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未

薑宛卿這天回來的特別早。

回來的時候, 便瞧見風昭然正蹲在貓窩前。

小貍和小橘雖然是風昭然做主撿回來的，但風昭然平時並不怎麼搭理這兩隻貓。他要的可能就是讓它們活著，並沒有把它們當寵來疼。

但這會兒他手裏卻捧著小貍細看。

“過來瞧, ”風昭然抬眼瞧見，道，“小貓睜眼了。”

薑宛卿一路上肚子裏都憋著一邪火, 連怎麼罵人都想好了, 已經集方嫂與大娘之大，非把風昭然罵個狗淋頭不可！

然而此時風昭然把小貍捧到的麵前，小貓細細地著，小耳朵地在腦袋上, 小眼睛前兩天還隻是睜開一條，此時真的全睜開了。

它的眼睛水瀲灩, 泛著一層藍灰的，薑宛卿從來沒有這樣近地看過一隻貓的眼睛，“它的眼睛是藍的嗎？”

“現在還不知道，等再過一陣子才知道貓兒的眸子到底是什麼。”風昭然道，“別看它睜眼了, 其實現在看不清什麼。”

“那什麼時候看得清？”

“總得兩個來月吧, ”

風昭然看著小心翼翼地捧著貓, 一臉好奇, 輕聲道, “等到春天的時候，它就能看見你了，定然也認得你了。”

他臉上有淺淺的笑意, 笑得溫舒緩, 帶當風, 格外出塵。

薑宛卿的視線從貓上挪到風昭然上，臉登時放了下來，瞪著他。

罵戰如實戰，這種事果然不能打岔，一打岔氣勢就弱了。

滿腔殺氣都給這小貓喵去了魂。

“……”風昭然瞧瞧自己，“……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有！

你他媽騙了我兩世！兩世！

薑宛卿心裏在大吼，但腦子裏卻慢慢湧現一個事實——他為什麼要騙？還不是信不過。

畢竟不是他的自己人。

上一世裏就是這樣，他有什麼事要做，首先就會把支開。

就像他去姚城治水時讓回京城，就像他揮師北上時讓落後於大軍三十裏。

一剎那間怒火像是被雪水澆滅，薑宛卿把小貍放回貓窩，起去廚房。

風昭然一把拉住了的手腕：“……你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

“沒什麼。”薑宛卿淡淡道，“方嫂教我做麥芽糖，我這就去試試。”

金寶爹常年在桐城給人當車夫，每年在家的日子不多，是以方嫂家的地到了農忙之時都是請人家種的。

但今年金寶爹的東家賣掉了馬車，金寶爹便沒有月錢，自然就沒錢請人耕種。

金寶爹是長年在外做不慣農活的，單靠方嫂一個人種不了那些地，麥種留多了，放著也是浪費，方嫂便打算發麥苗做麥芽糖。

正逢薑宛卿過去，方嫂向來是爽快的，有什麼都分薑宛卿一點，順手便往薑宛卿的籃子裏放了一些發好的麥芽。

麥芽已經發好了，薑宛卿照方嫂說的，先取些糯米浸蒸。

風昭然自然而然跟著進了廚房，見搬出蒸籠便去生火。

然後手還沒到柴火，薑宛卿便道：“這裏用不著殿下幫忙，殿下去看貓吧。”

風昭然下意識便答：“貓有什麼好看的？”

“那殿下看什麼就看什麼去。”薑宛卿道，“做麥芽糖的規矩就是男人不能沾手。”

風昭然：“……”

還有這規矩？

他沉默了一下，問道：“五妹妹，孤可是做錯了什麼事？”

薑宛卿冷冷一笑：“殿下是世間第一聰明人，怎麼會做錯事？”

風昭然：“………………”

