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宛卿抵達嶺南的時候是第二年的夏天。
南疆與嶺南之間的距離原本沒有那麼長, 但和未未一路停留,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便花去了大半年的時間。
未未如今已經是一個拔勁瘦的年男子, 隻有飛揚的眉眼還帶著一明亮的年氣息,他的願是嚐遍天下所有的糖果,對每一個賣糖的婆婆或姐姐都笑得比糖還甜, 兜裏隨時都能掏出別人白送給他的糖果。
於是他笑得更甜了。
薑宛卿就帶著這麼一個糖罐子來到了嶺南。
早在很久以前, 薑宛卿就向宋延打聽過周小婉老家的事。周小婉提到嶺南的次數不多,宋延隻知道周小婉的老家在林城。
可能是當年的災荒流失了不人口,也可能是歲月轉,城中又換了一代人, 薑宛卿在林城打聽了一圈,都沒有人聽說過周小婉。
未未安:“姐姐別急, 咱們可以留下來慢慢問,慢慢找。”
薑宛卿其實不急,找不到也沒什麼妨礙。與其說是尋親,不如說是想來尋找周小婉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林城很小,統共隻有一條街, 名楓林街。全城人要買什麼東西都會往這條街上來, 每個月還會有集市。
沿著楓林街一直往下走, 就到了海邊。
那時正值天晴, 海天一, 雲和浪花皆白,海風拂麵,浩**勁烈, 仿佛能將人上所有的煩惱悉數吹走。
這是薑宛卿第一次看見在大海。
在楓林街留了下來, 開了一間香湯鋪子, 專做各香湯甜羹。
其中的招牌便是陳皮紅豆湯。
林城的人不,所以鋪子的生意一直是半好不壞,有時候半天都開不了張,這時候薑宛卿便和未未去海邊打漁。
未未來林城後很快學會了劃船,並且藝高人大膽,學會半個月就敢跟著老船夫們去遠海打漁。
遠海出去一趟,十天半個月都是短的,薑宛卿簡直被他嚇死,待他回來狠狠訓了他一頓,並把他的糖全收了起來。
可是一轉眼,就看見未未拋了顆糖進裏,被抓了個正著。
“哪兒來?!”
“買的啊。”未未誠實地答。
薑宛卿:“……”
好像總是會忘記未未已經長大了,總以為他是在荒園裏那個圍著碗櫥糖吃的小年。
其實他現在何止是可以買到糖,隻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買一條船出海。
薑宛卿默默地把藏起來的重新放回屜裏,並數了數自己的家當。
在姚城狠狠發了一筆橫財,回宮之後結的人更是無數,出宮前故計重施變賣了那些珍玩首飾,現如今表麵上看起來是個小店店主,實際上是個妥妥的富婆。
拿出了一筆錢,準備給未未買船。
但這先不能告訴未未,買了幾壇好酒,同著未未去拜見一位經驗富的船老大,讓未未先跟著船老大練兩年,待學出師,再告訴他不遲。
像個不放心孩子的老母親,千拜托,萬拜托,完全沒有注意到,乖乖站在後的未未向船老大使了個眼,那意思是“都答應都答應”。
這位正是之前帶未未出海的人,早就恨不能把未未綁上自己的船,是未未一直沒答應,原因是——“我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待薑宛卿把拜師禮放下離開,船老大問未未:“現在放心你姐了,肯跟我走了?”
“以前有個人跟我說過,要我一直跟在姐姐邊,但如果姐姐想讓我離開,我不能多留。”
未未蹲在船舷上,浪拍著船,他的人便像是和船融為了一,穩得像是雙腳在船舷上紮了,船老大知道自己撿到了寶,喜不自勝,順口問,“誰啊?”
未未想了想:“我前姐夫。”
前姐夫後麵還有一句——“卿卿啊,想要自由,但又怕孤單,你先陪著,如果有一天,當真正可以一個人的時候,會讓你走的。”
未未晚上回到家,還沒進門,就聞見了悉的甜香。
麥芽糖剛剛出鍋,薑宛卿給未未絞了一筷子,“嚐嚐。”
這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了。
未未接過來,含了一口,腦袋慢慢地低下來,抵在薑宛卿肩上,“姐姐,我可以不走。”
薑宛卿輕輕了他的頭發,沒有親弟弟,未未就是的親弟弟。
很理解未未現在的心。
想要遠航,又有牽掛。
但若要留下,必然憾。
“說什麼傻話?”薑宛卿道,“在這個世上,沒有誰能永遠陪著誰,人生短暫,一定要用來做想做的事。”
未未無限留:“可是海上吃不到麥芽糖了……”
“……”
薑宛卿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栗子。
未未走後,薑宛卿就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開店,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海邊。
從前無論是在宮中還是薑家,都被份拘得太厲害,總是想丟下一切遠走高飛,尋回自由。
現在想找到了,這是真正的自由,也是真正的孤單,和這世間沒有任何羈絆,像飛鳥一樣,輕輕點一下翅膀就可以離開。
自由一定是孤獨的,沒有人又熱鬧又自由。
才來不久,就有鄰居大媽想要為說親,隻說自己是寡婦,要為丈夫守孝,大媽這些作罷。
而今住了兩年,大媽覺得這孝應該守得差不多了,又來上門。
薑宛卿告訴大媽:“我要為先夫守節。”
就在大媽肅然起敬之時,縣衙方向傳來了鼓聲。
林城小,民風又淳樸,所以縣衙裏的鳴宮冤鼓一年到頭也難得響一次,薑宛卿這還是頭一回聽到。
咚,咚,咚……一共響了二十七聲。
這是喪聲。
隻有天子駕崩,喪鍾才會響二十七記,然後依次傳到州府,再傳到縣衙。
風昭然……死了?
