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的眼睜圓了一些，凝著他的表，確定這并非玩笑，微微愕然。

有些著急，纖手攥住裴策的袖擺，輕輕晃了兩下，道：“殿下，不能丟出去的。寒冬里不易存活，您把它帶回東宮的花房好不好？”

裴策并不理解這些多余的善心，不過樂于配合他的晚晚，輕“嗯”了一聲，便看小姑娘出了一點笑靨。

＊

皇帝的傷，進臘月后漸漸好轉。臘月初六，天子重新臨朝。雖一目還纏著紗布，然而天不可直視，更無人敢議論，天是否有損。

到了臘月初八，是本朝的臘日節。本朝循古風，有在臘日飲酒的習俗。（1）

皇帝傷未痊愈，不能飲酒，便未按往年之例宴飲群臣，只循例將口脂面藥等賞賜下去。不過晚間仍照例來到皇后的昭慶殿。

皇后今日難得盛裝打扮，一雍容宮裝，梳著高高的云髻，飾以繁復珠翠，尤其一支點翠釵，熠熠生。長眉鬢，薄敷面，絳口脂點染的端華。

皇帝對的心打扮只是略掃一眼，無多興致。皇后亦無失之，行禮后在皇帝對面坐下，和煦淺笑，為皇帝盛了一碗濃白的骨湯。

戴著鎏金護甲的雙手，捧著“萬壽無疆”紋蟹青釉碗，悠然置于皇帝面前。皇后端雅地笑著：“陛下不宜飲酒，若以茶代酒又妨礙睡眠，這習俗便姑且免了吧。”

皇帝端起，飲了一口便放下，隨口道：“皇后有心了。”

皇后并不在意皇帝的敷衍，依然笑道：“陛下龍最是要。”

皇帝聽了這賢德關切的話，眸卻不易察覺涼下來。皇帝生得一副劍眉星目的剛毅俊朗面容，雖已過不之年，卻并不顯衰老，反而更有威凜氣勢。

唯當他如此刻般微微瞇眼的時候，眼瞼與眼尾會顯出細紋，襯出一種明的銳利，卻也流了玩弄帝王心經年后的疲態，不過僅一瞬，便消湮。

皇帝憶起自己傷當日，在一片混中，次子裴篤準命中海東青的那兩箭。

因距離不遠，有這樣的準頭不稀奇。奇在事發突然，他的反應之快，竟勝于自己邊衛，更遠勝于裴篤平常。倒似事先有所預料一般。

皇帝更清楚記得，在他下令之前，裴篤已斷喝一聲：“還不速速將這畜生拖下去置了？”

他將不聲思緒斂去，看向皇后道：“皇后時時掛心朕的，懷稷在冬狩當日英勇救駕，可見是皇后平日教導有方。”

懷稷是二皇子的字。

皇后謙和一笑，略欠一禮：“臣妾不敢當此夸獎，都是臣妾的本分。”

皇帝手到皇后前，似一個攙扶的作。皇后微訝，有兩分寵若驚，遲疑著正要將手搭上，皇帝的手掌已經挪開。

原來只是一個示意起的手勢。

皇后順著這個手勢，和婉淺笑，回到座上坐下。又聽皇帝道：“有子如此，朕心甚，理應嘉獎。皇后覺得封賞他什麼好？”

皇后恭順地答：“懷稷做的也都是分之事，不敢居功，亦不敢討要獎賞。”

皇帝睇著的容，半晌，似暢懷一笑：“皇后果然賢德，朕卻不能薄待了懷稷，朕回去再仔細想想。”

眼下皇帝可用來對裴策稍加牽制的皇子，唯裴篤而已。縱使心已有疑慮，亦不可輕易將這枚棋子廢去。

話畢，皇帝起離去，并不留宿昭慶殿。

而皇后行禮恭送，直到那道明黃的高大背影遠去，再看不見，才緩緩起，面上笑意，不減不變。

＊

歸瀾院里，因李穆早早派人來知會過，太子今日晚間會過來，秋嬤嬤亦命人備了酒。

姑娘弱，不宜飲酒，秋嬤嬤擔心殿下邀姑娘同飲，備的是清甜的桃花釀，小酌幾口亦無妨。

今日多集宴，裴策過來時已是酉時末。夜漸起，揮退了下人，唯二人獨，在寢屋的外間臨窗而坐。

室暖得熏人，江音晚先前覺得悶，命人將菱花檻窗半開，天暗下去，便覺出了冷意。

裴策將檻窗合上，窗上糊的秋香煙羅，偶爾隨外頭的風一鼓一鼓。

他在黑漆描金云紋靠背椅上坐定，攬了一把那素約細腰，將江音晚摁在自己膝頭坐下，懶懶著的脊背。弱質纖纖，在他掌下。

江音晚慢慢松弛了繃的脊背，聲問：“殿下今日飲酒了嗎？”

