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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錄》 第六章 一曲名動建康(上、下)

“機會來了”

“對方是大意失手,還是敵之計”

“潘三眼搞什麼鬼”

畫舫撞向商船的一瞬間,王涼米、王導、謝玄三人心中各自轉過迥然相異的念頭。

王涼米簫音一催,變得高凄厲,刺耳刮心,直攻謝氏畫舫。遠觀的眾人到波及,也不住惡心嘔,大腦一片空白。

王導的長嘯聲卻轉為低沉,一朵掌大的烏云自他口中吐出,轉瞬變大,向外籠罩而去。四周的江面上陷一片黑暗,手不見五指,即便謝氏畫舫藏有后手,這一下也足令他們措手不及。

謝玄眉頭一揚,正待施展萬變不離其宗的神通,心下忽而一,先前潘安仁的一幕幕言行宛如轉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反復重現不對謝玄腰背一,懶洋洋的眼神閃過一,猶如打盹的猛虎驟然睜眼,威芒畢現。

數息之間,畫舫在顛簸的巨浪中近商船。船上的舟夫來不及閃避,護衛瞧見是謝氏座舟,猶豫著未敢出手。“轟隆”巨響,畫舫的尖角猛地撞中對方腰,商船劇烈搖晃,左側船舷“咔嚓”斷裂,江水狂涌而

“嘩啦”一聲,船艙的桌榻齊齊向左傾斜,杯碟紛紛墜落,摔得碎。支狩真正在練習箜篌,忽地一個趔趄,軀失衡,急忙足尖連點艙壁,方才穩住形。

“公子,快跟我走。”王夷甫面肅然,快步而,“我等行藏已,對方故意驅船相撞,無非是你出來亮相。幸好我在船底暗藏了一艘潛魚符艇,可從水底神不知鬼不覺地避走。”

支狩真目一閃:“為何要避”

王夷甫微微一愕:“對方有備而來,分明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令你難堪。公子目前份尷尬,不如避敵鋒芒,徐徐圖之。侯爺早已安排好了,等你悄然進京都建康,再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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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是私家子的份麼”支狩真打斷對方的話,“你是擔心我被人恥笑”

王夷甫角微微牽了一下,門閥最講究出,趙安的母親出自寒門,他若是堂而皇之族原氏,必然會淪為整個建康的笑柄。

支狩真手按斷劍,凜然說道:“對方即已準備周全,又豈肯善罷甘休后續手段必然層出不窮,我想避就能避開麼”

王夷甫楞了一下,“咣當”一聲,艙壁上懸掛的字畫落在地,水流從地板隙里滲進來,字畫的料暈化開,變得模模糊糊。

人為我更正冠。”支狩真瞧了一眼王夷甫,懷抱箜篌,一腳出門檻,“我這個鄉野村夫,今日便會一會騰蛟起的京都豪杰”

“澎”的一記沉悶重音,謝氏畫舫再次撞上商船,船板的裂口急劇延,江水順勢疾涌,大半個船歪倒在江面上,船夫們急著堵住窟窿。

“哪來的賤民,膽敢沖撞燕塢謝家的船駕”潘安仁立在舫首,厲聲喝道。

燕塢謝家船駕,嘿嘿謝玄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躺下來,心知這回是被潘三眼當槍使了。不過呢,瞧一瞧樂子也好,反正天塌下來,自有族里的老家伙們頂著。

四周的烏云業已散去,圍觀的眾人瞧見一場龍爭虎斗被莫名打斷,不住起哄囂,呵斥罵。

王導喝住不肯罷休的王涼米,使人放下船錨,泊在原地。他持重,覺出了其中的一異樣,不愿再生事端。

潘安仁目一掃,突然跳上商船甲板。一干護衛退到舷梯邊,守住通往底艙的口。

“爾等賤民手執利,莫非圖謀不軌”潘安仁步步,氣勢洶洶地走向舷梯,“主事的給我滾出來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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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公子請止步。”一名護衛著頭皮,攔住去路。

潘安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猛然一個耳過去,打得他角吐,牙齒飛落,“從什麼時候起,你們這些狗也敢阻攔主人了”

