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見的師徒二人秉燭夜談了一陣,謝征要親自送陶太傅回住,陶太傅道:“行了,你我就不用這般見外了,你也去歇著吧,老頭子自己回去就是。”
謝征便讓謝七送陶太傅回去,頓了頓又道:“若是知曉是我托老師收做義,只怕不愿承這,明日拔營我安排和老師共乘一車下山,得閑時細看些書,對博學之人很是敬重,老師且指點幾句,哄著認下老師這個義父便是。”
陶太傅聽他安排得這般細致周到,蒼老的眼皮微抬,問:“費心這般,值得嗎?”
謝征已送陶太傅行至帳門口,逆著燭影,清俊的側臉在了一片暗中,篤定道:“值得。”
陶太傅便笑了聲:“行,就依你。”
又問:“那姑娘姓甚名誰?可知生辰八字?既收人家做兒,老頭子還是替取個字。”
謝征答:“姓樊,喚長玉,今年十六,應當是慶歷二年正月里出生的。”
他并不知樊長玉的生辰是哪一天,之前在清平縣時有問過,但樊長玉沒說。
陶太傅臉突然變得極度彩起來,難怪公孫鄞之前說見過樊長玉,卻又不肯再向他多的信息,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謝征見陶太傅面有異,皺眉問:“可是有何不妥?”
陶太傅看著他,心復雜地道:“我路上遇見的那姑娘也姓樊,長玉。”
謝征想起樊長玉之前說過,修大壩時遇到的一個博學多識的怪老頭,還天天罵他學生,眼皮不由狂跳了幾下。
整個大帳也在瞬間陷了沉默,師徒二人一時間相顧無言。
好一會兒,謝征才問:“老師在路上被薊州上游修大壩的兵抓去了?”
被強制去山上挖土石的記憶實在是不太好,陶太傅嫌丟人,角的胡子抖了抖,反將一軍道:“那姑娘同我說,跟和離的是上門夫婿來著?”
他睨著謝征:“你落難時,給當贅婿了?”
謝征沉默了片刻,緩緩“嗯”了聲。
陶太傅頗為意外地看了謝征一眼,他哪能不知道自己這個學生有多傲氣!
他之前聽謝五說起樊長玉殺了石虎,便下意識想到樊長玉了,但樊長玉的前夫是贅的,以謝征的子,怎麼可能會贅?
再加上石虎好歹是一員猛將,先鋒軍和左衛營的將軍們全都敗于他手,樊長玉雖會武,可初出茅廬,哪能拿下這等奇功?
而且謝征口中的那姑娘聰穎通得很,他印象里的樊長玉,分明就是個死心眼的憨姑娘。
陶太傅這才沒把兩人想一塊去,以為只是巧同姓,哪曾想天底下的事,有時候就是這般巧!
他看著眉宇間罕見帶著一頹意的得意門生,捋著山羊須輕咳一聲:“既是如此,那替另尋后生的事,便作罷吧。”
謝征看了陶太傅一眼,陶太傅分明從那個眼神里讀出了點“你以為我還會去找人嗎”的意思。
謝征道:“收做義的事,還是得麻煩老師。”
陶太傅搖頭嘆息:“說來你不信,我在路上遇見那丫頭時,便覺著是個不錯的苗子,穎慧上雖差幾分,但心寬厚、意志堅定,稍加打磨,是個能的,有心收為徒,倒是被再三拒絕了。”
謝征想起前不久樊長玉一臉同地同自己說,那怪老頭孤苦伶仃,收為徒怕是打讓養老的主意,急著找長寧,分不出力來照顧一個怪脾氣老頭,這才婉拒了,怪老頭為此還生氣了好久。
眼下再聽陶太傅說起其中緣由,心下頓時很是微妙。
陶太傅見他不語,又說:“當初讓拜師尚且不愿,如今讓認做義父,老頭子也不敢擔保,那丫頭會應下。”
謝征言:“盡人事,聽天命。”
陶太傅嘆道:“你們啊,就是兩頭倔驢湊到一塊了!”
謝征沉默不語。
等陶太傅離去后,他獨自負手看著帳外漆黑的夜出神。
雨聲已歇,遠按規制排列的軍帳在篝火下了一個個隆起的暗小黑點。
謝五遲疑上前道:“侯爺,子時三刻了,您也歇著吧。”
謝征心緒紛,一睡意也無,他吩咐道:“左衛營那邊去敲打敲打,殺了石虎一事,先下來。”
謝五知道這是為了保護樊長玉,倘若樊長玉將來不打算在軍中,此事宣揚出去,只會給招來禍端。
他當即一抱拳道:“屬下明白。”
謝五退下后,謝征命人命人牽了他的戰馬來,沒讓人跟隨,只一人一馬繞著營地漫無目的地轉悠,不知不覺走到樊長玉帳前,他坐在馬背上靜靜看了一會兒,片刻后一扯韁繩,坐下通烏黑、發如緞子一樣的戰馬便掉頭,走向了更深的夜里。
-
帳,樊長玉合躺在床上,也是半點未曾眠。
帳外響起馬蹄聲時,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那馬蹄聲很輕,仿佛是怕吵到人,刻意放緩了步子的。
停了好一會兒后,那細微的馬蹄聲才再次響起,明顯是離開的方向。
大半夜會閑到來帳外看看的還能有誰?
