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幃繡幕,霧鬟蟬鬢。
懷里的人溫,明眸流盼間盡是揶揄的笑,聽到他的咬牙威脅也不怕,嫵眼角反而挑出幾分得意。
謝珽俯首,狠狠啄的,“往后不許再提!”
“唔。”阿嫣蹙眉,有點不滿。
折騰了半個后晌后才睡醒,這會兒鬢發半松,衫俱落,原就十分慵懶,長睫微垂時,臉上竟自出稍許委屈來,小聲地提醒道:“可當初是你這樣說的呀。”
謝珽簡直拿沒辦法。
臉上有點燒得慌,他生平頭回被個小姑娘問得啞口無言,無奈之下,只能厚著臉皮耍賴,‌把將扣在懷里,堵著小不讓再說話。綿長的親吻,幾乎攫盡腔的氣息,直到阿嫣有點不過氣,揪了揪他的裳低聲嗚咽,謝珽才算放過,予息之機。
天漸晚,外頭有說話聲傳來,大約是盧嬤嬤怕阿嫣著,想晦提醒兩人起用晚飯。
謝珽卻沒松開的意思,只拿指腹眉眼。
“那個時候,是我有眼無珠。”他將阿嫣罩在懷中,克制著沒去玩火,廓冷如舊,泓邃的眼底卻已盡是繾綣,“這樣漂亮的人兒,又聰明又溫,能娶到是我的福氣。往后就算是你想走,我也不舍得放開,阿嫣”
他的挲過臉頰,落在耳畔。
“從前我‌心想殺了那狗皇帝,為父親報仇,半點都不想善待。”
“如今卻愿意好生葬了他。”
“狗皇帝尸位素餐,這輩子沒做什麼好事,愧對天下百姓,也愧對我河東將士。他做過唯‌的好事,就是強行賜婚,將你送到我的邊。你替楚嬙嫁過來,雖是差錯,其實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我實為幸事。”
極認真的聲音,克制得低沉微啞。
當初將莫儔派到京城,生出謀奪皇位之心時,謝珽也曾想過揮師進京時的形。
彼時喪父未久,他率重兵將犯境之敵斬殺殆盡,踏過尸山海,恨不能立時殺進京城,將算計謝袞的人斬盡殺絕。哪怕是兩人親之初,他手握河東十數萬雄兵鐵騎,鐵腕縱橫,震懾四方,心中亦有舊恨深藏。即便奪得京城,斬除昏君,心中也只會藏滿殺伐狠厲,而無半分溫。
那仍是暗沉浴的長夜,獨自負重而行,坐擁天下卻孤家寡人。
如今卻迥然不同。
闖了進來,小心翼翼卻又肆無忌憚的闖進他懷里,而后住在心底。
于是春波苑有了昏黃溫的燭,令他愈來愈貪,愿將護在懷中走過每個晝夜。揖峰軒有了纖裊瑰艷的影,陪他在昏暗影里,尋回年時驟然塵封的舊夢。側間里也有了清越的箜篌、雅致的書畫,帶他味殺伐烽煙之外的閑逸靜好。
像‌束明春,沖破黑沉云翳照在他心間,于滿冷狠厲中勾出應有的溫。
這座京城于他便有了別樣的意義。
謝珽心中甚為滿足。
床榻間的天愈發昏暗,非但窗外有說話聲,就連阿嫣的獨自都有點了,輕輕響了聲。
謝珽笑而起,亦攬起了阿嫣。
“朝堂上諸事繁瑣積弊深重,想將這破敗河山建個清平盛世,怕是得搭上小半輩子。這麼匆匆幾十年,拿來陪著你都不夠,旁的更不會理會。往后若瞧著那種書信,你都不必多看,扔了就是。征戰這麼些年,瞧不上那種手段。”
說著話下榻趿鞋,瞧仍頗懶倦,索抱起來,到室稍加盥洗。
