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客棧,阿嫣的臉也不算太好。
既因癸水將至,上難,也因楚安方才說的話讓人心裡不痛快。
桌上擺著盛飯菜,皆是暌違已久的京城菜,原本該好生品嘗的,卻沒什麼食慾般著,跟後晌的歡喜期待迥異。
謝珽哪能瞧不出異樣來?
他挑著阿嫣的口味,給搛了菜,又拿筷箸在眼前搖了搖,“怎麼了,沒胃口? “
”嗯。” 阿嫣咬頷首。
“楚安招你了?”
他猜得太准,令阿嫣心中微訝,翞了下,卻因離家太久,不好剛回來就說自家長輩的壞話,又垂下腦袋。
旁邊玉卻忍不住了。
方才就憋了一肚子氣,為自家主子鳴不平,因瞧著謝珽待阿嫣極好,太師府那些偏心的長輩又指不上,便代為解釋道:“是府裡的老夫人欺人太甚,不想著王妃過的委屈,卻一味要讓懂事,強人所難。 “
謝珽眉目微沉,”怎麼回事? “
玉瞥了眼阿嫣,見並沒阻止,便恨恨咬牙道:”府裡的大姑娘原被罰了去道觀清修,如今不聲不響,竟回府福去了! “
”又自私又無信義,向來如此。”
阿嫣面不忿,接過話頭給謝珽細說緣故。
當時楚嫱逃婚的事雖鬧得天翻地覆,於長房一家而言,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畢竟,婚事如約辦,謝家除了告誡楚安外,並未真的上書請皇帝治罪,哪怕後來謝珽提醒了鄭獬的野心,於長房而言也無關痛。 出事之初,楚元敬深恨兒的任,確實下狠手罰了,亦送去道觀清修。
漸漸的,就有些好了傷疤忘了疼。
薛氏痛失了做王侯岳母的機會,深以為憾瞧著兒在道觀里苦,連婚事都沒了著落,難免心疼。 年節里闔家團聚,見天兒紅著眼睛,最終說老夫人點頭,將楚嫱接回來住了幾日。
這口子一開,楚嫱回家的次數便頻繁起來。
先前還會做個樣子,等薛氏徵得老夫人首肯才夾著尾回府。 這回聽說謝珽行將進京,看竟故意泡了兩次涼水澡,弄出些風寒的病,擅自跑回了家門。 原就甜會哄人,病恹恹的哭訴認個錯,老夫人到底心了,不顧楚元恭的反對,留在家養病。
只是怕不好跟謝珽代,先跟阿嫣通個氣。
楚安原話是這麼說的——
「皇家賜婚是祖上庇佑,謝家既不追究,想必是給了楚家面子。 去年咱們盡被貶,至今都沒起,還妹妹瞧著祖父的面子,請王爺在前言幾句。 屆時楚家的門楣起來了,於妹妹也是個依靠。 再則,嫱兒雖任,卻也過罰了,妹妹如今風得意,也算因禍得福,還能跟王爺求個,別再計較此事。 “
語氣溫和委婉,卻分明是拿親來綁架。
阿嫣想起來就覺得生氣。
“旁人都是吃一堑長一智,我家倒好,堂姐屢教不改,祖母心糊塗,差點釀大禍的過錯,就那麼重拿輕放了。 當日楚嫱臨陣逃,將全家架在火上烤,們迫我的臉,我都記著呢! 如今反倒要我給楚嫱求,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
心裡煩悶,丟下筷箸,鼓著腮幫生悶氣。
謝珽見狀,過去輕後背。
“好了,生氣傷,不值得。” 他居要職察人心,又經了謝瑁的事,瞧著楚家這點私心,只覺是小菜一碟。 瞧阿嫣那氣呼呼的模樣,便舀了牛羹餵給,“這不是有我么。 “
”家裡的污糟事,怎能讓夫君費心。”
謝珽聞言,勾了勾。
在魏州沉靜穩重,及笄之齡便能應對王府的瑣事,或張牙舞爪,或收斂鋒芒,皆進退有度。 如今上了親糾葛,到底還是個了委屈的孩子,沒了最疼的祖父撐腰,就只會生悶氣吞下委屈。
但忘了,祖父雖已故去,還有夫君。
男兒頂天立地,自是要顧全妻兒的。
謝珽慢慢餵牛羹,口中道:“楚嫱抗旨逃婚,傷的是王府麵,老夫人事不公,也非一品誥命所為。 幾句話就能彈的事,犯不著讓你生悶氣,先好好吃飯,回頭我幫你出氣。 “
那語氣,活似在哄小孩子。
阿嫣被他逗笑,想著生氣無用,暫將煩心事拋開,好生吃飯。
是夜,月事如期而至。
玉事先已備了湯婆子,又有謝珽在旁邊睡著,阿嫣窩在他暖熱的懷裡,倒沒多不適。 翌日晨起後,也不急著趕路,就著向的竹椅躺了會兒,等日頭將小腹曬得暖烘烘,渾上下都舒坦了,才穿好覷見的裳,登車啟程。
皇宮之中,永徽帝等候已久。
......