有時候會想起風昭然,比如煮紅豆湯的時候,比如看見晚霞的時候,比如聽著海風的時候,比如燈花了一下的時候……那種想念很遙遠,像是孟婆湯沒有喝幹淨,這一世裏回想著上一世的人。
上一世死之後,風昭然怎麼樣了?
他得到了天下,迎娶了薑元齡,得到了薑家的全部助力,毫無疑問會為名垂青史的明君。
每次想起風昭然的時候,都會很快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他對而言,已經是前塵往事,隻是一個掛在裏的前夫。
隻是,雖然前夫已經在裏逝世過無數回,但薑宛卿絕沒有想過,會在這邊陲之地聽到他的喪鍾。
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縣衙的,站在門口還猶豫了一下用什麼借口進去打聽,風昭然登基之初便開始整頓吏治,林城縣令是個清,塞錢怕是……
然而還沒等想完,縣令便迎了出來,將薑宛卿迎至花廳,然後摒退左右,跪下:“臣叩見皇後娘娘。”
薑宛卿模糊地知道了自己這幾年的姓埋名完全是埋了個寂寞,但腦子裏卻像是裹著一層霧氣,已經無暇去管其它任何念頭。
“方才那鍾聲……”
縣令沉痛:“是陛下……”
林城太過偏僻了,天高皇帝遠,薑宛卿這幾年隻知月升日落,本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麼。
所以林城縣令每說一句,都要驚駭一下。
薑元齡沒有為皇後,早在三年前,也就是薑宛卿離開的第二年,薑元齡便因為和母親戚氏合謀毒害“先皇後”薑宛卿而被斬。
薑家自然不會善罷幹休,在那之後,風薑兩家陷漫長的拉鋸。
越先安掌控著京城的兵力,手下南疆軍驍勇無敵,薑家沒有辦法在武力上突破,但薑家樹大深,勢力遍布各地,也足夠風昭然焦頭爛額。
就在今年春天,薑家正式分裂,幾路旁支各自另立門戶,世間第一門閥樹倒猢猻散,了一盤散沙,薑述無力回天,在書房外的池塘中投水自盡。
風昭然原該憑此一舉為風氏繼太/祖之後最偉大的君王,但到秋天便開始臥床不起,就在立冬那一日,撒手人寰。
“自娘娘踏林城之前,臣便接到了陛下旨,著臣暗中護衛娘娘,但不得打擾娘娘,若娘娘有什麼需要找到臣,臣須得排除萬難為娘娘達。”
縣令說著,頓了一頓,“娘娘可要……回京送陛下最後一程?”
*
薑宛卿回京。
不是要去送風昭然,而是要去看個究竟。
不相信風昭然會這麼愚蠢,這麼失敗——他已經就了先祖所未能就的大業,卻生生把自己作死了!
這絕不是風昭然會幹的事。
但是晚了。
風塵仆仆從嶺南趕到京城之時,在城門口遇見了白漫漫的送葬隊伍,風昭然已經安葬在皇陵,肅穆的隊伍寂然無聲,剛剛從皇陵返回。
百姓們沿路圍觀,各自披麻裹素,道路上一片哭泣之聲。
為著趕路,薑宛卿一路都是換著快馬急奔,此時支撐著的一口氣泄了,整個人晃了晃,險些栽倒。
是真的……
他真的……死了……
所有的幻想都在這一刻被打破,一國之君,斷不會拿自己的死造假。
早在他放離開的時候,便覺得他們之間已經徹底兩清,對他頂多隻有一種對故人的思念,可原來不是。
原來會這樣難,心會這樣痛。
空虛就在隊伍之中,雖然薑宛卿戴著帷帽,空虛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將到摘星樓。
空虛異常沉默,摒退左右,給薑宛卿倒了盞熱茶,便一言不發。
摘星樓是宮中最高的屋子,憑窗可以見被大雪覆蓋的琉璃瓦,仿佛天地俱為風昭然縞素。
薑宛卿捧著茶,手卻怎麼也熱不起來,也許是在溫暖的嶺南住了太久吧,京城的寒冷仿佛能鑽進的骨頭裏,腦子仿佛也凍僵了。
良久良久,聽到自己微微抖的聲音:“他是怎麼……的?”