的世家弟子們紛紛呼喝附和,潘安仁一腳踢飛另一個護衛,盛氣凌人地喝道:“都給我滾遠點不然將你們全部鎖拿,送去尚書省的大獄行刑問審”

“從什麼時候起,尚書省改姓潘了”王夷甫緩步走上舷梯,面沉如霾。

“哎呀,這不是永寧侯府的長史王夷甫嗎”潘安仁后退一步,臉上出吃驚的神,“王長史,您怎會在賤民的商船上究竟是我看花了眼,還是長史大人手頭不便,所以暗地里跑幾趟商船發發利市”

“咦,怎麼是十三房的七叔”王涼米呆了呆。

“潘安仁多半知道七叔在船上。”王導沉聲說道。

四周早已陣陣躁,商船里走出了永寧侯府的長史,還是王氏族人,任誰也覺出了蹊蹺。

“本長史在何,需要向潘公子稟報麼”王夷甫一拂袖,冷然答道。

“我曉得了”潘安仁一拍腦門,恍然大悟:“聽說永寧侯有個兒子從小流浪在外,莫非王長史是接他進侯府,傳續原氏香火的麼奇了怪了,永寧侯子嗣仍在,這是好事啊,做什麼地,還要混在賤民的商船里面,有什麼見不得人嗎”

他這幾句話氣發丹田,高嘹亮,語聲在兩岸崖壁之間來回激。四周陷了短暫的沉寂,繼而發出雷鳴般的喧嘩聲。

“有點意思。”劉伶邊那人索坐下來,屁挨著崖邊,兩在虛空。下方便是百丈目眩江淵,巨浪轟發吞吐,此人泰然自若,劉伶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燕人”劉伶眉頭一蹙,男子高鼻深目,眸子灰黃,軀高大獷,像是出自大燕的部落野民。

那人聳聳肩:“劉伶兄向來灑不羈,為何如此作態什麼燕人晉人,我只是一個請你喝酒的人。”

劉伶哈哈一笑,不再多問。

“潘公子慎言”王夷甫厲喝一聲,江上怒浪相繼沖起,洶涌炸開,“此不是你潘氏的后花園,請回吧”

潘安仁充耳不聞,高聲說道:“長史大人顧左右而言他,不會有什麼難言之吧我怎麼聽到市井傳言,那是個私家子哩”

“私家子”謝氏畫舫上,謝玄一屁跳起來,兩眼放地盯著船上對峙二人,這出戲似乎越來越彩了。

圍觀眾人像炸開了鍋一般,頭接耳,吹唱吼。王夷甫森然盯著潘安仁,袍袖震,幾手,但礙于對方份,終是強按怒火。“潘公子,永寧侯府的家事與你何干”

潘安仁仰天長笑:“若是堂堂正正的永寧侯世子,潘某當然管不著。可要是此人來路不明,脈混雜,傷的可是我大晉所有高門的統”他向四方拱了拱手,“果真如此的話,我等世家子的臉豈不都被丟盡了”

“澎”商船一震,又向旁傾倒幾分,堵不住的江水源源不斷灌底艙,船陡然下沉一截。王夷甫耳聽四面八方人聲鼎沸、戲笑雜議,心頭也為之一沉,被潘安仁這麼撕開臉一鬧,不僅侯府面無,世子前途堪憂,甚至還會引起原氏訌。

“世家弟子的臉,的確被你丟盡了”

一個清朗悅耳的聲音悠悠傳來,眾人循聲去,一名雪年懷抱箜篌,翩然步出船艙,燦爛的照在他側臉上,炫麗多姿,線條

可鑒人的烏發在江風中吹拂如

四下里瞬間雀無聲,王導清楚聽到小妹吞咽口水的聲音。王涼米杏眼癡迷,忽閃忽閃地盯著年,口中囈語:“世上竟有這般翩翩年,瑤林瓊樹,不外如是。”