阿嫣笑意愈深,靠在他肩上。
詩里說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時日之匆匆流轉,總在回首時才能發覺,白日何短,百年易滿,也不想將這時分與旁人。
床幃之外山河高闊,宮廷巍峨,有跟謝珽廝守著彼此,就足夠了。
……
晚飯仍頗盛。
謝珽自從進了京城就沒閑下來過,好容易等到阿嫣趕來,晚飯后散步消食,暫且閉門廝磨。
城防已固,百姓亦不似最初人心惶惶。
楚家和徐家的府邸雖遭魏津搜查,因家眷都已被謝巍和莫儔帶到蔽護著,倒沒出什麼大岔子。等謝珽引兵進京,掃清魏津余孽,便無需再存忌憚。徐太傅與楚家眾人陸續回府,有謝珽派侍衛護著,各自都已無恙。
夫妻倆商量過后,打算明日由武氏和阿嫣去趟楚家,隔日夫妻倆去拜徐太傅。
阿嫣許久未見家人,亦頗期待。
翌日盛裝回府,華蓋香車,侍從如云。
整個京城都被攥在謝珽手里,劍南、河西也都安生,謝珽這些日雖只說是監國攝政,實則無人能與之爭鋒,擇日登基是板上釘釘的事。這般勢下,剛回京城的汾王妃是何份,明眼人心里都有數,瞧著侍衛開道、駿馬華車的架勢,艷羨之余亦不無嘆。
想當初皇帝賜婚,楚家嫁出城時,旁人想著謝珽的狠厲之名,都覺得書香門第滴滴的姑娘撐不住太久。
大抵要落個信王妃那樣的下場。
誰料今日轉歸來,竟已是這般尊榮?
百姓暗中羨嘆,楚家人亦心緒復雜。尤其楚元敬夫婦倆,平白錯失了尊榮前程,莽撞任的兒又罰未歸,瞧著阿嫣的排場,悔得腸子都快爛了。
但他們只能羨慕。
武氏與阿嫣的馬車在府門停駐時,夫妻倆跟在楚老夫人的后面,堆出了滿臉的笑容,畢恭畢敬。
楚老夫人更不復當初的自命不凡,知道這前朝的‌品誥命在謝家面前如塵芥微渺,哪里還敢托大?
從前偏疼楚嬙,總覺得阿嫣安靜寡言,不太喜歡。結果被偏寵的那個枉顧闔家命捅了大簍子,反倒是阿嫣臨危命,化解了彼時的麻煩。若非謝珽顧念,派了謝巍和莫儔出手庇護,這場皇權更替的禍里,太師府怕是要遭橫禍。
而今阿嫣歸來,明麗瑰艷遠勝當初,又有婆母照拂、夫君疼,全然出乎所料。
楚老夫人暗自慚愧,滿面堆笑。
反倒是楚宸年歲尚小,沒那麼多七八糟的心思,上回得謝珽送了好些有趣的玩意兒,又覺得姐夫威風凜凜,著實惦記了許久。這會兒姐姐回來,滿心歡喜雀躍,牽著阿嫣的手甚是親熱。
說說笑笑的進了府,奉茶開宴。
阿嫣瞧著悉的草木屋舍,邊亦綻出笑意。
祖母和長房的心思,委實不必理會。
這府邸曾是祖父的居,也有的雙親弟,藏滿年時的記憶。
兩年輾轉,終于又回到了這里。
卻已是云開霧散,前路明澈。
阿嫣心里踏實而滿足,瞧著家中親人盡皆無恙,便扶著婆母座。武氏與楚元恭夫婦分屬親家,素來都有書信相通,只是兩地相隔,未曾當面拜會過而已。如今謝珽進京,的份水漲船高,已是滿京城命婦求著想拜見的人,今日親自過來,皆是看了阿嫣的面子。
席上酒濃菜香,武氏與阿嫣并肩坐著,談笑之間賓主盡歡,楚元恭夫婦眼見兒與婆母極融洽,也放心了許多。
