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巡營的將士打更報起時辰,梆子聲自夜幕里傳來,在一片寂靜的大帳顯得尤為清晰,高幾上燃著的燭火猛地了一下。
賀敬元在謝征冷峻的目下,艱難開口:“侯爺姑且當賀敬元是膽小鼠輩罷,若解盧城之困后,賀某若還有命在,必定向侯爺坦誠一切。”
公孫鄞聞言不免看了謝征一眼,二人皆是不置可否。
賀敬元將薊州調兵的虎符都了出來,可見其表忠程度,卻又守著樊家夫妻的份不說,只為圖自保,怕謝征拿到兵權之后直接除掉他,這樣一點小心思,倒也無傷大雅。
帳短暫地沉寂了一陣后,謝征才扯了扯角道:“賀大人大可把心放進肚子里,謝某出行伍,旁的不敢保證,許諾的事,一定不會食言。再者,賀大人在薊州任職十載有余,甚得民心,也得薊州將士們重,本侯輕易也不敢賀大人不是?”
賀敬元額角的冷汗都下來了,忙垂首道:“侯爺說笑了,論在軍中的威,何人又能越過侯爺去?”
謝征指尖在椅子扶手上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黑眸審視著眼前這位恭敬拱手的儒將,像是權衡定了什麼一般,終是做了讓步:“好,本侯便等著盧城之困解后,賀大人的答案。”
賀敬元只覺在自己上的那道視線陡然一輕,呼吸都順暢了許多,愈發恭敬地抱拳將腰折了一個度:“多謝侯爺恤。”
謝征起,繡著云海紋的擺垂極好,料子甚至在燭火下反著,他淡淡落下一句:“明日賀大人撥與兩萬新兵,將城擅修筑水利的工匠一并安進去,立春后雨水將至,不在春汛到來前于巫河上有筑好堤壩,此計便派不上用場了。”
賀敬元忙道:“下今夜便召集底下將領安排。”
走出大帳后,公孫鄞低聲同謝征道:“你倒真允了他的討價還價。”
謝征把薊州虎符扔與他,斜眼問了句:“不然?”
公孫鄞兩只手去接才捧住了虎符,道:“他在薊州經營多年,既要用薊州軍來做吃下長信王五萬大軍的一個口袋,的確輕易不得他,大戰前主將亡,哪能不影響士氣。不過……他虎符都出來了,也是真敢賭你會為了樊家,不論如何都留他命。”
謝征道:“他若不虎符,我焉敢北上?”
公孫鄞不由失笑:“這位賀大人倒是看得通,他會這般顧慮倒也不無道理,你不會在大戰前他,但忌憚他在薊州軍中的威,會不會讓他在大戰中‘就義’就說不定了。”
謝征未語,算是認同了他的說法,繼續往前走時,道:“崇州那邊,你代筆回信一封,同隋拓老兒談其他條件。”
公孫鄞明白了他的意思,拿燕州去換樊家那小兒是不可能的,回信讓長信王提其他條件,才能讓對方覺著,他們當真是在意那小孩生死的,由此從薊州借兵去燕州也不奇怪。
再者,讓長信王那邊知道那小孩對他們重要了,長信王才越發不敢讓那小孩有什麼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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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后,崇州,長信王府。
男子蒼白似枯骨的手指將信件扔進了書案旁的火盆里,信紙很快在紅炭中化作灰燼。
春寒料峭,哪怕在室,男子肩頭依舊搭著大氅,他帶著病氣沒多的輕扯了下,像是孩游戲贏了一般,笑容惡劣又愉悅:“他竟當真從薊州借了兩萬兵馬。”
送信前來的男子不解道:“被世子劫回來的那孩子,不是武安侯之,殿下,其中會不會有詐?”
隨元淮抬起一雙黑得讓人脊背發涼的眸子:“那不是他人的妹妹麼?清平縣被屠,他都能不顧一切殺回去救人,他若不救那孩子,你猜他那人知道了會如何?”
立于下方的錦袍男子,正是趙詢。
他本想說武安侯那等份,要什麼人沒有?但想到跑了幾次都被眼前人抓回來的那子,又了聲,轉而道:“殿下說的是。”
隨元淮玩味道:“退一步講,便是圈套,于我們又何干?”
趙詢心中陡然一驚,明白他是想坐山觀虎斗,拱手道:“殿下英明。”
隨元淮著他,意味不明揚了揚角,趙詢在他的目下,頗有些如芒在背,聲詢問:“殿下為何這般看著屬下?”
隨元淮笑了笑,“聽說你教那小賤種寫字了?”
