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珩整理了下襟,走到門旁打開大門。
在門外,見總算待得陳珩出來,一個背後負琴的道人長長鬆了口氣,臉上焦炙的神也稍緩。
「我聽說師弟一從水牢出來,就領了去地淵的符詔,是真是假?」
「是真。」
「你怎——」
那自稱許稚的負琴道人一急,看見陳珩腕上出的紅繩,下意識就要手去扯掉,只是手一半,才想起陳珩往日的冷孤寒。
作便突兀僵住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個,我……」
「有勞師兄特意來提點,不嫌簡陋的話,請一敘吧。」
陳珩微微一笑,拱手施禮,神毫無異樣。
「哦,好,好說……」
許稚這時的驚嚇似乎比方才更大了些,他小心翼翼瞥了眼陳珩,不可置疑將自己了把,只疑心還是在夢裏未醒。
見陳珩神始終是淡淡,許稚才一脖子,躡手躡腳跟了進去。
兩人分賓主坐定,又由陳珩主挑起話頭攀談了幾句后,許稚那副如白日撞鬼的模樣才收斂了些,臉上浮出笑意。
「生死間走了一遭后,不料師弟竟有這般變化,大善,可喜可賀!我早便想跟你說了,這鬱氣積壘心口,非但無益於養生,連修行也有礙啊。」
許稚舉起案上茶盞:「見你這樣,我也算是放心了。」
陳珩看了一眼。
對面這許稚的道士墨眉星目,儀態俊,容貌甚是不凡,讓人難以生出惡,只可惜眉宇神間總盤亙著幾分猶疑之,整個人都憑空畏怯了幾分。
陳珩想了想,才從記憶里找出許稚與前的淵源。
此人本來在玄真派眾多弟子中也算出類拔萃了,通丹鼎、黃老之,編纂的藥典也曾于山下列國風靡一時,更兼得一手劍妙絕,幾乎是凡俗技擊的極限了。
也因此。
他被派三大長老之一的古均道人收為了親傳弟子,傳習經典,一時間可謂前途無量。
不過好景不長,在一次斬妖途中,他不知怎麼出了錯,右手經脈殘傷,無法再握劍。
而古均道人也莫名大發雷霆,將他驅逐出了門牆,還打爛了自己親自贈送他的丹爐,狠狠辱了一番。
那個時候,陳珩前已被晏蓁帶來了玄真派。
有想要攀附他的道士多,將許稚一事說了笑料來供他歡心。
陳珩也得知,許稚是因為在斬妖途中怯戰不前,不僅死了好幾個玄真派弟子,連帶著他師父古均道人的獨子,也隕在了大妖手裏。
經此一事後,許稚心境失恆,非但在練炁修行上再沒什麼就,連丹也荒廢了。
不往日裏便嫉恨他的道人紛紛來落井下石,彷彿在痛打只落水狗。
出於莫名的同病相憐,在樂善房建后,前讓許稚為了樂師的一員。
也因為這個舉,讓那些嘲辱許稚的道士心生忌憚,最後只能作鳥散去。
前並未把這件事放在眼裏,連許稚什麼模樣都不太能記清,卻沒想到,在今番這種境地下,他竟是第一個來看自己的。
「這許師兄倒是一個可之人。」
陳珩心想。
「不過,容師兄我斗膽冒犯,這地淵一事——」
許稚放下茶盞,剛要勸說,卻被陳珩搖頭打斷。
「地淵,我是非去不可的,師兄請不必多言了。
」
「你也是通讀過道書的,難道不知地淵下通幽冥黃泉,至深至暗,其中不知鎮了多妖鬼邪祟嗎?
在古老時代,連自天外而來的那尊解仙都隕落在了地淵里,東彌州為此降了足五日的雨!」
許稚氣急:
「宗門發符詔,要弟子們去地淵採集馬、人面芝,給的獎賜雖然厚,但那是要用命來換的!你若死在地淵里,連轉生都求不得,要永生永世在那裏折磨,這豈不是正如了晏長老和晏平他們的意?」
地淵是東彌州下接幽冥黃泉的一甬道。
不單東彌,在其餘八州,也皆有地淵存世。
此地雖是葬地、詭地、兇戾罕有的紂絕之所,卻也孕有不修行資糧。
如那馬和人面芝。
前者可做為鑄就玄第一重「龍虎爐鼎」中的一味大葯。
後者被研磨香,更是能暫且破去天魔道的幻,守得靈臺清明。
這還只是地淵淺層的外葯,至於更幽微渾黯的產如何,便更不用多說了。
陳珩尚在水牢圈的時候,刑房道士便有意無意提及過此事。
雖然明知有詐,但那時的他還是將此事暗暗記下,等到圈一除,便去奉事房領了符詔。
他去地淵。
不單是為了獎賜,更是,為了讓能自己活命——
「徐愢的寒斗真炁霸烈無比,如果還尋不到屬大葯鎮住軀殼,過不了半月,我必死。」
陳珩看著徐稚,淡淡道:
「可我上並沒有什麼財貨,能購得大葯。晏蓁活著的時候,我沒有取用過分毫事,死後,如你所見,樂善房被宗門查沒了,我這個樂正和你們這些樂師,都了尋常道人。」
「可是,在宗門那,只要領了去地淵的符詔,人人臨行前都能有兩瓶小白丹和八百符錢賜下。符錢姑且不論,有那兩瓶丹丸在,我至能把上的寒斗真炁制住半年,徐師兄,想要活命,我唯有如此了。」
……
其實。
陳珩還有個緣由沒說出口。
地淵符詔是玄真派派主的敇令,尋馬和人面芝,也是他的屬意。
在這位離金丹僅有一步之遙的高功大練師面前,即便是桀驁如晏飛臣,也唯有俯首聽令的份。
接下地淵符詔,便意味著在去地淵前,至是明面上,晏飛臣不能對他出手。
