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觀工址上,先是極輕的一聲「喀」，像是某臺基的下陷，又像某梁架的斷裂。

起初無人在意,直至裂紋迅速蔓延，決堤之勢。地山搖間,宮臺化土,揚起的厚重塵灰籠罩著木料的殘骸。

鶴歸閣,懸掛的檐鈴此震,發出急促混的丁零聲。

頂層平座，聞人藺一襲玄紅袍服臨風而立,尋了個視野極佳的位置,眺這座巨骨骼的崩塌。

張滄瞪大雙眼,嘖嘖道：「王爺才刻意了點風聲，他們就禽困覆車,狗急跳牆,竟鬧出這麼大靜！」

聞人藺下意識挲著腰間的羊脂玉佩，蒼冷的極輕一扯。

蟲鼠果然不會讓人失，自相殘殺起來，效果比他預想的還要轟烈。然而,這場好戲才剛剛開始。

聞人藺心愉悅,這種痛快使得他甚至忘記了臟腑中的寒劇痛。坍塌的死灰映在他眸中,化開綺麗的艷。

「去將太子殿下護回去，讓安心在東宮等著。」

聞人藺噙著一泓溫和的笑,吩咐後的張滄。

小殿下心籌辦的壽宴被毀，難免驚憂掃興，他總得放下段去安安。

棲閣。

眾賓客震悚坐立，緘口結舌。工部數臣皆是駭得面無人,不住舉袖拭汗。

寧侯魏琰沒有去看摘星觀的慘烈，只下意識握了容扶月的手，溫聲寬驚的妻子。

魏皇後起，冷靜訓斥軍：「愣著作甚？即刻封鎖宮門，查清緣由。」

何史逮住這個機會，凜然出列，雙手捧著奏疏跪呈道：「臣何頤，彈劾神教與工部沆瀣一氣，以次充好，採購陳腐楠木以致今日之禍！請陛下嚴查！」

岑孟繼而出列，伏地叩首道：「請陛下嚴查！」

這話一出，殿中無人不驚駭。

一時質疑者有之，震驚者有之，如清水油鍋，吵得不可開。

趙嫣立於一片沸反盈天中，仍保持著起直稟的姿勢，覺得何不對。

雖說楠料的確有問題，但在皇后壽宴上當著父皇與百命婦的面恰時崩塌，是否太過巧合了些？

何史以頭搶地，吏部沈侍郎也跟著下跪請求徹查。皇帝面凝重，殿中一片。

皇帝畢竟是皇帝，經此大依舊面不改，只頓了杯盞起道：「神真人何在？軍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混中，趙嫣想到什麼，忽而一凜。

摘星觀坍塌，軍的主力幾乎都集中在棲閣和摘星觀。北苑一團，神教自顧不暇，其老巢通天臺必是防範鬆懈……

此乃極佳的，潛通天臺搜查人證、證的時機！

柳白微顯然也想到了這層，隔空與對視，略一頷首示意。

壽宴儼然無法繼續下去，魏皇後起請罪告退，抬首時越過人群去，不由微蹙柳眉。

太子席位上空的，趙嫣已然不見了影。

……

趙嫣此時正領人沿著長長的石陛登上通天臺。

摘星觀一出事，通天臺的道士都不知躲何去了，遇到幾個懵懂迷糊的丹，也被柳白微喝住。

主臺之上，有左右兩座小殿樓，為論道、煉丹之所。

「你去左邊，我去右邊。」

趙嫣朝柳白微示意，不忘認真補上一句，「安危最重要，保護好自己！」

柳白微灑一笑。

二人兵分兩路，穿過前庭朝左右二殿而去。

右殿門戶半開，裡邊不時傳來東西傾倒碎裂的聲音。李浮和另一名侍撿了子防，伶俐地護在趙嫣前，而後一腳踹開了殿門。

殿一片狼藉。

案幾傾倒，瓷瓶碎裂，門后躺著兩名昏倒的道士。而提前趁趕到的孤星正與另一名年輕道士纏鬥在一起，爭搶一本厚實的名冊。

那年輕道士生得短小悍，目兇，手極為不凡，徒手對抗孤星竟然難分勝負。見趙嫣等人闖，道士自知寡不敵眾，忙將手中的厚實冊子拋丹爐之中，試圖焚燒滅跡。

明火立即竄出一尺多高，孤星見狀立即長手臂，試圖去奪回丹爐中焚燒的書冊，卻被道士連番阻止。

「李浮！」

趙嫣一聲低喝，李浮立即衝上去將冊子從丹爐中拉出來，轉著圈用腳飛快跺滅明火，霎時火星和紙灰四溢。

孤星趁那道士著急了章法，看準破綻一掃去，道士被踢得飛出一丈遠，砸翻了丹爐。

道士燙傷了，見逃不掉了，立即咬破藏在舌下的毒丸，倒地而亡。

李浮「噫」了聲躲開，將從丹爐中搶出的冊子拾起，拍了拍灰，又嗅了嗅，確定無毒，方雙手呈至趙嫣面前。

丹爐中溫度極高，雖搶救得及時，卻燒得也只剩下比掌略大的一半了。

「卑職奉殿下之命，一直留意通天臺的靜。方才摘星觀驟然坍塌，通天臺大，卑職就尋著機會混了進來，正巧撞見此人翻箱倒櫃地找尋這本名冊。卑職猜想名冊定是至關重要的證據，才使得他冒險來翻找，於是就上了手。」