“有件事娘娘不知道,因為陛下以前不讓貧道說。”
空虛低聲道,“陛下當初興兵北上,為了取得薑家的信任,主服下了薑家控製暗衛的毒藥。”
薑宛卿的腦子裏“嗡”地一下。
還記得薑述在那一晚誌得意滿的神,仿佛完了什麼前人未競的功業,當時無比好奇,此時答案傳過數年的來到的麵前——每一代薑家家主畢生所追求,就是讓風家的皇帝為薑家的傀儡。
薑家用來控製暗衛的毒藥奇毒無比,每半年需要一顆解藥,若無解藥,必死無疑。
風昭然……竟然把命到了薑家手裏……
“陛下當然不會乖乖控於人,所以一直以來都由貧道為陛下祓毒。隻是祓毒之法原本需要十年才,陛下之過急,傷了基。”
空虛低著頭,“再加上之前的蜀中平叛還有後來的打薑家……陛下將自己掏空了,就算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是回天乏了。”
薑宛卿久久沒有說話。
坐在椅上,仿佛已經凝了一塑像。
其實當初回京之時,便發現了他削瘦了不,在雲城見麵的時候,他更是瘦得連裳都掛不住,也是極不正常的蒼白。
但那個時候一心隻想著怎麼離開,還以為他是因為兩場戰事挨得太近,作過度,所以清減。
“……我想去看看他。”薑宛卿手上的茶水已經涼了,人和人之間的緣份有時候也是這樣,在熱騰的時候沒有珍惜,等到涼下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皇帝落葬,地宮便要關閉,從前兩隔,後人隻能在地宮門外祭祀。
但空虛卻打開了地宮大門,這裏竟然沒有被封死。
“陛下說,他一直在等娘娘來。”空虛道,“現在娘娘來了,他想必會很高興。”
許多帝王登基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給自己修陵,要將自己生前的奢華尊貴全帶進地府中。
風昭然是個例外,他的陵寢修得十分簡單,一如他的衫樣式,或是後世有盜墓來此,絕對想不對這是一座皇陵。
空虛將燈籠遞給薑宛卿:“貧道就在外麵,娘娘若是害怕,可以喊一聲。”
薑宛卿接過燈籠。
墓中有長明燈,芒雖然黯淡,但不至於一片漆黑。
沒有害怕,甚至……沒有傷心。
心大約真的是被凍住了,覺不到痛楚,隻是覺得冷。
走向棺槨,燈籠微微晃,薑宛卿的視線落在上麵,忽然手輕輕拔了一下。
這隻是一盞普通的宮燈,當然不可能像走馬燈那要轉起來。
慢慢地想:哦,那盞在姚城買的走馬燈帶回了東宮,一直放在庫房裏,不知現在還在不在。
這個念頭像是一引線,冰封的心髒開始跳,麻木的緒開始複蘇,眼淚在察覺之前就湧了出來,視線一片模糊。
“風昭然……”的手上棺槨,淚水大顆大顆滴落在上麵,“現在我真的是寡婦了……”
以為不會這麼傷心的。以為他已經是被拋在後的過往,是被甩在後的命運。
以為他已經跟無關了。
可為什麼還會……還會這樣難過?
“風昭然,下輩子我們都投生在鄉下好不好?”
的臉頰著冰冷的棺槨,淚水也變得冰冷,“你不是風家的太子,我不是薑家的庶,我們投在同一個村子裏,從小一起種田捉蜻蜓,等到長大了,我們就親。”
一個簡簡單單、不帶雜質的親。
沒有權勢、沒有算計、沒有謀,沒有傷害,沒有懷疑。
隻有我們兩個人,簡簡單單長大,簡簡單單老去,蓋一所房子,種幾畝地,養兩隻貓,再生個孩子。
“好,就這麼說定了。”
薑宛卿聽到一個聲音在回答。
閉上眼睛,心中撕扯般地疼,這是風昭然的聲音。
記得如此清楚,原來重來一世,逃過了死亡,卻沒有逃過上他的命運。
扔開燈籠,伏在棺槨上,放聲痛哭。
燈籠滾落在地,即刻燃燒了起來。
“小心。”有人將帶到一邊,遠離那盞燒著的燈籠。
薑宛卿淚眼朦朧,看到了風昭然的臉,如此清晰,如此真,宛若生時。
“風昭然——”撲上去抱住他,抱得的,“你不要死好不好?我回來了,我回去看你了,你……你……”
一個“你”字在嚨裏卡了好幾回,薑宛卿的腦子漸漸清醒,這真實的,這溫暖的懷抱,這雙微微含著笑意又泛著淚的眸子……
薑宛卿的眼睛一點一點睜圓。
——這怎麼可能是想象出來的?!
“卿卿,我錯了。”風昭然痛快利落地道,“我隻是想試一試你會不會回來。”
薑宛卿完全地僵在了他的懷裏,眼睛都愣死了,眨也不會眨。
“卿卿,你一個人過得很好了,我不知道你還需要不需要我……”風昭然輕聲道,“如果你能來,那便說明你心裏還有我,我可以留在你的邊。如果你不來……”
薑宛卿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要是不來,你這已經駕崩的先帝難道還能死而複生重臨帝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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