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蹙起了細彎的眉,趕忙走近幾步,扶江寄舟躺好。
亦為裴策突然的稱呼而微駭,替兄長掖上被角的間隙,側頭朝裴策乜去一眼,鬢邊紅寶石墜角穿珠流蘇婀娜輕晃,映著婉生的眼波,妍無方。
裴策面不改,仍是清逸自若模樣,自然而然在江寄舟床榻邊的斑竹漆面椅上坐定。
看到江音晚仍挨著床沿站著,關切問詢江寄舟是否牽傷口,裴策眼底深潭慢悠悠卷起一點幽渦。
他不聲朝江音晚出手,皙白長指輕輕住細的指尖,沒什麼力度地往自己側的方向輕牽一下,很快松開,示意過來坐下。
江音晚回,抿著瞥他一眼,綿綿的,不知是惱,還是央求他莫在兄長面前做這些親昵舉。眼眶還洇著方才乍見兄長泛起的紅,稚兔一般。
裴策從容矜然地回。
江音晚終究走到他畔的椅上坐下,距江寄舟稍遠了。
江寄舟默默將二人狀收于眼底,眉心微斂。
裴策與江音晚雖只是并坐著,未有其他親舉止,但裴策是不是挨得過近了些?平金繡夔紋的墨緞袖擺,若有若無拂著江音晚的淺妃織錦裾,似一種暗藏強勢的宣示。
江寄舟輕咳一聲,恭敬道:“罪臣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裴策云淡風輕地一笑,似隨口道:“兄長不必客氣,都是孤應當做的。兄長未醒之時,晚晚憂心非常,幸而兄長險醒來,晚晚得以展,孤也可以寬心了。”
一口一個“兄長”,“晚晚”,聽得江寄舟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裴策話里話外,雖說著江音晚牽掛江寄舟的傷勢,卻分明將自視作音晚的自己人,反而江寄舟這個做兄長倒像是外人。
江音晚下意識探向江寄舟的方向,急切問道:“兄長,你沒事吧?”
江寄舟稍緩了起伏的腔,仍慘白,對江音晚溫聲道:“無妨。”
又向裴策,言辭懇切:“還要多謝殿下,這段時日照拂音晚。”
這話,亦意在劃清親疏之別。
裴策仍是閑適姿態,緩聲道:“是孤應當謝侯府對晚晚的養育之恩。”
江寄舟徹底白了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江音晚蹙著蛾眉,雪腮暈著煙霞淺緋,只希裴策莫再開口,于是對他聲央道:“殿下,我想同兄長單獨敘一會兒話。”
裴策微微低頭,凝著,語調溫至極:“自然該依晚晚,不過……”他又看了一眼江寄舟,端然道:“矯詔之事,孤已有了眉目,應當同兄長代清楚,以免兄長仍對孤心存芥。”
既是正事,江音晚知道輕重,未再說什麼。且也迫切知事進展,輕輕點一點頭,專注著裴策。
裴策掩在寬大墨緞袖擺下的手,指節微蜷了蜷,按捺下的發的沖,神平正,將目前的線索與推斷一一道來。
江寄舟今生與前世遭遇不同,他為裴策所救,不再如前世那般認定裴策是幕后布局人。且他昨日醒來后,謝統已向他說明過一些況。
他平復著呼吸,靜靜聽完裴策的話,神凝重。若裴策推斷為實,憑幕后之人這般一箭雙雕的狠毒謀算,與藏在暗中的耳目勢力,要揪出他絕非易事。
可恨他如今只能躺在病榻上,手中無一兵一卒,甚至見不得,無半點辦法,只能仰仗裴策。
江寄舟沉默良久,問道:“殿下接下來有何打算?”
裴策嗓音沉穆如金石,言簡意賅道:“孤預備親自去一趟江南。”
紀惟所牽涉的疑似舞弊案,因其死,只能前往其籍貫所在的江南東道余杭郡方能查明。大理寺向皇帝稟報案時,皇帝已有意派欽差大臣暗訪江南。
然而真正躲在暗中謀局布棋的那人,恐怕不是一個普通的欽差便能揪住的,或者說,即便揪住,也未必敢揭發。
裴策決定親自微服前往江南東道,順余杭郡解試舞弊這條線往上查,讓薛亭留于京中,順紀惟之死查探兇手,與他遙遙配合。
江音晚聞言微詫。裴策要離京去江南……那雙秋水瞳仁里碎星明滅,熠熠的不自知地暗下去。
裴策看清小姑娘眼底無意識流的不舍,慢慢勾了勾角。終究按捺不住抬手,了的發頂,聲道:“孤會帶著晚晚一道去。”
“咳咳……”江寄舟再度用力咳了兩聲。
江音晚回神,局促地將視線收回,投向兄長,聽他道:“勞殿下費心探查,不過音晚同行,或許會拖累殿下,不如將留在京中。”
裴策沉定自若,漫聲道:“兄長有所不知,晚晚份已惹人懷疑,將留在京中,孤不放心。還兄長以晚晚的安危為先。”
江寄舟心底直翻白眼,聽聽這話,他倒了不顧音晚安危的惡人。于是道:“殿下即便微服出行,難保幕后之人不會掌握殿下行蹤,路途守衛不比京畿森嚴,若那人一時急,有所行,殿下如何保證音晚的安全?”