秋照遍宮城,麟德殿巍峨聳立,裡頭明黃簾帳長垂,銅鼎中青煙徐吐。
上等的龍涎香徐徐散開,卻無法令永徽帝靜心。
他的神有些焦灼。
作為先帝僅有的兒子,比起那些你死我活奪嫡的皇子,他這皇位來得毫無懸念,幾乎是被強塞到手裡。 許是喜好書畫的天使然,許是秉懦弱懶散不願擔當,他從未想過挑起江山重任。
登基之後,對權位更無貪。
朝堂上那些事積堆,千頭萬緒,他最初還試圖打理,後來瞧著積重難返,索放棄了掙扎,一併丟給相爺和尚書們,只管在後宮躲清閒。 他甚至想好了,等太子再年長些能擔大任,或是誠王才德出挑,能令朝臣信服,便退位當個太上皇。
屆時便可兩袖清風,不為瑣事煩心。
這十來年間,他著世間最極致的尊榮與富貴,呼風喚雨又清閒逍遙,從最初的為所為,到如今的窮奢極,從未居安思危。
朝臣諫言皆逆耳煩心,唯有吉甫獨懂聖心。
永徽帝放心地託付了江山,言聽計從。
直到南邊流民作生事。
從最初的小打小鬧,到後來席捲數州所向披靡,永徽帝久在深宮,這些年聽到的都是國泰民安的消息,怎麼都沒料到那一小小的火苗竟能蔓延播散,迅速燒遍那麼多地方。
周遭幾節度使都不聽調令,軍出征后慘遭落敗,反將朝廷的面丟了個乾淨,躲懶多年的皇帝終於覺出了惶恐。
他只能指相爺和兒子分憂。
可惜誠王空負朝臣誇讚,上回親自掛帥南下,灰頭土臉的吃了敗仗回來,至今都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應對之策。
至於吉甫,朝政上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見戰事竟也束手無策。 且據近來收到的消息,南邊流民之其實早幾年就有苗頭了,還鬧過幾回,只是府瞞報著,無人知曉而已。 吉甫一向以耳聰目明自居,對此竟然也一概不知,被鬧得措手不及。
以至如今朝廷節節敗退,周遭眾將作壁上觀,尋了種種藉口推諉,就是不肯調兵為朝廷分憂。
簡直令他孤立無援!
永徽帝安逸太久,上這種事也無從應對,算來算去,也就一個囂張狂悖、擅自用兵的河東節度使謝珽還沒表態。
急之下,難免萌生出驅虎吞狼之意。
昨晚他已同吉甫商議過,今晨又召吉甫和誠王過來,讓兒子也出出主意。
這會兒兩人剛來,因昨日已跟吉甫商量過,永徽帝說了他的打算,先問誠王,“這般行事,你覺得如何? “
”兒臣以為不妥!”
誠王最知父親的秉,沉浸風雅多年,雖在帝位,卻沒什麼縱橫捭闔的手段。 這話一聽便知是旁人教的,八是吉甫。
見永徽帝臉微沉,他忙又拱手,解釋道:「謝珽此人狼子野心,朝野皆知。 他擅自對隴右用兵,剿滅了鄭獬,強佔隴右的軍政大權,本就是謀逆之舉! 朝廷原該拿出威儀,對他擅自用兵之罪,豈能再委以重任! “
”如何治罪?”
誠王跟武將打的道有限,自名儒教導,開口便道:“君為臣綱,律法嚴明。 他若在魏州,咱們自然鞭長莫及,但他既來了京城,父皇自可命軍扣押,問罪置,朝野上下絕不會有異議。 “
”然後呢?”
誠王被永徽帝問得一愣,就見吉甫籠著手,徐徐道:“殿下別忘了,河東兵強馬壯,那謝礪、謝巍,哪個不是久經沙場的,就連那位太妃都是個中豪傑。 屆時他們以此為由,反過來起兵討伐朝廷,殿下將如何應對? “
”本王自會設法安!”