裴策的嗓音清倦，隨口答：“未飲。”

今日的確參加宴飲，但他惦記著自己的小姑娘，草草離席，并未飲酒。為免衫沾上的酒氣熏著，還特意更了才過來。

手邊的雕漆幾案上，擱著一套琥珀琉璃杯盞。那一汪桃花釀晶瑩剔，亦被襯得如琥珀一般。

裴策對這般清酒無甚興趣。但江音晚因平素弱之故，有機會飲酒，還是好奇地瞟著杯中清釀。

江音晚試探道：“我也沒有。殿下，嬤嬤說這酒不會醉人，我可以喝一點的。”

說話的時候，澄碧更勝琉璃的眸子抬起來，纖指輕揪裴策的襟，在那平金繡的蟒紋上無意識地虛虛摳劃著。

裴策捉住了的荑，不為所：“飲酒傷，你子本就不好。”

江音晚長睫半耷下去，低低“噢”了一聲。其實本也無可無不可，貪新鮮罷了，并未多失。

裴策瞥一眼的神，淡道：“只能喝一點。”

果然就見那盛滿星子的眸又抬起來，乖順道：“嗯，我只喝一點點。”

裴策角懶漫勾起，指在琉璃杯中輕蘸一記，遞到江音晚邊。

江音晚看著那“一點點”酒，怔然偏開了頭：“哪，哪有這樣喝酒的？”

裴策不言，目淡淡落在上。另一手攬著的肩，食指和中指在肩頭有節律地輕點。

江音晚在這樣的散漫注視下，到的迫。抬眸，輕輕喚一句：“殿下？”試探著去推開男人的手，自然推不。

裴策隨意“嗯”一聲，嗓音清漠懶倦，依然靜靜看著。

江音晚無法，湊過去，瓣輕沾酒漬，不可避免到男人的指腹，一即分。

輕輕將上那點酒漬抿口中，實在微末，品不出味道，只覺得是涼涼的一點。

裴策又蘸了一點遞過來。這次，直接將那一點清酒，送的齒之中。

除那的古怪外，酒的清冽綻開，而后是悠悠回甘。江音晚先是蹙了蹙眉，而后緩緩舒展開，角淺淺彎起，一對梨渦若若現。

裴策亦輕笑，問：“覺得酒好喝？”

江音晚“唔”了一聲，覺得自己這樣都算不上喝酒，但是這個說法，莫名有種豪氣，于是點頭。

裴策角勾著那淡淡弧度，一手仍攬著的肩，另一手悠然捧起琉璃杯。那琥珀里盛著的一泓瑩然，緩緩從江音晚面前而過，卻不是遞到的畔。

江音晚看著裴策淺啜了一口桃花清釀，又隨手將琉璃杯置回案上。下一瞬，清冷俊容驀然在眼前放大。

裴策探開的齒關，將那淺淺一口桃花釀渡了進來，再抬頭退開。

江音晚尚愣怔地睜著眼，那嗆人的口已砰然迸開。急急扭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裴策不意是這般反應，趕忙拍的脊背，幫順氣。另一手出帕子，為拭邊酒漬。

江音晚咳了半晌，終于稍稍平復。那淺淺一口，已被咳出大半。再抬起頭時，那一雙明眸滟滟，淚霧漫漶了瞳仁，四周洇紅，楚楚可憐。

裴策繼續順著的脊背，聽輕聲語地抱怨：“一點也不好喝。”

忍下輕笑，依著說：“嗯，以后再也不喝了。”

