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亭上前一步,躬奏稟,聲如金石:“微臣奉命調查紀惟所涉科舉舞弊案和謀殺案,有了重大進展。已查證秋闈舞弊屬實,紀惟通過解試,是因江南東道余杭郡太守陶川助其暗中作。”
皇帝面上躁意更甚,他沒耐心聽薛亭再講下去,揮手道:“朕知道了,大理寺查案有功,理當褒獎,至于詳,稍后寫封折子遞上便是。”
薛亭緩緩直了脊背,爍利目從玉笏后過去,并不像皇帝希的那樣識趣退下,反而不卑不道:“此事干系重大,微臣需當殿奏明。”
皇帝正發作,卻聽他接著道:“陶川背后另有人指使,乃四皇子。”
皇帝微怔。
四皇子裴簡?
他對這個兒子,幾乎沒有太多印象。裴簡的生母只是一名宮人,份微賤,容貌尋常,皇帝酒醉后臨幸了一夜,竟有了孕。
即便有孕,皇帝也只隨意封了個正八品采,便拋諸腦后。那名采倒是幸運,一舉誕下皇子,皇帝又晉為正六品寶林,此后不再過問。
這個兒子,也被他一并忽視,只記得是個溫默乖順的,可惜僅有乖順,沒有基,并不能為其增添利用的價值。幾名皇子漸漸長,尤其太子羽翼滿后,皇帝尋求制衡東宮的棋子,從不曾將裴簡列考慮的名單。
此時聽到薛亭說裴簡是舞弊案幕后主謀,皇帝竟一時未能反應過來,這個兒子,竟有這般的手腕和暗渠?
僅僅是片刻的驚駭,皇帝又恢復了疏懶躁郁的狀態。不知怎的,他近日對政務愈發不耐煩。他關心的唯有手中權柄,天子威嚴,只要他牢牢高坐在龍椅上,底下人這點風浪,朝政上這點瑣事,并不足以引起他的興致。
四皇子在朝中無實職,此刻不在宣政殿上。皇帝從高高的髹金雕龍木椅上下去,看到兵部侍郎王益珉出列一步,呵道:“休得胡言!”
皇帝瞇了瞇眼睛,眼尾紋絡弧度銳利,似有鑊利一閃,也只是一閃,轉瞬消彌。他懷三分懶漫,看著臺下的爭執。
薛亭泰然對上王益珉:“微臣有詳實證據,現存于大理寺中。是否胡言,但憑圣裁。”
他再轉向皇帝,陳道:“微臣已查明,四皇子暗中命余杭郡太守陶川留心解試答卷,發現紀惟筆跡特殊,故指使陶川助其通過秋闈。待人來到長安,便以此把柄脅迫紀惟為他辦事。不料此事被其同窗窺見端倪,告至京兆府,四皇子又派人將紀惟滅口。”
皇帝意興闌珊問:“紀惟筆跡有何特殊,又讓他辦了什麼事?”
薛亭未直接回答。只見他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綾,并一份宣紙,雙手舉至與頭頂齊,平緩道:“還請陛下過目。”
大殿空曠,他立于中央,諸臣與皇帝距他并不近,卻足夠看見那卷染的黃綾。明黃之,唯上可用。殿中漸起竊竊私語。
皇帝微蹙眉。
侍從薛亭手中取過黃綾與宣紙,置于剔紅獻花圖漆盤上,捧與福裕公公。福裕跪呈于皇帝面前。
黃綾與宣紙展開,驟然掀起風浪。
皇帝面遽變,看向薛亭。殿中眾臣亦凝著他。緋袍影站得筆直,字字如驚雷落下:“紀惟筆跡酷似虞氏舊人,亦肖太子,稍加練習,幾可以假真。四皇子命紀惟仿太子筆跡,寫下矯詔,寄往西北邊疆,定……江景元父子出兵。”
殿氣氛隨他話落而凝滯,停頓的間隙,闃然無聲,只依稀可聞皇帝愈顯沉的呼吸。
薛亭之言猶未竟,他聲調平直,接著道:“大理寺在四皇子府中,搜出多枚偽造的璽印,其中包括發兵所用的‘皇帝信璽’印。”
皇帝霍然起,將面前漆盤揮落在地,厲聲呵道:“放肆!”
