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里阿嫣睡得老實,大抵是暗中跟謝珽賭氣,腦海里有弦悄然繃著,整晚都挨著里頭帷帳,半寸兒都沒往外挪。
更別說趁夜他了。
清晨醒來,兩人惺忪的目到一起,也迅速挪開,只悶聲道:“殿下既醒了,我人進來伺候吧。”
“不必,我不慣讓人伺候。”
謝珽說罷,起下榻時又瞥了一眼,“昨晚睡得倒很老實。”
“我睡覺向來規矩。”阿嫣低聲。
好一個睡覺規矩!
前兩晚是誰大半夜往他懷里鉆的?
謝珽瞧著那不服氣爭辯的小模樣,差點笑出來。念著小姑娘臉皮薄,他也沒破,只說天尚早,讓阿嫣再瞇會兒。
他起盥洗了,自去外書房。
是日,犒賞將士,恤傷亡的文書自魏州發出,分赴參戰的各折沖府。
長史府事務繁雜,宅也忙得倒懸。
——明日要設中秋家宴,雖都是府里的人團聚,沒請外客,卻因是這幾年里難得的團圓,又有關門慶賀大捷的意思,自需多花些心思好生籌備。更何況,每逢佳節,王府外總有打著各種旗號送禮的,且多是眷往來,無論收或不收都得空應付。
阿嫣跟著武氏忙了整日,夜方歸。
這般用心籌備,到夜宴時果真比往年熱鬧。
滿府上下聚得齊全,除了三房的謝巍正連夜快馬加鞭地往回趕,旁的都已到了。三弟謝琤難得能回來歇息,陪著長輩說了會兒話,便跑到謝淑那兒去看他的卷狗小黑,長兄謝瑁端坐在椅里,與二房的父子在門口閑談,就連謝珽都換了茶白錦倚欄而立,晚風里姿頎長。
頃,老太妃過來,眾人落座。
宴上都是自家人,仗著廳里寬敞拼了幾張長案,老太妃坐在最上首,男眷序齒座,中間供著瓜果月餅,滿目佳肴。
暮四合,華燈漸上,一皎月徐徐東升,綴得夜幕格外溫。
敞廳臨水而建,隔著粼粼漾的湖波,當中是一座戲亭。周遭燈籠點得明亮,竹管弦里伶人們開了戲,多是挑著老太妃的喜好選了熱鬧有趣的,也選了慶賀大捷的破陣之樂,或團圓或昂揚,頗合今夜形。
月明酒暖,味擺滿,千家萬戶的相聚多半都是這樣,京城的楚家也不例外。
阿嫣瞧著滿座歡笑,心思一時飛遠。
待字閨中時,每年除夕也都會闔家賞月,哪怕沒有王府的排場,亦有偏心長輩,到底是骨親眷,在故里。如今遠嫁千里之外,父親尚在辦差途中,唯有兄長弟陪著母親,不知此刻他們在做什麼,會不會有人去祖父牌位前上香。
阿嫣有點想家,卻不敢表,只將心思用在照看酒席上,瞧著手邊甜酒時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
酒過三巡,男人們推杯換盞高談闊論,眷們聊著家常,等戲班退去,湖畔重歸安靜,便到了彩娛親的時候。
三弟謝琤最積極,舞劍背詩兩不誤。
堂妹謝淑不知是從哪里學來的旁門雜技,平素瞧著眼神兒不好,沒鬧笑話,變戲法卻很有一套,引得眾人興致。
長兄謝瑁和二房的謝瑾都有孩子傍,將玉雪可的小家伙抱出來,足以逗得長輩們合不攏。
待廳里笑聲稍歇,心裝扮的秦念月便盈盈起,乖巧笑道:“我最近苦練琵琶,祖母夸說有點長進,今晚便彈一曲琵琶,湊個熱鬧慶賀團圓吧。”自被謝珽罰過,便有意收斂賣乖,今晚語款款,在長輩跟前更是懂事之極。
老太妃愈發歡喜,笑道:“好好好,琵琶最是難學,月兒年紀雖小卻極有天分。府里這些孫輩之中,音律上就數最出眾。快去取那把螺鈿紫檀的來,你們也瞧瞧的長進。”
話音落,眾人紛紛附和。
末了,不約而同地都瞧向謝珽。
彩娛親這事是謝家習俗,傳了多年都樂此不疲,謝珽年時也沒被長輩們拎出來,像如今的謝琤一般,或文或武,展個手。只不過老王爺忽然戰死,頭幾年府里沒怎麼攢熱鬧家宴,之后謝珽或布兵或巡查,就連除夕夜宴都是遲遲趕來,趕不上這事。
