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烈回京的那日,謝珽接待得頗為隆重。
自謝珽舉兵起,這支兵將幾乎從未有太長的歇息,先是跟謝珽分兵兩路,剿了梁勛。待京城初定,又一路往南,拿下了魏津沒啃下的幾個骨頭,跟裴緹合力平定了魏津的老巢嶺南。之后又千里跋涉趕赴山南,圍攏劍南的周守素,以雄兵強將為后盾,讓朝廷頗握穩劍南軍政。
算起來,也無愧于南征北戰四個字。
若不是劍南剛收回囊中,謝珽需多費些時日安排兵馬防守之事,暫無攻克云南的打算,恐怕又要趕赴新戰場。
如今凱旋班師,倒能歇著緩一口氣。
犒賞圣旨早已頒出,因才剛從周守素那里收回一大筆稅賦,用著頗為寬裕。
而后,謝珽在北苑設宴。
凡五品往上軍將皆得邀赴宴,武氏、帝后和謝巍自不必說,在京城的武將、重臣皆來陪宴,冠玉帛,煊然在列。老將蕭烈憑戰功得封國公之位,謝琤這王位不止靠著脈,也摻雜了隨軍征戰的功勞,年輕英颯的姿坐在謝珽下首,亦頗惹人矚目。
宴席盛大,領宴的軍將扶醉而歸。
謝珽興致頗高,若換了平常,恐怕也要喝出四分醉意。不過如今阿嫣懷著孕,太醫叮囑了要萬事小心,他怕喝醉了失卻自持,便沒喝太多,三巡過后,煩勞了謝巍代他給諸位軍將敬酒,待宴席畢,也只微醺而已。
初秋的夜晚草蟲輕鳴,風吹得涼爽。
赴宴的軍將們離開,北苑漸而陷寂靜夜,謝巍喝醉后頭重腳輕,由宮人扶回府里好生照料。謝珽、阿嫣和武氏則帶著謝琤去了太后的寢宮,說些久別之后的家常。
謝琤年輕氣盛,酒量也不淺。
今晚被軍將們灌了不,宴席未散時臉上還紅通通的頗有醉意,等散了宴跟著兄長走到寢宮,酒意已散了不。
阿嫣和武氏已然座,備好糕點。
殿里燈燭靜照,簾帳輕卷,萬里山河都在朝堂之上,關了門喝茶閑坐,仍只是相依為命的尋常人家。
謝琤說了好些沙場見聞,不知怎的,又提起了打進京城之前,他跟徐秉均曾帶著一隊斥候,深敵腹哨探軍。那大約是兩人境最兇險的一回,卻也為之后的大捷立下不小的功勞。他取一粒葡萄丟進里,有點惋惜,“可惜后來他去了北邊,許多彩的場面都沒見著。”
“北邊也不比前線容易。”武氏嘆。。
謝琤點了點頭,“我知道。兵馬都被調到南邊打仗,他們那兒也是一個人當兩三個來用的,上擔子很重。何況他是為了謝淑嘛,待在北邊心里大概能踏實許多。”
他心直口快,余下三人倒默了默。
謝淑遠赴北梁的事,謝珽雖然上不說,其實一直都是塊心病。畢竟,謝淑雖以姑姑靖寧縣主為表率,到底不像縣主那樣自習練弓馬,一步步歷練而。而出前往北梁,固然是執意所求,到底十分兇險,哪怕有陸恪跟過去也沒法讓人放心。
他手上茶杯微頓,垂眸遮住緒。
阿嫣卻哪能察覺不出來?
