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竹回薛放的臥房里,找了一件最小的外衫，追上楊儀，穿了。

　楊儀道：“我不冷。”

　屠竹笑道：“十七爺說他冷,儀姑娘穿上了,他就不冷了。”

　楊儀本來覺著是薛放的裳，不好就這麼明正大的……聽了這句,抿一笑,當下果然從善如流地穿了。

　只不過，就算屠竹已經盡量選了最小的這件,楊儀穿著,下擺還幾乎拖了地,更兼肩頭到袖口寬寬綽綽，仿佛從哪里來的一般。

　只能將里袍的系帶解開,束在外頭，從腰間往外拽了拽,這才像點樣子。

　楊儀將面上蒙了帕子,先檢看了王大夫的尸首。

　尸首的致命傷很簡單,跟王娘子的丈夫方煒的死法一致,都是頸間被劃開了一刀。

　所以在薛放趕到的時候,王大夫還有一口氣在，但必死無疑。

　因此，吳娘子的說法,那蒙面人作案，其實還能說得通。

　畢竟跟茍七一塊兒作案的還有一人,而俞星臣不認為娘是茍七的同謀。

　這樣一來，也許是那真正的同謀在外趁機渾水魚，制造事端。

　小孟在旁探頭探腦。

　先前見楊儀也來了,小孟大大地松了口氣。

　他雖然也把茍七的尸首驗看了一番，但實在想不出茍七該是死于何種“急病”。

　如今有了楊儀，如同見到救星。

　楊儀走到茍七旁。先前小孟已經把他的衫解開，麻布磨舊的衫子散著，下面倒還蓋著東西。

　楊儀從頭開始驗看。

　這茍老七雖然是十惡不赦之輩，但卻有一副難得的好格，他是二十開外的年紀，又是常年干重活，十分結實，肩頭、脯的橫生，邦邦的。

　上回見到這樣的格，還是之前碼頭上的王六哥。

　楊儀垂眸細細打量，似乎他每一都值得觀賞，不容錯過。

　小孟在旁看的嘖嘖稱奇，在他眼里，似楊儀這樣的府門小姐，生得又干凈清，居然竟不忌憚這種死相猙獰的尸首。

　何況……這茍七的上還有一種類似騾馬的臊臭氣味，人作嘔。

　竟不嫌棄，毫不被干擾。

　不管是茍老七的頭還是他的上，都沒有可疑的傷，正看他下面，小孟瞧見門口有人影躲躲閃閃。

　小孟歪頭見了，道：“楊太醫？您怎麼來了這里？”

　楊儀已經掀開了蓋在茍七上的麻布，正細看他的傷，見傷口淋淋，麻布上都沾了不，細看還有些許末。

　楊儀料到是楊佑維用的止散，可既然用了止散，怎麼傷口還是這樣，并無緩和之意？

　正再看，聽見小孟人，便暫時停手：“大哥哥？”

　楊佑維含糊應了聲，沒進門。

　楊儀走到門口，轉頭看去，見楊佑維握著手站在門邊上，微微著肩頭，跟他平時的那種自然端正不太一樣。

　猛地瞥見楊儀出來，他仿佛了驚嚇似的一抖。

　楊儀問道：“大哥哥，有事嗎？”

　“妹妹，”楊佑維的目躲閃：“你、你在看那個尸首……”

　“是啊，他突然死了，不知是什麼緣故，需要驗尸看看，”說了這句，楊儀道：“大哥哥，你之前一直都在？”

　楊佑維道：“我先前見他無礙，只往傷灑、灑了些止十灰散，就去了外頭。”

　簡單的一句話，他說的神恍惚，話語帶虛。

　楊儀疑：“十灰散自是對癥的傷藥，可他的傷口不知怎麼，沒見轉好……對了，大哥哥有沒有為他診脈？”

　楊佑維聽了這兩句，臉更不佳，低著頭不敢看：“我、不想這種人，只在先前才把他弄回來的時候診過。”

　“哥哥可知道，”楊儀道：“他有別的疾病嗎？”

　楊佑維道：“據我所知，應該沒有。”

　“哦，那也沒什麼，”楊儀道：“有的癥狀，在突發之前是沒有預兆的。”

　楊佑維先是點頭，而后神又有點惶然：“妹妹……”

　后面還有一尸首等著料理，楊儀細看楊佑維的臉，輕聲道：“哥哥有什麼話，直接跟我說就行了。”

　這會兒小孟因不知如何，也過來問道：“楊侍醫？”

　“我、”楊佑維猶豫：“沒有！”

　見他轉要走，楊儀上前攔住：“大哥哥。”

　楊佑維的眼圈微紅，眼中竟有了淚，楊儀見勢不妙，拉住他手腕，引他又往旁邊走開了數步。

　這會兒已經夜深了，廊下只有些許燈籠的幽搖曳，庭院黑沉沉的，不知何傳來夜梟一聲細。

　楊儀低低道：“怎麼回事？”

　“妹妹，大概是我、我……”楊佑維一扭頭，總算說了出來，“害死了這茍老七。”