滿殿皆惶然跪地,齊聲呼“陛下息怒”。
皇帝面頰至脖頸漲紅,經絡凸起,泛出明顯的青紫,呼吸急促沉濁。他一凜然怒意站在座前,竟向后踉蹌了一步,險險坐回龍椅上,方不至失態。
裴簡陷害忠良、栽贓手足,皇帝雖怒,卻不至如此。真正犯皇帝逆鱗的,是裴簡偽造璽印,假傳圣旨。
其舉犯天威,包藏禍心,其意無異于直指龍椅。
皇帝勉力平復呼吸,冷聲下令:“速將逆子裴簡捉拿歸案,三司共審。”
裴簡已被大理寺以“配合調查”之名,“請”到了大理寺中。得皇帝此令,便是正式羈押。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史大夫一齊出列,躬領命。
薛亭覷一眼皇帝的神。心知今日將矯詔呈上,下朝之后,淮平王即可得知消息,不難推斷出江寄舟已然返京。唯有快刀斬麻,將淮平王勾結安西節度使謀反之事一并揭開。
薛亭緩聲道:“見此矯詔,足可證江景元并未同安西節度使勾結謀反,反而是為平叛而起兵。真正同安西節度使勾結的,另有其人。”
皇帝聽到他前半截話,撐在雕龍扶手上的手掌漸漸握,面上閃過一狠戾。他采王益珉之計炮制冤案,見江景元有平反的可能,沒有愧悔,反生惱怒。但后半句,令他神再變。
皇帝銳利眼神掃過去,只聽薛亭吐字鏗鏘,沉定道:“淮平王裴昶。微臣手中,亦有實證。”
皇帝盯住他,怒極反笑:“好啊,一個兩個都覬覦朕的皇位。”
他笑容漸顯猙獰,臉龐漲紅至發紫,福裕忙上前勸道:“陛下息怒,當心龍要吶。”
群臣亦跪拜再呼息怒。
皇帝著空闊大殿,幢幢人影在平如鏡的墁地金磚上晃過,耳邊嗡然直鳴,腔里一氣逆涌。
下一瞬,他急火攻心,竟吐出一口鮮來。隨后便暈厥不省人事。
大理寺獄中,四壁冷,幽暗不見天日,唯有壁上零星燈火,晃曳如鬼影。
裴簡倚坐在地上,聽著窸窣靜,似乎是老鼠啃嚙聲。他想起時,被宮人捉弄,關進幽暗狹小的黑屋子里,亦聽到這樣的聲響。
他在那間屋子里,獨自哭嚎了許久,甚至以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幸而母妃找到了他。門開的一瞬,一線昏昧亮打下來,照出漂浮的塵埃。他和母妃相擁而泣,卻知道,這樣的日子,遠沒有到頭。
沒有人會為他做主,沒有人會幫他,宮中貴人之多,誰能記起卑賤的他?
他只有母妃,直到母妃也離他而去。病得那樣重,卻等不來一名太醫。
裴簡在很長一段年月里,都覺得自己從未從那間黑屋子里走出。老鼠的啃嚙聲、跑竄聲,響在每一個深夜。日子久了,他甚至恍惚覺得,自己也同鼠類無異。
他沒有實權重兵,沒有母族勢力,沒有朝臣基。只能躲在暗,慢慢謀劃,鋪路,算計。
他已經扳倒了三皇子,讓二皇子失去圣心,分明只差一步。只要江寄舟及時將矯詔呈予皇帝,便可順利除去太子。又或者,若是殺手得力,太子已該死在下江南的途中。
只差一步,卻是天塹之遙。
苦心經營,兜兜轉轉,他又回到了這樣幽暗的屋子里,耳邊又是老鼠聲。
“吱呀”一聲,在森冷幽寂中劃過耳。銹跡斑斑的門打開,進來的卻不是母妃。
永無可能是母妃。
一緋細綾服的薛亭款步走到裴簡面前。簡陋的木桌上,燃起一豆燈火,映上他峻肅容。
薛亭輕笑了一下,客套地問:“殿下可還住得慣?”
裴簡倚著石壁,也笑了一聲:“薛大人特意來看我笑話?”
薛亭斂了笑容,平澹吐字:“微臣不過秉公辦事,來錄取口供,殿下配合。”
裴簡畔笑容愈顯譏誚,也不知是在諷誰,涼涼道:“好啊,我必定配合。”
他似乎當真配合。對自己所為,一一道來。從指使幕僚挑唆二皇子,江景元出兵,嫁禍太子,到安排人伏殺太子……或許知道自己手上再無別的籌碼,此一敗,翻無。
裴簡陳述時,面上有奇異的笑意,扭曲而頹唐。
審訊至一半,一名小吏神匆匆地跑來,見到薛亭,先倉皇呼了一聲:“大人,不好了!”
薛亭蹙眉:“何事驚惶?”
小吏稍斂神,上前附耳對薛亭說了幾句。薛亭亦猛然變。
皇帝當日在宣政殿上昏厥,尚未及對淮平王裴昶做出置。大理寺、刑部、史臺商議后,決定先行立案,“請”淮平王“配合調查”。
然而小吏道,派去的人竟被淮平王盡數斬殺。
貞化二十四年四月,淮平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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