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
河東軍大營中,裴琰與七八個將領議完事,從桌案上著的一疊圖冊的最底下取出個還未開封的信封。
這是從長安快馬加鞭送來的家信,清晨便已送到了。可他白日才親自指揮了一場應對敵方突襲的對陣,後來又忙著調整部署與戰略,直到現在才有片刻閑暇拆了來看。
信封里仍是裝著兩封信,一封是妻子的,一封是兒子的。
他已許多日沒能好好休養,此刻渾上下都有些疲疼痛,可看到手裏的信,仍是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猶豫一瞬,他先拿起妻子寫的,展開一字一句閱覽起來。
妻子的信里一如既往寫的都是家中親人們的事,最後又說了自己近來的況,再囑咐他兩句,語氣從頭至尾都著輕快,教人毫覺不到憂慮與張。
可他腦海里卻一下浮現起夜裏一人坐在燈下時,一手提著筆管,一手掖著淚眼給他寫信的模樣。
三郎年時,有一回又生了場大病。那時他還在河東任職,又逢邊疆與突厥、吐蕃都有些,不能久留京城,便只好讓留下來顧著兒子。
分別兩個多月的時間,他收到過的寫來的家書,也是如此語氣輕快,即便提及兒子的病,提及他的戰況,也毫不見難過憂愁的緒。
他以為生開朗達觀。後來戰後回長安,三郎卻告訴他,母親夜裏給他寫信時,分明時常抹眼淚……
總是這樣,雖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卻子極好。
裴琰對著油燈將妻子的信反覆看了兩遍,這才拿起兒子的那一封閱覽。
裴濟在信里仍是將京中的消息說了一遍。待看到陛下已決定不日便要撤出長安時,裴琰的心慢慢沉了下來。
他看一眼帳中的沙盤,又估量一番此與突厥的況,最後重新拿起妻子寄來的信輕輕,在心中做下最後的決定。
……
五日後,叛軍到底還是抵達了津渡。
據聞皇甫靖集結了州的守軍,殊死抵抗。
聖旨已下了,第二日一早,聖駕就要離開大明宮,離開長安城。
早幾日,城裏的百姓逃的逃,閉門的閉門,就連城中一些品級低,甚至是沒品級的小小吏,都忙不迭拋下手上的事務,趁著封城之前,拖家帶口地逃走了。
到這一日,不論是大明宮外,還是長安城的數個城門,都已被羽林衛嚴把手起來,不許進出,各坊外,金吾衛的武侯們也往來巡邏,清空道路,不許任何人隨意出,為第二日一早的撤離作準備。
紫宸殿中,李景燁獃獃地坐在榻上,不顧冬日寒風,敞開著窗,抬頭著天邊月。
何元士從殿外匆匆進來,分明外頭嚴寒,他卻還是出了一熱汗:「陛下,車駕都已查驗妥當,行裝也都備齊了,明日天一亮便能準時離開。」
李景燁沒什麼反應,只收回視線,拿起手中才從北方送回的奏疏挲了一下,慢慢道:「去將子晦喚來。」
何元士掖了掖額角的汗,又馬不停蹄地離開,趕往九仙門外的羽林衛營中,將才與將士們代完事的裴濟帶至紫宸殿。
「陛下。」裴濟肅著臉行禮。
「子晦,」李景燁將那奏疏在手裏又翻了翻,才遞出,道,「你來看看這個吧。」
不知為何,裴濟盯著那封奏疏,約可見的悉的字令心裏莫名有些不好的預。
他起上前兩步,接過奏疏,低頭仔細翻看起來。
這是他父親從戰場上送回來的,前面容都是彙報最新的戰況,十分尋常,可後半段,卻著實令他的心快速下沉。
因聞叛軍抵州,裴琰竟決定將手中十萬河東軍調出六萬人馬,由張簡率領,南下馳援,而邊疆的戰場上,則由他親自領著僅剩的四萬人,破釜沉舟,與阿史那多畢殊死一搏。
即便北方戰場上河東軍已佔盡上風,離徹底打退突厥人已不遠,也經不住一下撤去大半人馬!
父親這樣,本就是要自斷後路,拿自己的犧牲,換取陛下的機會!