看來還真是做錯了。

薑宛卿關上廚房的門，直接把風昭然關在了門外，然後開始生火蒸糯米。

稍稍晾一晾，然後將麥芽剁碎和蒸好的糯米攔勻，放進盆裏，拿油紙包好，放進灶膛中。

灶膛中留了些炭，能保持一宿微溫。

母羊就窩在灶前，“咩”了一聲。

它如今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不用再捆著四肢，但它依然天天窩在稻草堆裏。

廚房裏有洗淨的野草，那是風昭然每日的工作，冬日裏枯草多，青草，來之不易。

薑宛卿拿了點青草給它，又想起旁敲側擊問來的養羊之法，方嫂說羊喜歡吃點鹽。

薑宛卿便往羊的飲水裏灑了點鹽。

媽果然吃得滿意了，吃完了還拿腦袋拱了拱薑宛卿。

薑宛卿把它抱過來，一起坐在灶前烤火，懷裏滿滿的、沉沉的、結結實實的一團茸茸的暖意，灶膛裏的火映在它的眼睛裏，它的眼神平靜得近乎安寧。

薑宛卿的心也慢慢平複下來。

氣什麼氣？

風昭然是什麼人難道還不清楚？

將旁人玩弄於掌之間本就是他的喜好。

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以為他們倆真的是在相依為命，甚至覺得他跟以前不大一樣，便以為他真的洗心革麵重新做人。

醒醒吧，那可是風昭然啊！

“咩……”母羊喚，像是在讚同心裏的話。

“對吧，他就不是個東西！”

薑宛卿終於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

罵完真舒服。

“咩……”

母羊附和。

薑宛卿甚是心，好歹沒白喂，遂又給它喝點鹽水。

母羊吃飽喝足，又窩回原去了。

薑宛卿也將廚房收拾幹淨，打開門正準備離開，猛然一頓：“！”

風昭然就站在門外，神很是平靜地問道：“說說，孤怎麼不是東西了？”

薑宛卿：“…………………………”

薑宛卿：“你在這兒多久了？”

風昭然：“一直在。”

薑宛卿：“……………………你一直站在這兒幹嘛？”

“孤在想，孤到底有什麼事做得不對，讓五妹妹這般生氣。”剛昭然聲音從容得很，“還請五妹妹指點迷津。”

薑宛卿知道他這樣的神意味著什麼——在他登基之後，朝臣們但凡聽到他這般從容問話，無一不腦袋直冒冷汗。

薑宛卿沒有冒冷汗，但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力，口中不由自主，道：“我……我不是說你。”

“那是說誰？”風昭然，“這裏除了孤還有旁人嗎？”

“我是說……金寶爹，就是方嫂的丈夫。”

薑宛卿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養出來的病，每次回來都會一五一十地跟風昭然說起方家村的事，現在回想，可能單純是無聊了，畢竟這裏除了他之外，沒有一個活人。

“他現在在桐城錢也沒有捎回來，人也不回來，所以方嫂很是著惱。”

這麼說完薑宛卿自己都驚了——怎麼這麼慫？

就是罵他怎麼了？！

一：“我覺得為丈夫卻無法照顧妻子，還滿口謊話哄騙妻子，都不是東西！”

但風昭然神肅然，眼神中有點平時難得一見的鋒利，整個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劍鋒似的，靠近便覺得寒氣人。

隻有一瞬，轉即便收斂了這樣的目，問道：“你原來說過，他東家是做布匹生意的？”

……他沒聽出來。

薑宛卿一時也不知道該失還是該慶幸，胡“嗯”了一聲，關上廚房門，向書房走。

風昭然像往常那樣走在邊，聲音微沉：“世道不行了。”

這話薑宛卿經常在村頭那些曬太的老婆婆裏聽到，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從風昭然裏說出來。

忍不住問道：“什麼意思？”

“你以前說過，他這東家與親友間競誇豪奢，連給下人的賞錢都要分個高下，所以他才能一次拿二兩銀子。但這樣的人越多，世道越險。”

薑宛卿越聽越糊塗：“富人越多，難道不正說明世道越好嗎？”