意識到這一點后,樊長玉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這數月里的種種一一在腦子浮現,讓更難了些。
頻頻翻試圖減輕心底的焦躁,卻差點吵醒長寧后,了眉心坐起來,想著也出去轉轉好了。
輕手輕腳起,往上別了把剔骨刀,出帳時就發現一名面生的將士守在自己軍帳附近,瞧著像是附近站崗的,但之前這片營帳夜里又沒人守著。
樊長玉跟對方視線了個正著,對方先是傻愣愣同對視著,目里半是驚慌又半是崇拜之,緩了一會兒似乎想起自己的職責,做賊心虛般趕移開視線。
樊長玉猜出這大概是謝征的手筆,心緒不由更了些。
對營地很悉,一言不發地往駐地外圍走。
那名親衛的確是被派來保護樊長玉姐妹的,之前本是謝五謝七負責此事,但樊長玉已經跟他們二人混了,派他們來守著,樊長玉一眼就能認出來,謝征怕惱,這才調了沒見過的親衛過來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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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月亮從散盡的烏云里冒了出來。
夜里的山巒似撒上一層銀輝,不用火把也能看清四周的景致。
樊長玉踩著雨后松的泥土,尋著水流聲往河邊走去。
山野空曠,草蟲和蛙鳴聲高低起伏,雨后的空氣也說不出的清新,深深吸上一口氣,便覺心底的沉郁都散了幾分。
若不是雨后的草地得厲害,很想就這麼張開雙臂躺下去,陷進綿的青草里,也在這安寧的夜里,把心中的躁郁雜念都平復下去。
不遠的草叢里傳來窸窣聲,樊長玉一怔,細看過去,卻是一匹通烏黑的戰馬被栓在了灌木叢,前方的河岸還有水聲傳來。
樊長玉認出那戰馬,心底一驚,轉就要往回走,然而已河邊的人察覺。
“誰?”
伴著這冷沉的話音落下,幾顆石子已如流星一般朝擊了過來,樊長玉趕就地一滾,才避開了那幾顆幾乎能把人上打出個窟窿的石子。
兩手撐地剛想爬起來,頸間陡然一涼,前一刻還在河岸那邊的人,已渾往下瀝著水珠站在了跟前,手中鋼刀直指咽。
“是你。”
看清容貌,謝征眼底厲才散了去,收起了手上的刀,上下打量一番后,出一只手要扶,擰眉問:“有沒有傷到?”
樊長玉搖頭,沒搭他的手,自己爬坐起來,心底卻暗自驚嘆他的速度。
見過他殺人,卻還是頭一回見識到他野一樣的警覺。
鋼刀已經拿開了,但仍覺得頸側那一片汗直立。
那一瞬間命掌握在旁人手中的覺,實在是讓心驚跳。
謝征道:“我以為是敵軍探子。”
穿著一小卒的兵服,頭發為了方便也扎了個小髻,在夜里隔著老遠乍一眼看去,還真不能辨出是誰。
樊長玉心道若真是敵軍探子,便是沒被那幾顆石子給打中傷,也逃不他最后的刀口。
有些尷尬地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我夜里睡不著,出來走走散散心,不巧看到你的馬,想著應當是你在河邊,這才打算先避開。”
謝征只著一條軍,剛從河里上來,渾都往下滴著水,也不在乎草地不,直接坐了下去,他的長發從束起的發冠中散落幾縷下來,凌地在臉上和肩頸,平添了幾分年氣。
聽到樊長玉的話,他似有些意外地抬眸看了一眼:“你也睡不著?”
鎖骨因為他兩手撐坐在地上的姿勢,凹陷更明顯了些,月下他也呈現出一種冷清的霜白,發梢墜下的水珠滴落到鎖骨,沿著實的理下,留下一道水痕,再往下,是窄瘦的腰……
樊長玉突然覺得有些臉熱,趕移開視線,怕他誤會什麼,道:“我白天殺了好多人,心里悶得慌。”
他話中那個“也”字,顯然他是睡不著才來這里的。
至于他為何睡不著,原因顯而易見。
自己雖然的確是被他那番話攪得心緒不寧沒有睡意,但已經明確回絕過人家了,此時承認自己是因他那些話睡不著,未免怪怪的。
不過戰場上的種種,的確也讓是讓心神不寧的一個原因。
謝征想起之前在臨安鎮,殺了人怕得夜里到他床邊坐著的景,眸了。
他早從謝五那里知道過,在戰場上,對小卒都下不去死手的,只避開他們要害砍,讓他們再無還手之力就行。
明明對生死存著那樣的敬畏之心,卻還替他上戰場去拼殺。
怎麼敢的啊?
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腦子里有個聲音囂著想擁懷,撐在地上的指骨已深深陷草泥之中,卻終究沒敢僭越一步。
里像是有蟲子在鉆,上的骨頭都忍到戰栗,終于下了心口那膨脹囂的念頭,他強自鎮定垂下眼道:“我第一次從戰場上下來時,也做了一宿的噩夢。”
“第二次上戰場殺敵,我殺的人比第一次還多,那一晚我便不睡了,去演武場打了一宿的樁子,最后疲力竭倒在地上,閉上眼就睡著了,什麼噩夢也沒做。”
說起這些陳年往事,一抹冷嘲爬上他角,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周浮起一層戾氣。
像是流落街頭的野狗,遍鱗傷,察覺到有人靠近,本能地兇惡齜起牙吠,仿佛這樣就能免下一場傷害。
的發頂覆上一只手,隔著冷冰冰的發,也能到那只手暖烘烘的溫度。
謝征眸挑起,映著一銀月的眼底,也映著樊長玉燦若驕的眉眼。
抿著角,輕輕了他的頭,像哄小孩子一樣說:“都過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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