他一時渾發,說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何,只手中薄薄的紙,瞪眼著上頭的字跡。
李景燁著他的模樣,混沌的眸中閃過複雜的緒:「裴相公——對得起大魏。」
裴濟沒說話,只垂著頭,將奏疏捧著送回案上。
李景燁張了張,似想再說些什麼,可著他始終垂首的模樣,終是只道了聲「去吧」。
裴濟彎腰躬,哽著嚨艱地道別,轉踏出殿外,走進夜里。
地上還有未化完的積雪,空氣里的寒冷如刀割般隨著北風刮過皮,他卻毫無所覺,只著拳在黑暗中獨行。
今天白日,他還收到了父親寄回來的信,信中一切如常,本未提及此事,他也毫沒懷疑,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父親這樣做,是怕母親傷心,希他暫時不要告訴母親。
他抬頭著夜空,忍不住手蓋了蓋額頭,好似這個作能令他心中翻湧的酸稍稍沉靜下來。
不知不覺中,他竟走到了承歡殿外。
如今宮中人人自危,因明日要走,眾人都早已收拾好東西,不敢再四走,只留在屋中早早睡,生怕錯過了一早的撤離,他這一路走來,竟是一個人也沒遇上,就連後宮的宮人也沒有。
承歡殿恐怕也是如此。四下的門都閉著,兩邊都屋子也都黑了,唯有寢殿裏還亮著一盞微弱的燈。
他停駐片刻,慢慢走上前去,在門上極輕地叩了三聲。
屋裏起初沒聲音,他猶豫著正要轉離開,屋門卻一下從裏面打開了。
麗質站在門裏,披著件氅遮住底下只穿了單的子。
「三郎,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語氣中有幾分詫異。這幾日裴濟除了白日要到各城門巡防,每夜都留在宮中值守。只是因形勢一日比一日,他為能隨時應變,都是留在營中過夜,沒悄悄到這裏來過。
屋裏暖烘烘的熱氣撲面而來,漸漸溫暖了裴濟因久在寒夜裏緩慢獨行而積攢了全的冰涼僵。
他著映在朦朧燭中的麗臉龐,了被凍得發脹的雙手,一言不發地屋中,將擁在懷裏。
……
長安殿中,地龍已燒得極暖,四下卻仍放置了幾個炭盆,令屋裏的空氣愈發乾燥,即便各個架子上都擺了清水,也毫沒能緩解其中的燥意。
太后奄奄一息地躺在寬闊的床上,半睜的眼裏渾濁一片,原本保養得宜的臉龐也凹陷了下去,翕著的也因乾燥而皸裂。
殿中服侍的人都下去了,李景燁一人坐在床邊,手持沾過溫水的巾子,一點一點拭著的。
「母親,六郎的叛軍已經到津渡了,長安危矣。兒子這個皇帝做得委實失敗,竟然要被自己的親弟弟得棄城而逃了。」他莫名笑了聲,更仔細地替潤,「兒子忘了,母親與兒子不同。不論我們兩個誰勝了,母親都是太后。」
「大郎……」
太后僵的子了,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李景燁收回手,將巾子仔細疊好,放在一旁的案上。
「母親一向都更寵六郎些。」他緩緩站起,面無表道,「既如此,明日母親便仍留在宮中,等著六郎吧,也好免去跟著兒子顛簸的苦楚。兒子相信,六郎定會善待母親的。」
太后原本半睜的眼慢慢瞪大,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張張合合的裏想說話,卻因無力與乾而只能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李景燁眼眶微紅,卻再沒低頭看,轉飛快地離開。
……
承歡殿裏,麗質騰出手將門闔上,任裴濟靜靜地抱了一會兒,才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他方才臉上雖沒什麼表,可眼裏濃濃的沉重卻瞞不過的眼睛。那不是因眼下的形勢自然產生的力,而是因為別的什麼事。
裴濟慢慢將放開,一手著的臉,輕聲道:「明日一早就要走,我來看看你,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麗質本想追問,話到邊,又化笑意:「早就好了。」
拉著他進了室,指著擺在一旁的四個箱籠道:「這是這幾日收的,明日帶上。」又指指其中一個略深的,「這一個,是南下的時候要帶的。」
「你的戶籍文書、房契地契呢?也一併放進去了嗎?」
麗質笑著拉他到床邊,出枕下的荷包:「都在這裏頭了,我會帶著。」
「嗯。」裴濟悶聲應了,在床邊坐下,「明日你仍是隨隊伍一起離開,陛下會往南去,出京畿道,山南東道。叛軍如今在州,近都畿道,與去揚州的路極近。為防生變,到時,我會先分出幾人南下為你探路。」
他頓了頓,繼續道:「近來城裏城外都查得極嚴,不許任何人長時間逗留,你長姊派來接你的人已被我安置在扶風,陛下出城後會在那兒駐蹕一兩日,不出意外,你離開的地方,就是那兒了。」
麗質仔細聽著,將他的話一一記在心裏,道:「我明白了。」
觀察著他的表,握住他的手,輕聲道:「現在,能說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嗎?」
裴濟仍舊沒說話,只是低垂的眼眸卻漸漸黯淡,被握著的手也不由了。
麗質並不催促,只靜靜等著。
「是父親。」他短促地開口,一貫直的脊背也晃了晃。
「他調了六萬河東軍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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