“以稀為貴，唯有旁人都缺的東西，才能值得炫耀。誇耀財富之人越多，便說明富人稀，而窮人眾多。”

風昭然無聲地歎了一口氣，“上行下效，皇帝和他最寵的皇子皆是揮霍奢侈度日，臣工自然效仿搜刮，最後錢財隻往極的人手中流去，窮人會越來越多，曾經的富人也保不住自己的家財。”

薑宛卿回憶兩世裏的經曆，發現這一切確如風昭然所言，最終所有的財富都湧向京城的世家與皇宮，民間殍遍地，難以維生，直到大戰之後改天換地，這一切才為之氣象一新。

薑宛卿心頭最後一點氣在此時消散了。

罷了。

他的目標從來都隻是做一個好君王，做不做好丈夫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

更何況要做也不是做的好丈夫。

風昭然忽地低頭看一眼：“……但你當真不是在罵孤？”

“……”薑宛卿，“……不是。”

*

糯米和麥芽發酵了一夜，浸出了不湯。

薑宛卿早上將這湯拿紗布過濾出來。

到最後力氣不夠，是風昭然擰出了最後一點湯。

接下來便是將湯倒進鍋裏慢慢熬，一直熬到微微濃稠，如琥珀一般，可以掛在筷子上，便算是好了。

大半鍋湯，辛苦這大半日，最後隻得一碗糖。

風昭然的神有點慨：“百姓吃點糖，要費如許辛苦嗎？”

“那是自然，沒錢的日子可辛苦了。”這點薑宛卿可是甚深。

拿兩筷子翻來覆去絞著一塊糖，越拉糖越發白，最後變與碗裏的糖完全不同的白，也不再有明。

“了。”

薑宛卿微笑。

上一世在方嫂家裏吃過麥芽糖，看金寶和銀寶這麼玩過，當時便覺得十分稀奇。

“喀啦”一下，房頂上傳來一點響。

薑宛卿正要抬頭，風昭然一把捂住的眼睛，“小心，好像有灰掉下來。”

薑宛卿拉下他的手，仰頭朝上看：“糟，怕是瓦又壞了吧？”

這宅子就像一艘破破爛爛的船隻，帶著他們航行在不可測知的命運之河上，隨時都要散架。

風昭然道：“一會兒孤上去看看。”

薑宛卿：“不敢勞，還是我來吧。”

隨後便上房頂瞧了瞧，但還好，那一片的瓦沒有發現有裂的，也不知道聲音是哪裏來的。

不過到了後半夜的時候，知道了。

那時兩隻小貓醒了，喵喵著要找吃的。

薑宛卿趕爬起來，帶它們倆去找媽。

推開廚房門便覺得冷風侵，跟外頭沒什麼差別，再一瞧，原來是廚房的窗子忘關了，正微微搖晃。

薑宛卿把貓放下，走過去關窗。

手之，到了一點沙土。

薑宛卿整個人頓住。

這廚房雖破舊，但風昭然素/潔，每日清掃至兩遍，幾乎可以說是纖塵不染。

就算是哪一天忘了打掃，也不可能髒到一一手土的地步。

——有人。

窗戶並非忘了關，而是之前有人在廚房裏，剛剛從窗口離開。

“你出來怎麼不點燈籠？”

廚房門吱呀一聲響，跟著昏黃芒水一樣照進廚房，照亮了紗櫥。

這裏的一切薑宛卿再悉不過，紗櫥門尚留著一條，沒有關嚴實。

走過去，打開紗櫥。

生活不易，和風昭然兩個人的飯菜都是扣著做的，每日裏基本不會有剩飯剩菜，紗櫥是用來放碗筷，以及今天剛熬好的那碗麥芽糖。

一滴糖漿掉在櫥櫃，還有一微微泛白的糖。

——有人吃了麥芽糖，還想試著把糖漿絞白。

“五妹妹？”風昭然在後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

方才有一個瞬間，薑宛卿冷汗都出來了，以為是慶王已經不滿足於看著風昭然慢慢在這窮鄉僻壤靜靜等死，派了殺手過來了結他們兩人的命。

但殺手肯定不會糖吃。

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

“應是我走的時候有點急，櫥門沒關好。”