裴策漫不經心輕撣擺,只淡淡道:“孤這些年所遇刺殺近百,刀劍影不過家常便飯。既然帶晚晚同行,便是有把握,唯孤邊是最安全的所在。”
輕描淡寫間,凜倨盡現。江寄舟一噎,再無話可說。
江音晚看著兄長,認真道:“兄長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盡量不拖累殿下。”
裴策低眸,睇視著小姑娘玉琢雪雕的側,目似一片深湖,幾乎能讓人溺斃其中,嗓音低低的:“嗯,晚晚最乖了。”
江寄舟深吸一口氣,闔上了眼。
罷了,罷了,眼不見為凈。片晌,他睜眼,艱吐出一句:“罪臣重傷在,此時已力不濟,殿下見諒。”
裴策牽著江音晚起,面上是恰到好的關切:“那孤同晚晚便不打擾兄長歇息。兄長早日康復,晚晚才好安心。”
江寄舟一字一字幾乎沒有波地從齒間出來:“謝殿下關懷,恕罪臣不能相送。”
裴策不甚在意地擺手,見邊的小姑娘眼眶洇紅,眷眷不舍,十分地俯湊近,低哄般道:“晚晚,兄長該靜心修養,聽話,向兄長道別。”
江音晚紅著眼圈,向江寄舟最后道:“兄長安心休養,務必聽從醫囑,切莫憂思過重。殿下定能為大伯昭雪冤案,還忠臣良將一個清白。”
江寄舟定定著,這樣牽掛旁人,卻不曾為自己打算。
在那襲墨袍轉的一霎,江寄舟終是忍不住道:“殿下,罪臣明白音晚眼下份,不能奢求太多,然而他日,東宮有了正妃,甚至您日后會有三宮六院,到那時,將置音晚于何地?”
裴策頓足回,背而立。仲春薄薄日勾染他頎謖廓,墨袍玉帶,矜然清肅。
他俊容平靜,寡漠若尋常,卻字字沉緩,是鄭重一諾:“晚晚會是孤的妻子。孤不會有什麼三宮六院,此生,唯求晚晚一人。”
前世今生,唯求一個江音晚而已。
裴策帶著江音晚,不日便,白龍魚服,扮作從長安南下做生意的商賈。采水道,順渭河、黃河而下,至接通濟渠,大運河。
二月的渭水畔,金堤含翠,楊柳郁青,和風里飛絮垂,在臨岸的水面浮作稀疏一層輕白。粼粼波迤邐漾開,可見斜帆無數,順風而下。
水中央一艘青雀舫尤為華,舟艙如樓臺,碧瓦朱甍,繡帷雕櫳。飛檐銜住一抹春風,輕羅窗帷如薄薄晨嵐,隨風微飏,水氤氳鋪開,依依楊柳漸次往后退去。
裴策的隨侍衛扮作商賈仆從,青雀舫邊另有幾艘小船不追痕跡跟隨,暗中護衛。
另雇了經驗富、底細干凈的老船夫掌舵,其妻子亦在船上,淳樸和善,幫著料理一些活計,眾人喚一聲劉婆婆。
江音晚將瀲兒留在京中,照顧江寄舟,又留秋嬤嬤打理歸瀾院,只隨帶了丹若和黛縈兩名婢。
上船離岸的第一日,裴策便生出了懊悔與自責。
他未料到江音晚暈船暈得厲害。
太醫不便離京,隨行只帶了一位民間的大夫,姓俞,平素也有神醫的名聲。俞大夫事先制了治暈船的丸藥,然而江音晚服下后未見起,依然頭暈惡心,食不振。
船艙的二層,臥房致寬敞,裴策坐在黃花梨四柱架子床畔,將人攬在懷里。看著孱白容,心疼不已。
舟行得穩當,幾乎不見顛簸,然而江音晚猶覺晃得厲害。裴策攏著纖薄軀,將那點分量盡數偎到自己上,似乎這樣便能有所支撐,緩解一些眩暈。
他遞了一匙冰糖燕窩粥到江音晚畔,聲哄道:“晚晚乖,多用一些,著會更覺暈得難。”
好說歹說,江音晚終于無力地啟,由他喂下幾口。裴策正要再舀一匙,江音晚忽然虛乏地推了推他的手腕。
裴策微微蹙眉,正要再哄兩句,下一瞬,江音晚已經“嘔”地一聲,吐在了他的墨袍上。
他尚未作反應,便見江音晚往后瑟了瑟。
面上褪盡,不知是純粹因為難,還是摻了懼怕。
上一回江音晚吐在裴策上之后,他的震怒與懲治,仍記得清楚,至今心有余悸。心悅裴策,卻也知他骨里的戾,對裴策的憷,這段時日已看不出,但在某些時刻,仍會被勾起。
裴策看著,目如幽潭,深邃得難辨緒。片晌,他放下碗匙,手掌稍用了力,扣住的削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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