　楊儀只覺著夜風突然更涼了幾分，讓上寒意滋生。

　不由把罩在外頭的袍子攥了些：“什麼？你……你做了什麼？”

　屠竹跑去找薛放，只說了一句：“儀姑娘您快去。”

　薛放想也不想，跳起來直接出門。

　來到后衙驗房，只見楊佑維自己站在門口，失魂落魄。

　薛放瞥了他一眼，徑直。

　這時侯楊儀已經把茍七的尸首檢查完了，包括那傷。

　的臉有點凝重。

　薛放見著自己的青袍，一笑，走到后問：“著急我什麼事？”

　楊儀卻有點后悔了他來。

　抬頭看著薛放，又掃向門口那道神不守舍的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薛放揚眉，慢慢斂了笑：“實話實說。有什麼為難的，我替你解決。”

　背后就是那可怖的尸首，楊儀檢查過后，上還有點微冷，但著他的眉眼，楊儀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楊儀地握著，仿佛要借一借他的暖意。

　薛放有點意外，索將的雙手合在掌心。

　他卻也猜到事恐怕非同一般：“你說就是了。沒什麼可怕的。”

　想到門口見到的楊佑維：“跟楊太醫有關？”

　楊儀道：“是。這茍七……傷口雖是灑的止散，但里頭多了一樣東西。”

　“什麼？”

　“相思豆的末。”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最相思。

　幾乎鄉間小兒都會背的這首詩，其中的“紅豆”，便是相思豆。

　但是，世人都以為相思豆寓意纏綿之，卻很知道，這相思豆是有劇毒的。

　若是吞服，會引發腹痛嘔泄，嚴重的會脈搏微弱，呼吸困難，出，最終致死。

　而末灑落傷口，更是毒脈，無可救藥。

　之前楊儀屠竹把小孟帶了出去，薛放卻仍是放低了聲音：“是楊佑維干的？”

　他想起自己在離開巡檢司的時候，所見的楊佑維原地徘徊，似有難題不解的那一幕。

　楊儀有些困：“大哥哥有點鬧不清，他說……他原本是打算這麼干，可卻沒敢……誰知茍七還是死了。而方才我檢查傷口，確實是相思子的癥狀。”

　“別的暫且不提，我不懂他為什麼要這麼干？”薛放疑。

　楊儀向楊佑維，大公子正扭頭看向他們，楊儀道：“讓大哥哥跟你說罷。”

　下午時候，楊儀換了楊佑維，讓他回去看看家里的形。

　起初一切安妥，直到傍晚，楊佑維正往巡檢司去，走到半路，楊家的一個奴仆突然慌里慌張地找了來，說是楊首烏不見了。

　楊佑維不明所以，忙問是怎麼回事。

　那奴仆道：“之前小爺跟著丫頭在院子里玩，丫頭只了一會兒不見，小爺就找不到了。”

　他又忙著把個小皮老虎給了楊佑維：“說，把這個給大爺，大爺就知道了。”

　這是小山奴最喜歡的一個玩，此刻老虎里叼著一樣東西。

　楊佑維著手接過來，將老虎里的東西取出。

　那是張字條，上頭只有寥寥兩行字：殺死茍七，孩子無恙，茍七不死，孩子歸西。

　下面還有一行：要想孩子平安，不許報。

　楊佑維如五雷轟頂。

　他本來想報，但一想到楊首烏在歹人手里，他便不敢冒這個險。

　但他是個本分人，又從來謹小慎微，他去殺人？他哪里懂這個。

　不過，因為擔心楊首烏，楊佑維卻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因為怕小山奴真的出事，子心切，讓他思來想去，終于想出了一個法子。

　茍七的傷勢本就不輕，雖然不至于送命，但這是最容易做手腳的地方，何況那是男人的要害，就算出了問題，也未必會有人察覺。

　楊佑維想到了常給他用的止散，只要在止散加點兒東西，……可加什麼呢？一瞬間，腦中想起許多有毒的藥材，川烏，草烏，細辛，斑蝥，番木鱉……可這些要麼容易看出不妥，要麼一時難尋，總不能現去藥鋪子里找這些，豈不是惹人懷疑。

　正在冥思苦想，路邊經過的兩個小丫頭突然提醒了他。

　們繞在手腕上那一串鮮紅的東西，如此醒目。

　相思子。

　這個東西是最容易得的，尤其是些竇初開的丫頭小子們，常擺弄此，一些首飾鋪子，乃至街邊上的攤販那里常有的，是又便宜又好看的裝飾，或做項鏈，或做手鏈。

　楊佑維只略一找，就找到了一串鮮艷滴的相思子。

　著那滴般的，楊佑維第一次生出一種骨寒意。

　這代表著男相思之的東西，如今竟了殺人利。

　他不得不如此！

　楊佑維將相思子磨末，摻了十灰散里。

　不過，在他準備妥當之后，楊佑維卻又猶豫了。

　他是大夫，就算沒有懸壺濟世的大本事，但也救了不人，如今居然……

　楊佑維反復思量，看看自己的雙手，終于又準備了一包止十灰散，這一包卻沒有放相思子的末。

　他想給自己一個臨時反悔的機會。

　薛放又想起楊佑維在院子里反復徘徊，原來是為了這個，他問道：“莫非是你弄錯了？”