趙詢膝蓋一跪下了:“殿下恕罪,屬下何德何能,教得了小公子,是小公子之前一直哭著要見……俞姨娘,屬下這才哄小公子說只要好生讀書認字,殿下高興了,或許會讓他見俞姨娘。”
隨元淮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會替孤做決定。”
此話一出,趙詢臉慘白,額頭抵著冰冷的地板道:“屬下該死,請殿下責罰。”
正巧屋外一中年子進來送點心,見趙詢跪在地上,面異。
隨元淮單手撐著下顎,慢悠悠道:“起來吧,蘭姨看著呢。”
趙詢毫不敢,送點心的中年子面亦是一變,把點心放于案上后,退后一步跪下道:“殿下,詢兒若做錯了什麼,殿下責罰便是,莫要折煞奴婢。”
隨元淮噙著笑親自扶起中年子:“蘭姨這是做什麼,若是沒有蘭姨,孤又哪有今日?快起來吧。”
他的手因常年久病而帶著涼意,中年子被他扶起時不經意到他手背,只覺冷得心驚。
隨元淮發現了臉上一閃而過的慌,角笑意愈深了些,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趙詢:“阿詢也起來,你和蘭姨都是孤最親近的人,別不就跪。”
趙詢看向中年子,見微微點頭后,才帶著滿背的冷汗起,恭敬道:“為殿下盡忠是屬下本分。”
隨元淮笑笑不答話,他興致索然看了一眼案前的書卷,百無聊賴道:“回頭讓人把那小賤種帶過來我瞧瞧,看他的書念得怎麼樣了。”
趙詢垂首應是。
趙詢和那中年子都出去后,隨元淮在自說自話般問:“他們對孤還忠心麼?”
空無一人的書房,卻從暗走出一個影子來:“趙家母子對殿下并無二心。”
隨元淮只是笑笑:“繼續盯著。”
黑影又退回了暗,似乎這房里就沒多出一個人來過。
隨元淮大概是倦了,俊秀的眉眼里出些許疲,單手撐著額,著書房窗外的景致出神。
他這副,破敗得厲害,這些年一直靠湯藥續命。
十六年……不對,又過了一載,當是十七年前了,東宮那場大火燒毀了他大半張臉和近乎半的皮,也正是這般,他才能和長信王長子互換份,撿回一條命。
當年真正死在東宮里的,乃長信王長子。
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金蟬殼。
太子死了,他母妃知道馬上就要到他們母子了,一手策劃了東宮大火。
以悲傷過度為由,請了不京中貴眷帶著家中兒前去做客,陪說話散心。
長信王府便是他母妃替他尋的安之所,宮斟茶時不慎打翻了茶盞,弄臟了長信王長子的,他母妃命宮人帶長信王長子去更,那換下來的,最終穿到了他上,而長信王妃母子,皆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他臉上被燒得面目全非,長信王妃又已死,王府的下人認不出他,只憑著上的和所佩之斷定他就是王府長子,將他帶了回去。
從此他不再是皇長孫,而是長信王那個被燒得半死的嫡長子隨元淮。
蘭姨曾是他母親的心腹,也在那場大火里了,后來嫁了一富商,一直暗中幫襯他,生下趙詢后,便毒死了富商,讓趙詢繼承富商家業,等趙詢能獨當一面后,才回到他邊照料他起居。
為了能重新見人,他上那些被燒毀的死皮,都是這些年陸陸續續換掉的。
早些年他被燒毀了臉,伺候的下人沒一個敢直視他,后來他忍著切之痛換掉了燒傷的皮,下人們倒是愈發懼怕他。
想到此,隨元淮譏誚笑了笑。
不過他母妃當年選了長信王府作為他的退路,委實也是有諸多考量的。
一個被燒毀了臉的廢人當不得王府世子,不管將來長信王娶的新婦是誰,都會盡心盡力待他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威脅的嫡長子,為自己博個賢名。
更幸運的一點是,長信王妃慘死后,娘家人怕他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長信王厭棄,將來王府進了新婦,他會被暗中磋磨,于是把長信王妃的同胞妹妹嫁給長信王做了續弦。
長信王妃這個妹妹的確是把姐姐的孩子當做自己的疼,生下隨元青,也一直教導隨元青親近自己這個“兄長”。
可來的親,能是親麼?
等那對母子將來知曉真相,只怕恨不得將他生啖食之。
這些年,他只同那對母子維持著表象上的和睦。
原本撐在額角的手指,忽而重重按在了太的位置。
當初為了瞞天過海,他燒傷了大半張臉,如今換掉傷皮后,頭時常炸裂一般疼,眼下就是突然疼了起來,讓他心底惡意陡增,只恨不能折磨幾個人,讓自己心中暢快些。
房門卻在此時被推開,一個小不點出現在門口,手上捧著一摞練好的大字,狗狗眼里帶著些許懼意,卻還是抬起那雙明澈的眼看向他,抿了抿,喚道:“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