孤星三言兩語說清來龍去脈，抱拳道，「卑職無能，還是讓他燒毀了大半證據。」

趙嫣直到此時才有力氣吐出中濁氣，擺擺手道：「不怪你。那人的行徑明顯不像道士，而是死士。」

萬幸多還搶救回了一半。

正想著，殿外忽有凌虛浮的腳步聲靠近。

一個蒼啞的嗓音急促傳來：「快，快去把貧道的賬冊藏起來！」

孤星聞聲立刻護於主子前，趙嫣將名冊揣懷中，抬眸一瞧，卻是神真人冠歪襟斜，氣吁吁地站於檻外。

神老道看了眼趙嫣等人，又看了眼地上死去的道士和傾倒的丹爐，駭得雙目圓睜，轉就逃。

趙嫣追出殿門，神真人卻是抄近路下了盤旋踏道。

趙嫣沉靜吩咐孤星：「攔住他！若他落到軍手裡，孤就沒有問話的機會了……」

話未落音，倉皇而逃的神真人忽然停住了腳步。

他氣如牛地著盤旋的石階踏道，如同見著什麼可怕的東西般，被得巍巍步步後退。

踏道下，目先是璀璨的高髻冠，再是雍容葳蕤的袍，踏道的影自魏皇後上層層褪去，照亮了威儀冷艷的容。

腰間那對蓮花玉佩丁零作響，後一數名心腹侍隨行，將踏道堵了個水泄不通。

趙嫣心臟驀地一，聲道：「母后怎會來此？」

目在流螢和李浮之間掃視一眼，見李浮心虛地垂下頭，便知此事多半是他向坤寧宮遞了信。

趙嫣無權去責怪李浮什麼，他畢竟是坤寧宮裡調-教出來的人。

母倆的視線隔空相撞，趙嫣如同做錯事的孩子般低垂眼簾。

母后都知道了……

沒有聽話停止追查真相的腳步，還頂著趙衍的份，讓母后的壽宴敗了興。

神真人正了正冠冕，痛心疾首道：「娘娘來得正好！太子殿下率人闖貧道的丹房，毀丹爐，殺道，這可是犯神靈的大罪啊！」

魏皇后聞言擰眉，向垂目抿的趙嫣。

趙嫣默然承著那兩道沉甸甸的視線，幾乎能想象出母後會用怎樣失的神看著。

耳畔又響起了多年前的那句：「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本宮省點心。」

悄悄掐了掌心，深吸一口氣地抬起眼來，等候斥責。

神真人眼觀鼻鼻觀心，掐指闔目，神叨道：「太子傷了貧道不要，可不能壞了陛下的修道大業啊！還請娘娘容貧道稟告陛下，焚香做法，以平天怒……」

話還未落音，只見當一腳，將神老道踹得「哎喲」一聲仰倒在地。

趙嫣愕然，怔怔看著魏皇後放下提的手，收腳站穩。

魏皇后華貴的袍迎風飄舞，仿若戰場上披風獵獵的將，審視螻蟻般垂眼著地上捂著口掙扎的神教道士。

「眾妖道，安敢於本宮面前搬弄口舌，構陷吾兒！」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所有人耳畔激起鏗鏘的迴響。

趙嫣這才想起來，只記住了母后袍威儀的模樣，卻忘了魏家祖上曾追隨高-祖打天下，是以武封侯的簪纓世家。

魏家養出來的兒，自然有骨子裡的剛烈氣。

趙嫣間微。

顧不得深思，示意孤星將神真人押下，快步向前審問道：「你就是那個『仙師』？」

神真人才將爬起，索闔目打坐，做出一副超然外的平靜來。

「你以為你什麼都不說，就能相安無事？摘星觀倒了，朝廷為了彈劾你吵得沸反盈天，父皇為了平息民怨，遲早會查到你頭上來。可神教藏污納垢，你冒險趕回通天臺，是為了這本冊子吧？」

趙嫣拿出懷中那半本未燒毀的冊子，見到老道面明顯一僵，方瞭然道，「方才在你丹房中翻找的那個人，並非你手下的道士……也就是說，還有別人要趁銷毀這冊子上的。即便孤放你走，在陳的路上，或是大理寺獄中，真人又有幾分把握不被滅口？」