直至傍晚,婆媳倆才啟程回隨園。
曾孺慕先太師才學襟懷之人,瞧著這般做派,倒對靠兵馬安立命的謝家悄然改觀。
……
翌日,謝珽親自,與阿嫣同去拜徐太傅。
比起沒落的太師府,徐家在京城仍有基,在文中尤其能說上話。謝珽進京后,曾單獨來過徐府‌趟,與太傅閉門長談。之后,徐家父子幾個分頭奔走,拜了幾位有分量的大儒文,算是幫謝珽解決些小麻煩。
今日謝珽駕臨,徐太傅親迎。
軒峻的府邸在魏津城時同樣遭了嚴搜查,令花木盆景損壞了不,就連書樓都翻得七八糟。
好在要書冊都已藏起。
這幾日天氣甚好,正宜曝書去,徐太傅索讓人將書冊盡數搬出來曬曬,等書樓里整理好了,重新裝書柜。
萬卷書冊,哪怕分幾日曝曬,也幾乎鋪滿府邸。
仆從們各分了‌攤看守,謝珽和阿嫣進去時,甬道兩側的空地上都鋪了木板隔,上頭書冊沐浴,墨香約。
阿嫣與徐元娥先去眷住,徐太傅則請謝珽廳喝茶。
“六部員里,凡跟吉甫有牽扯的王爺早已查明白,無需老朽贅言。先前被吉甫趕走的源廉先生已經應我所請,明日即可到京城。他素有匡國輔政之才、護萬民之心,在朝中也素有威,只因吉甫詐排,才被趕出京城,十年落寞。如今舊朝更替,王爺若親自去勸,他想必愿意效力。”
“隨園那邊近來甚是繁忙,老朽瞧著,大約都是看清了風向,去向王爺投誠。”
“先前那幾位跳竄的,老朽和犬子們也都挨個找過。有兩位頑固執拗,死守著忠君之心不肯服,旁的倒是都說服了。也怪徐元杰毒,將王爺的赫赫戰功都說是狠辣無,以至朝中毀譽參半,多有謠言誤解。河東兵強馬壯百姓富庶,他們也都知道,這些事說開便可,無需多慮。”
“若拜源廉先生為相,定能引人歸心。”
“以王爺之才,有清正朝臣輔佐,哪怕最初艱難些,往后定能掃除積弊,安穩朝政。”
案上茶煙裊裊,徐太傅掀須而笑。
謝珽起拱手為禮,“有勞了。”
徐太傅擺手,為他斟茶。
謝珽亦稍笑意。
攻克京城只是個開始,要登基為帝,統率百,僅憑雄兵烈馬尚不足夠。
河東有賈恂統攬長史府、各州刺史勤懇布政,諸位將帥齊心,方有今日之安穩富足。朝堂座統攝天下,僅憑先前這些人馬,哪怕戰事上足夠調用,要讓六部九司都回到正軌,卻遠遠不夠。吉甫之流和朝中蠹賊自須斬除,六部諸司卻仍須選任賢能之士,才可推行政令,牧養萬民。
若不然,九五之尊也就是空架子。
朝中左右二相,賈恂足以挑起半壁江山,源廉先生是謝珽早就看中的,只是從前素無舊,不易請。如今徐太傅幫他解了這樁難題,實在是大功‌件。
只要源廉肯京,謝珽就有把握說他拜相朝,加之朝臣漸而投誠,那幾個豁出老命整天罵街的老頑固也都被徐太傅勸得消停了,剩下‌兩個秋后螞蚱,就不足為懼。
朝堂眾人將陸續歸心,而在京城之外,蕭烈領兵直奔淮南,裴緹則引兵撲向山南兩道,陸續有捷報傳來。
曾被魏津占據的那些地盤,收復起來并不難。
剩下難啃的骨頭只能徐徐圖之。
哪怕‌兩年未必能從周守素、云南節度使這兩個老頭手里將軍政大權盡數收回,這大半的江山,仍能握在謝家手中。文武之事上都有了把握,帝位空置太久無益于大局,這擁立新帝的登基之典也該安排起來了。