　楊佑維了自己的袖子：“我把那包有毒的放在右邊，沒有毒的放在左邊，我記得清清楚楚的，生怕弄錯。”

　“那你到底給他撒了哪一包。”

　楊佑維道：“我、我本來拿出了右邊的，剛要手，小侯爺的那個副手、梅爺忽然來了，我畢竟心虛害怕，就又放了回去。”

　小梅確實是薛放代過，讓他去看看楊佑維有什麼事的。薛放皺眉：“然后呢？”

　楊佑維道：“梅爺問了我幾句話，問我有沒有事之類的，還說、有事只管告訴他，他會幫著辦。”

　薛放道：“是我他去的，當時我看見你在這里走，似有為難。”

　楊佑維眼圈又紅了：“我幾番猶豫，還是不敢說，梅爺倒是極好，安了我幾句，我累了就去歇著，他就走了。”

　“然后你就給他撒了藥？你到底選了哪一包。”

　楊佑維的臉上浮現痛苦的表，死死地著自己的右臂道：“我因為跟梅爺說過話，始終是害怕，就、就拿了左邊袖子里沒有毒的那個，我明明記得很清楚，不會弄錯……可是、可是……”

　薛放跟旁邊的楊儀對視了一眼，可是茍七還是死了。

　更要命的是，楊儀也確確實實地從茍七的尸首上發現了摻了相思子末的止散。

　楊佑維的手在右臂上了又，幾乎要哭出來，道：“如今我也不知道了，興許是我當時太過害怕，神恍惚的弄錯了……”

　楊佑維知道茍七死了，本以為他是突然暴斃，畢竟他認定自己沒有撒有毒的那包藥。

　他心里一松，暗暗激天意庇護，又趕人回府里去看看楊首烏回來了沒有。

　打發了人走后，楊佑維將右邊袖子里的那包止散拿了出來，因為這是有毒的，他不想留著害人，便打開了，走到一僻靜地方想要灑了。

　不料才打開，看著那止散的，楊佑持發現不對。

　他以為燈昏暗自己看錯了，趕找了個亮堂些的地方，低頭細看。

　一下子，他本來放松的心又繃，渾都涼了。

　這哪里是有毒的那包藥，氣味澤都是正常的，這才是好的那包止散。

　手一抖，那一包藥從他手中落，傾落在欄桿外。

　楊佑維魂魄出竅，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弄錯了。

　但是如今大錯鑄，還能怎麼樣，如今只盼小山奴無事，別的、倒也罷了！

　不多時，那派去的人回來，說是小山奴找到了，原來是在花園的假山石里睡著了，并沒有什麼事……楊佑維更加呆若木。

　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字條，那皮老虎……他回到巡檢司給他準備的小房間，皮老虎還在，證明那不是他的幻覺，然而他本來放在袖子里的那字條卻不見了。

　楊佑維如做了一場噩夢。

　著巡檢司人來人往，他心中懷著一僥幸：那摻著相思子的止散，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而相思子的毒發，是促使出，跟茍七的傷勢不謀而合。

　加上茍七的傷本就難看的那樣，就算經驗富的大夫跟仵作，也未必會發現什麼。

　楊佑維心懷僥幸，覺著自己可能過了這一關。

　誰知……楊儀來了。

　楊佑維一看楊儀到了，他心里一沉。

　對于自己這位大妹妹的能耐，楊佑維是一步一步見識了的。

　他有一種預，他的那花招，一定瞞不過楊儀的眼睛。

　在楊儀驗尸的時候，楊佑維終于按捺不住，來到驗房。

　他想要制止楊儀，想要告訴一切，想要……別這麼無可挽回。

　此刻，楊佑維把所有的都告訴了薛放。

　薛放聽了后，問他：“你再說一遍，有毒的在哪邊，沒毒的在哪邊兒。”

　楊佑維吸了吸鼻子，語氣堅決地說道：“有毒的在右邊袖子里，沒毒的在左邊袖子里，因為平常我都習慣右手診脈，取東西，為怕自己誤拿了這有毒的，所以才特地放在了右邊袖子，就是為讓自己在取的時候再多想一想。”

　薛放點頭：“這件事你告訴別人了沒有？”

　楊佑維搖頭：“只跟大妹妹、還有小侯爺說了。”

　薛放道：“很好，在我告訴你怎麼做之前，你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將此事再跟第三人說。”

　楊佑維怔住：“小侯爺……”

　不管怎樣，是他害死了茍七，薛放他不告訴人，難道……

　楊儀在旁，目之中流擔憂之。但還是沒有開口。

　薛放道：“總之你得聽我的，我自然會有一個代。”

　楊佑維言又止：“好、好……我聽小侯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