“堂妹去北梁已經有都一年多了。”孕肚漸隆,坐得散漫些,借著彩繡寬袖覆蓋輕輕握住了謝珽的手,“先前雖有消息送回來,說在北梁安然無恙。不過隔著千里之遙,到底讓人牽掛。北梁國主繼位后勢也是日新月異,若真挨上五年,恐怕會有許多變數。”
“是啊。元哲絕非善類。”武氏頷首而嘆。
兩國為求好而結盟時尚且有許多變數,翻臉也是瞬息之間的事。至于北梁,當初元哲是為奪取國主之位,才跟謝家暗里換了質子。如今謝珽的皇位漸穩,元哲那兒也漸漸安穩了起來,假以時日,終要重回當初邊境相爭的局面。屆時,謝淑必將落危險。
五年結盟聽著長,其實勢瞬息萬變,多待半日都是危險的。
這件事必得未雨綢繆,及早化解。
謝珽挲掌中,將杯中暖茶徐徐飲盡,“先前朝綱未穩賦稅未清,又要防著劍南跟云南暗里串通,得力的人手都派去了南邊。如今劍南已定,可調些人手回來。陸恪那邊的消息從未間斷,謝淑回京的事,是該安排了。”
武氏深以為然,卻還是存了擔憂,“只怕元哲未必肯放人。先前你就說過,元哲繼位之后廣納妃妾,對留在京城的質子并不是太上心。且他正當盛年,新近又添了子嗣,靠著滿宮妃嬪,不愁往后無人繼位。他既不太看重這嫡長子,咱們先討回淑兒,怕會反被他訛詐要挾。”
“所以要先小人,后君子。”
“這樣說來,夫君是已有了打算?”阿嫣的眸底驟然浮起喜。
謝珽偏頭笑覷著,點了點頭,“咱們先派人手北上,跟陸恪里應外合,趁其不備將謝淑帶出北梁國都。屆時再挑明此事,將這質子也送到邊界。元哲答應換回便罷,若不肯答應,就各憑本事。”
而北梁地廣人稀,防守巡查皆遠遜于河東,謝淑雖養在深閨,弓馬卻頗練,有陸恪護著,想必能夠。
這般安排,倒比先禮后兵、打草驚蛇的穩妥。
阿嫣許久未見謝淑,竟有點迫不及待。
……
營救謝淑的事,悄無聲息的安排了下去。
明面上謝珽仍沒半點靜。
長公主府仍舊空置,別說修繕屋舍布置宅院,就連公主家令、仆從等人都沒挑選。藏在暗的元哲質子,也在優渥府邸里嚴監看著,跟從前毫無二致。而朝堂之上,則忙于政令推行、兵馬調派,一副雷霆手腕重整河山的架勢。
這般行事在有心人看來,分明是新帝登基忙著攥牢權柄,暫且顧不上隔房的堂妹。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
唯有徐曜領命南下辦差,實則暗中北上,作為謝珽邊最得力的人手,去辦這件極兇險也極要的事。
后宮里,阿嫣仍安心養胎。
秋漸濃時,腹中的孩子漸漸長大,吃喝都有太醫和曾姑姑用心照料,雖也有疲累不適,倒也不難挨。只是晚上睡覺時沉甸甸的著難,不像從前般能肆意翻仰躺,挪來挪去,謝珽瞧辛苦,每晚給翻照看。那雙手翻云覆雨,握慣刀劍,在邊卻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傷著小板。
辛苦而外也有許多喜悅。
譬如偶爾胎,小家伙在府中舒展手腳、悄悄翻,隔著熱乎乎的肚子,將手掌輕輕上去,那盈弱的讓人心里踏實又喜悅。謝珽每日政事勞累之余,最喜歡將抱進懷里,既有滿懷香,偶爾察覺到胎,能高興好半天。
滿懷期待中,給孩子的東西也早早就備齊了。
從襁褓到小帽子、裳、鞋,每一樣都是將料子漿洗過許多回,得極了再做種種樣式,且男各備一套。
這里頭有些是武氏做的,有些是阿嫣親手做的,也有徐家和楚家送來的,全都心收在箱柜中。
宮城外親眷中,眾人似乎都在留意腹中這個小家伙,唯有阿嫣還記掛著旁的。
因謝珽的生辰快要到了。
他的生辰在三月。
暮春時節算是一年里最漂亮的時候,園林宅院中錦繡未謝,山野間又有花團爭發,氣候漸暖時春衫輕薄,無論男老,都能徜徉在明麗山水庭院之間。
謝珽年時,武氏也常為他慶賀生辰,或是在府里設宴,或是去郊外賞春,一家人其樂融融,他也玩得開心。
后來從軍歷練,就沒這閑工夫了。
再后來他襲了爵位,肩上扛著整個河東的軍政,加之磨礪得沉厲冷,對此更無興致。
阿嫣嫁去后,他也是常年奔波,每逢三月暮春時節,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巡查,府里見不著人影,更勿論為他慶生。好容易今年在宮里安頓下來,阿嫣原打算給他在宮里辦一場,誰知小家伙突然就來了。
那陣子眾人圍著孩子團團轉,又是頭回懷孕頗為張,聽說懷孕的頭三個月要格外心,不能有半點閃失,半點沒敢掉以輕心。種種瑣事纏時,宴席終沒能辦起來,只關著門一家人慶賀,又去驪清池那邊賞景去了。雖說也極高興,到底宴席未,存了點憾。