今年湊巧他得空,且沒有孩子擋著。
家宴之上,亦無需講究承襲王位的尊卑之別。
二叔謝礪已喝得五分醉了,拍拍謝珽的肩,笑道:“珽兒既已娶妻立室,保不準哪天就孩子了。這樣的機會越來越,不知今晚打算怎麼哄哄你祖母?那年你彈了曲箜篌,小小年紀紋不,我至今都記著呢。”
他生得魁偉悍,且滿腹韜略,從前跟著老王爺征戰殺伐,后又輔佐謝珽,在軍中威甚隆,擱在朝堂上就是功高震主的人。
謝珽待他也頗為客氣,自斟了杯酒飲盡,目旋即挪向阿嫣。
“楚氏也會彈箜篌,來奏吧。”
聲音不高,在滿座眾人都瞧著他的間隙里卻格外清晰。
阿嫣原本悶頭舀了羹吃,聽了這話差點被嗆到,捂著口輕輕咳了起來。
什麼意思,讓來奏樂娛親?
王妃的差事這麼多嗎?
旁邊武氏見狀,忙后背順氣兒,上首老太妃卻暗自笑了。
其實聽仆婦們說過,楚氏的陪嫁里有架箜篌,偶爾會在屋中獨自弄。只不過楚家早已敗落,能將楚嬙養得那般愚蠢任,能好到哪里去?瞧素日寡言膽小,這會兒又嗆那樣,定是心虛怯場,驚著了。
這般做派,實在上不得臺面。
先前外孫因了委屈,如今讓登臺給外孫做個陪襯,老太妃自然樂意。
遂命人順道將庫房里的箜篌抬來。
旁邊秦念月適時賣乖,甜聲道:“原來表嫂也通音律,可真是讓人期待。教我的申先生是魏州名家,是外祖母花重金請來的,回頭表嫂若有興致,該多來坐坐,咱們一道請申先生指點,還能切磋切磋。”
說得大方懂事,引得長輩頷首贊許。
阿嫣卻沒心思跟斗皮,只在心里將謝珽罵了一通,敷衍道:“我也只是略懂皮,多謝表妹好意了。”
秦念月心中暗哂。
申先生的名聲在魏州是響當當的,那手琵琶深先生夸贊,自然遠超只偶爾琴自娛的楚氏。表哥犯懶將楚氏推出來敷衍差事,倒是歪打正著,給送了個墊腳的。
秦念月頗為自得,待琵琶取來,彈得格外用心,果然博了不夸贊。
而后,便到阿嫣。
嫁來謝家未久就跟秦念月鬧了齟齬,哪怕有意著,各房耳目互通,其實都知道了消息。此刻各展所長,秦念月的琵琶算是珠玉在前,眾人面上不提,心中難免暗自比較。
阿嫣原不是出風頭的人,但既被謝珽推到臺前,哪怕對他的自作主張滿心怨念,終得全力以赴,坐到箜篌旁邊。
廳外清輝灑滿,燈籠照耀的湖上漣漪微漾。
抬指微勾,先試了試琴弦。
箜篌倒是件佳品,吳蜀桐,雕鏤金翅,其音清越,極襯今晚的中秋月。
阿嫣輕輕吸了口氣,將滿席目盡皆屏去,徐徐彈奏。
今夜穿的是從京城帶來的蔥白綾衫,浮花堆繡,紋飾雅麗。上等的薄綾在月下華約,彩曳地,披帛婉約,襯著云鬢,只覺神采搖漾,仙姿高華。纖的指尖在弦間輕挪,一勾一抹,無不悅目。
席上談笑漸息,只剩空靈清澈的樂聲耳,如花咽鶯,玉漱泉。
謝珽臉上浮起訝,靜靜地看。
直到最后一抹音調漫云霄,席上除了稚低語,旁人都雀無聲。
阿嫣吐了口氣,輕輕理袖。
掌聲便在此時自敞廳東面的暗影里傳來,愕然側目瞧去,就見一位年約三十的男子款步而來,含笑掌。他的姿與謝珽相仿,卻了懾人的冷厲威儀,一白踏月而來,磊落灑,卻不失英武颯爽——正是在外巡邊,連夜趕來的謝巍。
阿嫣猜出他份,忙起見禮。
旁人方從樂調中回過神,見謝巍回來了,忙欣喜來迎。
謝巍抬步廳,笑得爽朗,“珽兒好容易娶妻家,我可是快馬加鞭將各趕著巡完了,趕來赴中秋宴的。沒想到一回來就聽見這樣好的曲調,這府里已許久沒聽見箜篌了。”
他朝老太妃等人見禮畢,寒暄了兩句,便又瞧向阿嫣,“王妃這箜篌彈得實在妙,又是這樣小的年紀,莫說魏州,就是整個河東都尋不出第二個。不知師從何,莫非是個世的高人?”