「貧道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麼。」

「那孤說得明白些：現在只有孤，能讓你活。」

老道鬍鬚抖，乾枯的眼皮飛速。

所有方外之人的淡泊涵養，都在生死面前分崩離析，只剩下本能的戰慄慌。

「毒殺明德館儒生以及送東宮的信上，那種能溶於紙墨、以燭蛇腺為引的毒香，是你做的？」

見老道心神搖，趙嫣提高聲線，「因為他們的政論會威脅到神教的利益，你便下毒謀害皇嗣！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不，不是……」

老道防線崩潰，倏地睜目道，「貧道雖忌憚殿下，可哪敢堂而皇之謀害於殿下啊！煉毒也是奉他人之命行事，著實與貧道無關哪！」

趙嫣怔神，向前一步問道：「誰指使你做的？你背後到底是誰？說！」

「貧道給那麼多家送過葯，怎還記得……」

咻地一聲極輕的破空之音。

「長風！」

魏皇后眼尖手快，一把攥住趙嫣的手將拉開。

幾乎同時，一支羽箭著趙嫣的鬢角掠過，盡數沒神真人的管，又從他的後頸出。

他仍保持著張說話的姿勢，瞪大眼，直地朝後栽倒，當即斃命。

「保護殿下！」孤星厲聲道。

趙嫣跌坐在地，瞳仁微微收。

**，卻從心底生出一尖銳的寒意來。

軍蜂擁而至，朝魏皇后和趙嫣抱拳道：「卑職奉聖命，前來請神真人問話……」

軍統領的話還未說完，看到地上神真人的首，不由呆愣。

神真人死了。可地上那支帶的玄鐵箭，分明隸屬於軍弓-弩庫。

「誰殺了他？」

趙嫣緩緩起，金紫的袍服隨風盈，環顧方才趕到的軍，「你們誰放箭殺了他？」

軍訥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人回答。

「本宮和太子來晚了一步，神真人遭軍鬼滅口，茲事大，速隨本宮上報陛下！」

魏皇后三言兩語鎮住場面，隨即又回頭看向沉默的趙嫣，放低聲音道，「太子驚，今日不必面聖問安，好生休養。」

說罷深深看了趙嫣一眼，領軍宮人離去。

趙嫣又站了會兒，冰冷的四肢才漸漸回暖。

「怎麼回事？」

柳白微剛從左殿搜查回來，驚愕地看著軍搬走神真人的首，「發生什麼了？殿下沒事吧？」

「人證被滅口了。」

趙嫣輕輕搖首，好在還有這本冊子。

捂著懷中殘存的一半線索，垂眸思忖著。

似是有了抉擇，抬眸堅定道：「回東宮。」

……

鶴歸閣。

張滄快步上樓，氣都沒穩，便朝坐於椅中讀卷的聞人藺稟告。

「王爺，太子殿下不知怎的查到了通天臺，從那些人手裡搶走了半本賬冊。」

聞人藺抬眼，張滄艱難地吞咽一番，著頭皮道，「卑職去晚了一步。太子拿著那半本賬冊，已在趕回東宮的路上。」

太子拿著那樣一個燙手山芋，無疑是了眾矢之的、移的活靶子啊！

話才剛落音，聞人藺已放下書捲起，越過張滄下了樓。

他面容霜白，眸綺麗，上的袍無風自。

張滄被他上懾人的殺氣得倒退一步，直至影消失在樓下，才回過神般一拍腦袋！

王爺毒發就在這兩日了，可還沒吃藥！

東宮的馬車出了北苑的慶安門，便沿著與宮牆毗鄰的夾道，繞回東宮。

孤星與一眾東宮衛按著刀，護衛兩側。

刺殺就發生在瞬息間。

埋伏於夾道一側坊牆上的刺客箭發如雨，直取東宮馬車中的太子！

孤星拔刀叮叮噹噹斬落箭矢，且戰且退，大喝道：「護駕！」

一名刺客躍下坊牆，一路殺上馬車，似是要搶奪什麼。

可他只來得及跑出幾丈遠，就被另一支玄尾羽箭撲在地。

夾道的另一端，一襲玄紅袍的肅王馭馬而來，於馬背上拉弓如月，瞄準坊牆后的刺客。

三箭齊發，反手再是三箭，例無虛！

剩下的兩個刺客，亦被孤星拿下，利落地卸了下以防其自裁。

馬匹還未剎住蹄子，聞人藺便挽弓翻下馬，穩穩立住形，大步朝東宮的馬車行去。

他走得那樣疾，手開被蜂窩的車簾，指節有一瞬微不可察的輕。

車簾開，線灑，照亮了裡頭穿著藤甲、戴著頭盔全副武裝的……

李浮。

李浮愣愣在藤甲中，臂上還著幾支可笑的羽箭，茫然地看著面前分不清是修羅還是神祇的男人。

聞人藺靜靜垂下了手，翻湧的眸微微一凝，而後漸漸平息。

他住腔中那反噬的窒悶，半晌，低啞道：「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