明年可就不同了。
劍南平定后,謝琤已然歸來,看謝珽那意思,趕在明年三月之前謝淑也能接回來。屆時,除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漸弱,經不起舟車勞頓,仍在魏州安養天年之外,府里的人幾乎能聚個齊全。那會兒給謝珽辦場慶生宴,自然能格外熱鬧。
阿嫣對此頗為期待。
甚至早早的就備起了禮。
畢竟有孕在,等十一月底到了產期,臘月要坐月子調養,之后便是年節,產后弱些,未必有空心準備。倒不如及早安排,將圖樣描畫好了讓匠人早些依樣去做,可保萬全。
阿嫣興致,這會兒正提筆勾畫。
謝珽早早置完政事,從麟德殿回來進了宮,依著習慣到室瞧了一眼,沒見著,便往書房而來。
隔著珠簾,就見阿嫣獨自站在長案后面,正提筆描畫。
秋末冬初天氣漸寒,殿里已經籠上了銀炭盆,暖滋滋的熱氣熏出滿慵懶,上穿了件寬松的玉錦,青也披散在肩,未用金玉之飾。氣度卻比以前愈發從容婉麗,懷孕后量稍,眼角眉梢亦更添嫵韻致,不飾妝容時更覺婉可親。
案上有花房送來的瓶,初綻的茶梅蕊瓣,極襯芳姿。
謝珽瞧著,忽覺疲憊盡消。
他掀起珠簾往里走,珠串相時發出輕微靜。
阿嫣聞聲抬頭,瞧見男人噙著笑站在那里,未料謝珽今日回來得這樣早,不免詫異。倉促中來不及收起描畫的圖樣,隨手丟開玉筆,拿了張空白的宣紙輕輕遮住,抬眸沖他一笑。
謝珽的視線不自覺落向了桌案。
宮里人,懷了孕后不便四走游玩,更不好出宮散心,尋常若無親友進來陪伴,便多以撥琴弄畫等事來消磨。先前興致不錯的時候還畫了兩幅山水,讓徐太傅都贊不絕口,每嘗他巧遇上,還會招手讓他過去品鑒,從不會遮掩。
今日倒是古怪。
謝珽抬步上前想看個究竟,阿嫣卻已扶著肚子繞過長案,蹙眉道:“站得都酸了,夫君可算回來了。”
聲調,雙眸盈盈過來,分明是在撒。
謝珽知懷著孕辛苦,小心扶在懷里,瞧著青如瀑,忍不住了腦袋,問道:“畫什麼呢?”
“隨便畫畫罷了。”
阿嫣才不想提早泄心準備的厚禮,傾靠過去時,語氣愈發懶怠,“前晌瞧書,有一沒太看明白。夫君見多識廣,不如過去給我講講。對了,今兒的湯還沒喝呢。早起又有點腫,正好夫君幫我。”
三言兩語間,給他尋了不活計。
謝珽是很樂得給的。
既可幫免卻難,指尖掌心過去時的也極舒服。
只不過,這做派委實勾好奇。
他含笑斜睨,雖未說話,目里卻盡是打趣探究。
阿嫣心虛催道:“快走呀!”說著話,見盧嬤嬤聽見靜進來伺候,便悄悄比個手勢,示意待會將圖樣藏起來。
還不忘扶著小腹,一副疲憊模樣。
謝珽到底怕弱累著,索打橫抱起來,又回頭瞥了眼書案。
小鬼頭,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呢?
莫不是背著他畫艷圖?
……
阿嫣可不像他厚,閑得沒事將的秀背當做畫紙來作艷圖。
不過經此一事,倒愈發小心了。
遂在前晌的時間騰出來,趁著謝珽上朝議事的時機,細細描摹圖樣,到晌午就藏起來,免得被他瞧見。
而后派人將整套圖樣都送到楚元恭手里,請他去尋匠人、挑木料,悄無聲息的備禮。
則打點神,等著孩子出世。
產期漸近,非但夫妻倆和謝珽、曾姑姑和太醫記掛,就連宮外的人也三天兩頭的來看。朝堂上旁的命婦不必親見,每回楚家和徐家來人,都能讓阿嫣開心許久,尤其是徐元娥,連著數日都留在宮附近的殿里陪著,倒比阿嫣還要上心。
小謝奕跟悉了,每嘗來宮看嬸嬸,也纏著玩鬧。
這日薄雪天寒,徐元娥有事回府。
謝奕來看阿嫣時沒見著,還以為是在別有事兒忙,趁著婆媳倆說話的間隙,跑到附近找尋。巧謝巍有事來稟謝珽,要去宮旁邊的玉明殿,見小家伙冒著薄雪四竄,不由駐足蹲,“做什麼呢,也不怕凍著。”
“我找徐家姑姑!”
謝奕穿得暖和,頭上又戴著暖帽,活蹦跳的玩了半天,臉上熱熱的毫不覺寒冷,只仰頭著謝巍,“去哪里了呀?我昨天編的小兔子,一只給了嬸嬸,一只要給,就是找不著人。”
那架勢,倒像是要將親手相贈才肯罷休。
謝巍怕他凍著,幫他裳,“出宮回家了,下次再送吧。”
“為什麼回家了啊?”謝奕有點失。
謝巍他腦袋,笑而不語。
不為旁的,就為他明日要登門去送納征之禮,徐家想讓先行回府等著,免得缺席了這般要的事。等過了這個年節,就不是謝奕的徐家姑姑,而是三祖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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