阿嫣被夸得不好意思,謙虛笑道:“是長輩所教,三叔謬贊了。”
“這可不是謬贊!方才我原想早點面,卻因聽了你的箜篌,怕攪擾錯過這等佳音,才等到你彈完的。”
謝巍是個閑云野鶴的子,命統率兵馬時雷厲風行,不遜老王爺當年的英姿,得空閑居時卻詩酒聽琴,甚是瀟灑。他長在王府自修文習武,沒太多空暇磨煉音律技藝,這兩只耳朵卻極刁鉆,一段聽罷便知高下,就連秦念月口中的申先生都欽佩不已。
此刻他滿口贊賞,且眾人方才親耳所聞,知阿嫣的音律才華深藏不,不免讓謝巍品談。
滿桌目皆匯向了箜篌。
秦念月咬牙賠笑,幾乎扯斷手里的錦帕。
謝珽卻沒怎麼話,悠悠目不時投向阿嫣酒后醉紅的臉頰,看到燭下醉眼如波,于歡笑中偶爾流孤獨。
……
這場夜宴熱鬧到子時方散。
阿嫣頭回在外過這樣團圓的佳節,雖在人前竭力含笑,心里到底有些難過。甜酒一杯杯喝下去,不知不覺間,竟將兩壺都喝盡了。的酒量只是湊合而已,喝十來杯自是無妨,兩壺陸續腹,難免有些醉。
宴散后各回住,被清寒的夜風一吹,酒意涌上頭,腳下便虛浮起來。
即便丫鬟攙著,也是東搖西晃。
謝珽沒想到喝甜酒都能醉這模樣,實在看不下去,便手將兜住,吩咐玉,“回院里找個春凳抬回去,別崴了。”
玉應命,忙回春波苑人。
今日闔府家宴,為免隨從多了雜,晚輩們都只帶一個隨從,阿嫣沒想到會喝醉,也只帶了玉。
一走,就只剩夫妻獨對。
阿嫣從沒這樣醉過,腦袋里暈乎乎的不怎麼管事,瞧著攙扶的換了人,抬目掃見謝珽的臉,立時不滿嘟道:“我要玉,不要你攙。”素日的忌憚謹慎被酒意淹沒,試著甩開他,嘟囔道:“走開,你不是好人。我要回家,去找元娥。”
說著話,悶頭抬腳就要往旁邊樹叢里走。
可惜腳下虛浮不辨方向,晃得厲害。
謝珽頭疼地扶額,怕當真醉后崴了腳,心里掙扎片刻,終是躬將抱了起來,大步回院。
懷里的人起初還不樂意,沒走兩步就安靜了,將腦袋靠在他肩上,像是溫順又安靜的貓。
須臾,頸間傳來熱的覺。
謝珽知道那是的眼淚,不由腳步稍緩,低眉道:“好端端的,你怎麼哭了?”
“我想家了。”
阿嫣吸了吸鼻子,聲音而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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