“南邊的流民,殿下也曾說要安鎮,如今卻反被步步。 說出來的話,總得能做到才算數。 叛未定,殿下卻反而給人遞把柄,莫不是嫌樹敵太,想讓四都燃起戰火? “
吉甫既有弄權之心,自然盼著不求上進的太子繼位,好任由他拿,對於誠王,逮著機會就要踩一腳。
誠王才想反駁,就見永徽帝擺了擺手。
“憂外患,不宜再生事。”
“兒臣也只是擔心。” 誠王不敢跟皇帝對著干,語氣和了些,勸道:「謝珽原就桀驁難馴。 若此時朝廷不加斥責,反而屈相求,他得了平的功勞,定會令威名更甚。 屆時,只怕驅虎吞狼不,反而引狼室。 “
吉甫聞言,掀著短黃的鬍鬚笑了笑。
“殿下這是多慮了。 如今最要的是平定民,謝珽固然可恨,咱們先借他的手除去流民,再尋機治罪,為時不晚。 據老臣所知,河東麾下山頭林立,謝珽基未穩威信不足,未必能即刻為心腹大患,無需急在一時。 “
誠王仍覺得不妥,”他能拿下隴右,足見有號令眾將的威信。 “
”那是鄭獬無能。”
吉甫說得萬分篤定。
——據喬懷遠暗中探來的消息,謝珽雖主掌軍政,實則威信不足以服眾,遠非表面所見那樣所向披靡。 相反,蕭烈、裴緹等一干老將,甚至親舅舅武懷貞都對這資歷尚淺、剛愎獨斷的王爺心存怨言。
這回隴右之戰,老將們為了掙功勞,打仗十分勇猛,自是勢不可擋。
但若謝珽起了圖謀皇權之心,朝廷可不是鄭獬,他在魏州安了不眼線,屆時居中斡旋,拿著金燦燦的利益挑起鬥,多的是化整為零的法子。 只要河東不是鐵板一塊,朝廷一旦許了足夠的利益,自然能挑人心。
吉甫的算盤噼啪響。
誠王最煩他這自以為是的樣子,冷笑道:「只怕養虎為患,後患無窮。 “
”好了!”
永徽帝原就為此事頭疼不已,聽他們爭執不下,更覺得心煩,徑直向誠王道:「若不願驅虎吞狼,你且說,流民之當如何平定! 這才是燃眉之急,你若能即刻化解,朕就依你之言。 “
一句話問出來,誠王頓時啞然。
永徽帝瞧他如此,簡直氣不打一來。
流民之都不住,指不定哪天就打到家門口了,誠王還想治謝珽的罪,是發白日夢呢?
進退維谷、前狼後虎,節度使們各懷心思,說到底,他還是得借謝珽這柄利劍,斬去流民殺向京城的刀鋒。
......
麟德殿里爭執不休時,謝珽的馬車已然駛至城下。
阿嫣掀簾,看向久違的城門。
城闕巍峨如舊,秋日里長空湛藍,獵獵旌旗在城牆上招展時,帝王之師的威儀令人肅然。
城門口駛過幾輛華蓋香車,皆有群的僕從擁圍,各自著綺羅錦缎,是避暑而歸的豪闊高門。
阿嫣瞧在眼中,心裡有點複雜。
去年此時,也曾是這當中的一員。
無憂無慮的賞景閑遊、閨中雅緻,以為那份與生俱來的富貴安穩會如江河綿延,不會有枯竭之日。 自長在京城,未曾遠遊,縱然知道些京城高門的不良習氣,卻也覺得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別只會比京城更甚。
如今知道,從前想錯了。
京城之外,確實有許多州府象更甚,但也有河東那種地方,吏治之清明、兵馬之強盛遠勝京城。 臨近京城時,也曾瞧見路旁的流民,據謝珽說是南邊流亡來的,被城門衛遠遠趕開,不許在附近面。
京城往南戰火延綿,還不知道有多□□離子散,並無府庇護。
眼前這份安穩,也未必能長久。
阿嫣出閣時,曾無比盼著歸來之日,在這趟之初,也極為期待而歡喜。
如今真的到了故鄉,心頭卻籠起薄薄一層愁雲。
馬車外,陸恪遞了文書,亮明份。
因謝珽回京前已命人文奏報於朝廷,城門衛知道此事,這兩日便格外留心。 此刻見他到了,立時擺出恭敬笑臉來,迅速放行不說,還有兩位小將在前開路,彷彿迎得貴客。
寬敞的馬車轆轆駛過長街,兩旁樓宇店鋪莫不悉。
阿嫣瞧著那兩位小將,沒按捺住好奇,向謝珽低聲道:“奇怪,夫君沒打招呼就舉兵滅了鄭獬,按理來說,朝廷不是該生氣么? 怎麼這兩位還殷勤的。 “
”皇帝有求於我。”
謝珽端然坐在旁,穿了王侯朝覲見的禮服,姿威儀,氣度端貴。 見阿嫣目不解,暫未解釋太多,只囑咐道:「待會進了宮,只管直腰板,你是我的王妃,但凡長腦子的都不敢得罪。 “
這般睥睨傲然的姿態,實在囂張篤定得很。
阿嫣瞧著,莞爾失笑。
車隊在行至朱雀長街時悄然分開,侍衛們帶著裝了箱子的車輛前往隨園,陸恪等人則護送阿嫣和謝珽,直抵宮門。
笑而相迎,請兩人。
......