裴策斟了一杯水，遞到邊，慢慢喂。待人終于平靜下來，看雙眼半闔，以為是夜犯了困，將人打橫抱起，走回里間，輕輕放到拔步床上。

江音晚已沐浴洗漱過一遍。裴策為掖好被衾，去湢室擰了熱帕子過來，作輕，幫重新拭面。

那一雙杏眸，已困倦得睜不開，蜷長的睫輕覆著，朧明燈火相映，投下一片青的影。

裴策在心里嘆，果然是孩子心，說困就困，說睡就睡了。

他未喚人，自去湢室洗漱一番，換了墨緞寢出來。步履輕輕熄了燈火，只迎著拔步床邊托架上那顆夜明珠的幽，回到床上，將帷幔垂下。

衾被下的纖薄影，安安靜靜，呼吸清淺綿長，似已然睡了。裴策在邊躺下，輕輕將人擁懷中，亦闔上了眸。

玉溫香在懷，裴策困意全無，只覺得方才渡給的那點薄酒，竟先讓自己醉倒了一般。

他翻了個。正仰躺著，攬著江音晚的肩背，讓側對自己，稍傾過來，伏在他半邊膛上。

輕綿的呼吸，帶著酒香，隔著薄薄一層寢，拂在他的口。在那單薄肩背上的手掌，克制著力度，一遍遍來回著。

夜漸濃，在黑暗中不知熬過了多久，正預備就這樣徹夜無眠時，裴策驀然聽見懷里傳來一聲低泣。

他倏然睜開了眼，輕輕拍了拍江音晚的削肩，低低喚一聲：“音晚？”

懷里又沒了靜。然而有一點微涼的意在他前襟洇開。

裴策修眉一凜，又喚了一聲：“音晚？晚晚？”大掌輕扳那孱薄肩頭，低下頭去，想看清的神。

然而江音晚固執不肯抬頭，反而手住了男人兩邊肩膀。

裴策形一滯，停下了作，又改為拍的肩背：“音晚，怎麼了？”

襟上的意默默暈開，他耐心輕著，良久，聽見懷里悶悶的一句嗚咽：“我想家了。”

裴策一怔，心疼漫上來，卻無從勸，最終只能低聲鄭重承諾：“孤會給你一個家。”

臉頰在他口輕蹭了蹭，讓人只覺一顆心都泡進了酸水里，心得無以復加。正再開口哄，便聽那的聲音喚了一聲：“大伯母。”

裴策神變得莫測。

這是在夢囈？

幽微的啜泣，抑著傳來，大掌下的纖薄脊背輕輕抖著。是做噩夢了？還是又夢魘了？

裴策峻容沉下去，稍用了一點力，拍兩下的肩：“音晚，醒醒。”

懷里的人竟回答了他，帶一點低咽，似含了水霧般的悶：“我醒著的。”

裴策試探著問了一句：“孤是誰？”

江音晚沉了良久，不知在認真思索，還是在發怔。最后聲喚：“大皇子哥哥。”

裴策有一霎的恍惚。漆眸深深，凝著晦暗夜，不知想了些什麼，片晌，終于沉沉應一聲：“嗯，是孤。”

看來不是夢囈，是喝醉了。

醉酒的人，腦中總是混。江音晚的思緒不知飄到了何年何，忽然問：“下雪了嗎？”

裴策也不計較的思路跳，回答：“今日沒有。”

江音晚輕輕“噢”了一聲，又漫無邊際地說：“瀲兒做的核桃很好吃，我想跟學一學。”

裴策從腦中搜刮出“瀲兒”這個名字，原是在閨中的丫鬟，而今已沒教坊。裴策沒應這話。

江音晚沉默了一會兒，驀然哽咽著，沒頭沒尾冒出來一句：“我再也不會想吃合了。”

這句裴策卻聽懂了，輕笑了一聲，順著說：“好，不吃了。”

江音晚埋著腦袋，又開始悶悶地啜泣。裴策輕輕了后腦的發：“怎麼了？又想到了什麼？”

江音晚語聲孱碎，幽咽著吐出一句：“我太笨了。”

裴策嗓音低醇潺緩：“不笨。”

江音晚輕嗚著，聲腔低弱如自囈：“就是很笨。殿下教我的那些，我都學不會。”

裴策拍著的肩：“那就不學了。有什麼要？”

江音晚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漸漸安靜了下來。

就在裴策以為已這樣睡時，江音晚驀地撐起了上，往上挪了挪，湊近裴策的頸側。

裴策峻漠的面容，微微僵滯。腦中有一弦，繃起。

帳外那顆拳頭大的夜明珠，芒潤澤，過重重藤蘿紫的帷幔映進來，似泠然的一汪泉。

芙蓉石蟠螭耳蓋爐里，燃的是安神香，此刻卻全無用場。

江音晚雙頰酡然胭紅，比平日里更溫熱一些，輕輕近。嗓音低宛怯，伴著清甜的氣息薄薄灑在男人頸側，似喃喃自語，又似聲央求：

“殿下能再教我一回嗎？”

裴策腦中那弦，錚然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