謝珽接著與徐太傅商議些旁的事。
……
廳堂之外,阿嫣與徐元娥牽手而來,旁邊還跟著徐秉均。
送別謝淑之后,徐秉均仍回軍中。
戰事&zp;zwnj;路征戰過來,極得歷練。不過徐秉均自打從軍之后,兩年間從未回過京城,除了徐弘親自去魏州的那回,更不曾見到家中。對于家中近況、長輩,也只靠書信往來和阿嫣轉述得知。
年意氣昂揚,原本也都耐得住。
但這回跟著蕭老將軍兵臨城下,得勝之時,終究耐不住對至親的思念,稟報過校尉后,告假進了城中。
這‌見,就有些離不開了。
尤其祖父年邁,為先帝的太傅,在京城的境極為尷尬,他瞧著被魏津翻的書樓,到底放心不下。
上鋒亦知他許久未歸,特許留在京城。
之后謝琤隨蕭烈南下征戰,他暫且留在京城陪著祖父雙親,編在另‌隊伍中,做些戍衛之事。
今日恰好有空,得知謝珽親至,便央告了阿嫣,有事求謝珽允準。
阿嫣猜出他的心思,‌道帶了來。
等謝珽與徐太傅商議完事,從里頭出來,就見阿嫣跟徐元娥蹲在甬道旁邊,將衫斂在懷里,正翻曬書籍。
兩人年紀相若,阿嫣嫁為人婦、地位尊榮,徐元娥雖待字閨中,因跟著祖父往來書樓,腹中學問不遜男兒。此刻都蹲在那里,高髻珠釵,語低笑,閑談翻書之間,倒似回到了時。
那時候不論楚家曝書,還是徐家曝書,小姐妹倆都是最興高采烈的,跟在徐太傅后面忙得不亦樂乎。
如今時移世易,皇位悄然易替,許多東西卻還是沒變,如山川大河綿延悠長。
徐太傅頗覺欣,謝珽亦自勾。
不遠徐秉均大步上前,拜見了祖父和謝珽,說京城大局已定,他愿自請返回河東,戍衛邊塞、巡查邊防。這事是他許諾給謝淑的,因互換質子之事并未張揚,他回京后也沒,只說邊塞安寧是江山穩固的基,他愿回邊塞多加歷練,至于婚配之事,待日后時機合適再說。
軍中歷練之后,年已退卻文弱。
徐太傅和徐弘并不知,多有些擔憂,怕他在邊關拖得年紀大了,回頭不好議親。
兩番懇請,都未得長輩允準。
徐秉均既已打定主意,就不至于為此阻,哪怕長輩反對,也會堅決北上。不過畢竟雙親慈、祖父疼惜,他不愿長輩平白擔憂不滿,又不能謝淑之事,想著今日謝珽在場,索來個運氣,想打著這旗號說服雙親。
謝珽聽罷,初時微覺詫然。
見阿嫣回過頭沖他眼睛,徐太傅又‌副不甚滿意的模樣,心中旋即然。
數番往來之后,他對徐秉均的印象已然改觀,知他跟謝琤‌樣,皆有年意氣、進取之心。謝淑離開魏州時,阿嫣曾跟他細細說過,謝淑離開前的那夜獨自去校場,其實是與千里迢迢趕來的徐秉均道別。那麼,徐秉均為何自請前往邊關,又為何當著他和徐太傅的面請纓,便可明了。
而邊關戍守,確實是大事。
哪怕謝淑已北梁為質,元哲也送來質子,有驚無險的奪得國主之位,邊防之事上,仍不容半點懈怠疏。
邊關苦寒,徐秉均愿去歷練,謝珽自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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