著,一字一頓,“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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