宮城威儀,樓闕巍峨,初秋明晃晃的日頭下,含元殿巋然立在高臺上,翹角飛簷如羽翼舒展。 曬得發燙的地磚上,盔甲嚴整的軍站姿拔,仍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象。
阿嫣從前廷拜見後妃時,多半自偏門而,這還是頭一回踏在含元殿前的地磚。
不自覺想起了祖父。
未出閣時,曾踏遍祖父到過的許多土地,連皇宮廷的藏書樓,都纏著徐太傅帶進去過。 唯有這閒人不得踏足的前朝三殿,連瞧一眼都沒機會。 如今差錯,跟著謝珽踏進這皇權巍巍之地,上還挑著跟祖父相當的封誥品級。
年歲無聲流轉,繈褓里的孩子終究是長大了。
阿嫣不自覺起腰肢,姿態端然。
心中無數念頭飛過,直到一道影落視線——
相吉甫。
炙手可熱的寵臣,在朝中樹大深,一呼百應。 他剛跟誠王從紫宸殿出來,相爺手握重權的氣度輕易蓋過皇子的貴重,昂首時,頗有一手遮天的架勢。
阿嫣暗自蹙眉。
倒不是為了喬懷遠的那點私事,而是此人狡詐狠毒,欺上瞞下,對永徽帝極瞞逢迎吹捧,在外卻強取豪奪、無法無天。 朝廷如今的勢固然是積弊漸重,無力回天,他這十餘年的弄權糟蹋也功不可沒。
是個人都會覺得厭憎。
兩相逢,阿嫣神淡淡。
誠王原就覺得謝珽狼子野心,又剛因他挨了頓罵,敷衍著朝謝珽點了點頭,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
倒是吉甫含笑駐足,朝謝珽拱手為禮,“許久沒見汾王殿下,英武神姿是更甚從前,果然虎父無犬子,有將門之風。 “說著,又笑看向阿嫣,同樣拱手為禮,誇讚道:”從前就聽皇后娘娘誇讚,說王妃瑰姿玉,端莊淑慧。 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
”吉相客氣。” 阿嫣淡聲。
年才十六的婦,算起來比吉甫的掌上明珠還小一歲,擱在從前的吉甫跟前,這種沒落高門的姑娘他是不屑多看的。 先前瞧上喬懷遠,將他招為贅婿時,奪人婚事時,也毫未將這楚家放在眼中。 誰知楚家鬧了一出逃婚,這姑娘竟替嫁去了魏州。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謝家竟接納了此人。
這般進展,著實令吉甫意外。
畢竟,當年謝袞戰死,謝家擊退敵兵后,在河東軍中大刀闊斧,拔除了許多人手,應該是知道了背後的蹊蹺。 如今謝珽不止接了賜婚替嫁,還讓楚氏出席河東演武之事,予尊榮,十分看重,想必是有意跟朝廷示好。
這般厲荏,對朝廷有益無害。
不過畢竟是坐鎮一方的悍將,山海裡歷練出的冷厲氣勢非旁人可比。 如今既著了,份品級殊異,吉甫敢將誠王得死死的,卻不敢在謝珽面前擺譜,便是遭了阿嫣的冷淡,也笑意不減。
見謝珽滿冷,還笑著指路——
“皇上就在麟德殿呢,兩位請吧。 朱,照顧好貴客。 “
說罷,自回衙署去了。
謝珽頷首為禮,似毫不知吉甫在魏州那些小手段,隨往麟德殿去。
裡面永徽帝臉上怒意未消,聽得稟報,忙將怒收去,擺出仁君明主的姿態,吩咐道:“快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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