薑宛卿關上櫥門，轉笑道，“幸好這兩隻貓還小，不然這紗櫥裏可藏不住東西了。”

一麵說，一麵四掃視。

不知道是不是表現得有點明顯，風昭然的視線跟著一起了起來，然後微微向前走了幾步，推了推窗子，微笑：“幸好窗子關得嚴實，不然要是有耗子進來吃可不好了。”

他的舉止言語皆十分自然，頓也沒頓一下，若是放在平時，薑宛卿肯定就此忽略過去，不會起一疑心。

但在他走的那幾步給了薑宛卿指引——他從不會做多餘的事，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有目的。

於是薑宛卿便看到了之前被忽視的地麵，靠窗前的位置，躺著一片極為豔麗的羽。

很眼。

然後風昭然一腳踏了上去，將它踩在腳底下。

“可不是？”

薑宛卿微微翹起了角，眉眼彎彎，在燈籠暈黃的芒下和風昭然相視一笑。

兩個人都笑得甚是愉快。

小貓也窩在媽懷裏愉快地吃著，媽喂慣了，大約已經拿這兩隻小的當了自己孩子，一邊喂一邊給貓。

廚房裏一片溫馨。

*

第二天天一亮，兩人如常起床準備早飯，吃完之後，薑宛卿道：“好幾天沒撿了，我今天再去瞧瞧。”

早飯是薑宛卿做的，所以這會兒是風昭然在洗碗，他做事細致，洗好的碗還要拿布巾幹水，一麵，一麵道：“路上小心。”

薑宛卿口裏應著，開了紗櫥。

風昭然問找什麼。

“今日我想走遠些，看能不能撿到大隻一點的，吃不完可以醃起來，多吃些時日。”

今早的羊餅是特意多煎了兩張，薑宛卿拿油紙包上，再絞了兩塊麥芽糖帶上。

“中午我不一定能回來，殿下自己吃吧。”

風昭然道：“想要大隻的，近也未必沒有，何必走遠？大冷天的別凍著。”

“沒事。我就當四走走。”

薑宛卿說著便出了門。

沒有走多遠，還是素日走的方向，進了林子還沒走出一裏地，便聽到了悉的聲響。

像往常那樣循著這聲響走去，就在大樹底下發現了一頭麂。

跟平時的兔子啊山啊之類的比起來，還真的是夠大隻的。

但薑宛卿沒有急著去撿，而是左右看了看。

山林寂靜，蟲聲俱無，連鳥聲都沒有。

以前怎麼就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呢？冬天就算沒有蟲子，一路上還是可以聽見鳥的。

鳥兒不敢，自然是因為林中有人。

仰起頭，環顧樹林。

這片山林久無人煙，要拿著柴刀開路才能走進來，所以輕易不會換路線，每次都是沿著老路走，頂多再多劈一點路。

以前怎麼就沒有想過，連路線都沒換，居然次次都能撿到東西，難道真的是老天保佑？

可前一世功地撿了那麼多次，這一世也是遵照前一世的經驗而行，便當真覺得冬天了山上就是有好多撿，就像秋天了山上就是有好多果子一樣。

“出來吧。”

開口，聲音在林間微微回響。

山林寂寂，無人應答。

薑宛卿扔下柴刀，靠著大樹，席地而坐，掏出油紙包。

“殿下已經跟我說了，他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讓我給你帶點東西。”

薑宛卿道，“這是我今天早上剛煎的羊餅，羊是現的，煎好之後淋了一點麥芽糖漿，又香又甜，現在還是熱的，你再不出來，就要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