否則,便是駁了這位大鍊師的麵皮,故意要討他的不快。
因此緣故,雖然明知水牢裏那刑房道人是故意說給他聽得,陳珩也沒有選擇,只能如此施為。
「這,這……」
許稚張了張,像是要說些什麼,終還是頹然坐下,最後閉目噓了口氣。
「師弟畢竟有恩於我,難道就讓我這樣看著你去死嗎?」他說。
「無妨,待得進地淵后,我便暗自尋一個僻靜煉化小白丹,不去爭奪那些外葯。」
陳珩垂下眸,笑笑:「我又不是古籍中那尊解仙,非要去幽冥黃泉的至深尋死。」
見陳珩心意已決。
許稚怔了怔,旋即從懷中嘆息取出兩卷書冊。
「這是一冊劍擊,一冊醫書,師兄我無長,就只有這兩樣了。」許稚解釋道:「劍擊是我許家家傳,雖是凡人技藝,卻也頗有些意思,至於醫書……」
說到此時,許稚臉上一訕:「醫書是師兄我的一點心得悟,你便拿著解悶吧。」
見陳珩拱手稱謝接住,許稚才神一松,過了不久,在他要告辭離去時,陳珩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師兄,請留尊步,我還有一事相詢。」
陳珩喚住他:「師兄,你當初是如何得胎息的?除了頓悟法門,福至心靈外,可還有別的法門?我看道書里有『死生畏怖,神明自得』一句,可是生死之間,更能夠證悟胎息氣嗎?」
「是……倒也有這麼一說,不過此法太急太險。」
本已轉的許稚聽到這話頓住腳步,想了想,才道:
「如火燒、石擊、雷轟、水淹等等,其實都能算是借生死而得胎息的法門,你要知曉,胎息本就是人上的真一點,愈是出生不久的胎兒,便愈是能存住這道氣。
借生死得胎息,說來不過是震怖威嚇神,強自使自進到那種如嬰兒在母腹中混沌幽玄的狀態,然後方便取得那道氣。」
說到此,許稚又規勸了一句:「這個太過行險,師弟你聽聽就算了,可千萬別以試法。」
「我明白了。」
陳珩面上頷首應下,左手輕輕挲著金蟬,心頭一定。
「果然如此,看來是沒有猜錯。」
在他幾步遠,許稚卻對金蟬彷彿視而不見一般。
關於這個,陳珩早便在他人上驗證過了。
除自己之外,此世似乎再無第二個人能瞧見、這枚玉雕。
否則在刑房道士索賄時,他本保不住金蟬。
「珩在道書還有些疑慮不解的,不知,師兄能否請替我解答一二?」
不再多想,陳珩長揖及地,向許稚鄭重無比行禮。
前並不好道。
雖然在當金雀的那幾年讀過些道書,但都是不求甚解,於經要,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但許稚不同。
他曾是玄真派的天才弟子,劍技和醫皆是不凡,更是跟隨三大長老中的古均道人修習過一段時間。
此世仙道等第清晰,分是胎息、練炁、築基、紫府、玄、金丹……
至於金丹之後的種種,不提也罷。
胎息之後,練炁共有九重,又被稱之為練炁九返。
至於九返之後,於築基、紫府、玄境界上,又各自有三重境界,直至金丹方休。
許稚雖然後來自暴自棄,荒廢了練炁之道,但畢竟也是就胎息,並修到了練炁六重境界的道人。
一些艱道難許稚雖未必能答。
但以陳珩如今學識,這些問題他反正也問不出。
若說是解答,當下來看,沒有比許稚更適合陳珩的了。
「好……好說。」
許稚又吃了一驚,他倒從未見過陳珩這般好道的模樣,今日的驚異已經夠多了。
「不知師弟想要問什麼?」
他看著儀態俊如天神的年,小心斟酌道:
「我畢竟只是個練炁六重,一些不通的,師弟不要見怪。」
「怎敢,怎敢,我想問師兄,這野禽並角,卜卦里是有敵來犯的『同本』之兆,可若放在人經脈,又該做何解?」陳珩心中一喜,連忙請教。
許稚皺眉思忖了半響,方才緩緩開口。
……
……
直到月上中天。
陳珩才送許稚離開府,這一次的問難可謂收穫頗多,除了那些在水牢時便積藏心中的疑外,他還有意無意詢問了玄真派的練炁法門。
卻得知。
煉就上品真炁的法門在整個偌大東彌州都難見,只收藏在那些大派大宗手裏。
莫說一見了,連聽都難得聽聞。
「不過,事在人為,焉知日後如何?」
閉上府門,陳珩長長舒了口氣,只覺得眼前迷霧盡散,天廣地闊,不由得拊掌大笑:
「死生畏怖,神明自得……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有金蟬在手,從如今開始,胎息一境以於我全無阻礙!」
他點亮燈燭,重新又在案前坐定,將心頭念想,一一在紙上寫下。
……
兩日後。
一聲清越鳴響遍徹整座小甘山,所有玄真派道人都被這玉磐金鐘之音驚,走出府外。
「等了這麼久,終於還是來了。」
握住腕上突然隨著鐘鳴開始發燙的紅繩,陳珩灑然一笑,一袍下擺,也同樣走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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