王導心中苦笑,你何時談吐變得如此端雅了

江上舫船,岸邊山崖猛然響起世家們此起彼伏的尖聲。謝玄扭頭瞥見王涼米的花癡樣,心頭忽覺不爽,下意識地攥拳頭。

年一步步走向潘安仁,廣袖飄揚,姿神秀,縱然走在暗沉沉的帆影下,也宛如月下冰池,雪夜流泉,出一泓幽亮的清艷。

“十萬年前,孔母踏神人足印而生尼;八萬年前,劉母夢

赤蛇投懷而生隆;五萬年前,伊父夢紫天降而有炎;三萬年前,曹父見青云繞梁而有德。”支狩真凝視潘安仁,侃侃說道,“若按你的說法,孔尼、劉隆、伊炎、曹德四位破碎虛空的無上宗師,皆是來路不明,脈混雜之人了”

潘安仁一愣,為之氣結。孔尼四人皆為當時的修士領袖、世家巨擘,伊炎更是大晉一代明君。所謂神人腳印、天地之子之說,不過是后代門人編出來吹捧他們的,哪里當得了真可要當眾反駁,卻又不能。

“你藐視前賢,是為無德;你沖撞商船,是為無禮;你揭人家私,是為無恥。”支狩真袍袖一甩,姿瀟灑,“一個無德無禮無恥之人,豈非丟盡了世家弟子的面”

“說的好”王涼米率先鼓掌喝彩,一干子爭先恐后附和。一時紅袖招招,群雌啾啾,漫山遍江流著脂的香熏氣。

潘安仁臉皮漲得發紫,他并非以口才見長,先前那些話是人指示,預先準備好的。而今被對方一兌,忿氣上沖,愈發理屈詞窮。“好一張利可惜是個野種,有什麼資格教訓本公子”他惱怒,指著支狩真暴跳如雷。

眾人一片嘩然,許多子更是出言喝斥,玉唾飛濺。須知大晉世人最重風姿談吐,潘安仁破口大罵,已然有失風范,何況年若真是永寧侯之子,“野種”二字著實欠妥。

“原來我還說了一項。”支狩真并不怒,長聲一笑,“潘公子言辭鄙,是為無才。”

無才潘安仁聽及此語,顧不上憤,腦中靈一閃,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救命稻草。

“哈哈哈哈”王涼米氣貫紫府,刻意震鳴出譏誚的笑聲,“潘三眼,今天才曉得你是無德無禮無恥無才啊不如改個名字,潘四無吧”

四周哄笑陣陣,謝玄瞅瞅王涼米,更覺氣悶,扯了個侍過來,小聲詢問:“小香香,我和那個永寧侯的小子哪個更帥要說實話”

忍住笑,拋了一個眼:“公子更有男人氣概。”

“你這死蹄子”謝玄悻悻拍了一記婢的香,后者笑著逃開。

“本公子無才”潘安仁目一轉,仰天大笑三聲,“本公子修行十年,預錄大晉十大道門之一的真五指天門下,勤習五行法,只差一步便可煉氣還神,修出法相。你一個牙尖利的繡花枕頭,也敢恥笑我無才好那就讓本公子領教一下,你是如何有才的”

他不容分說,立馬手,五指清氣流轉,訣變幻,一匹銀閃爍的水練從指間綻出,不斷拉長,猶如晶瑩鎖鏈,狠狠向支狩真。

他一出手就是水行法中的殺著,心下暗自得意。一個在外胡混了十多年的雜種,哪懂高明法先把這小白臉揍丑八怪,瞧他還能不能反正他蘭陵潘氏向來和博陵原氏不對付。

王夷甫怒喝出聲,顯然來不及阻止。謝玄幸災樂禍地一笑,以己之強攻敵之弱,潘三眼還算有點腦子。

“鏘”劍鳴聲起。

緋紅的劍一閃、一折、一旋

明的水鏈猶如被擊中七寸,猝然斷裂,水花四濺。劍卻仍未中斷,在半空倏地回繞,靈妙一轉。“呲啦”一聲輕響,潘安仁腰帶斷開,錦袍松垮落,出的子。

支狩真斷劍鞘,遙遙對王涼米一笑:“潘公子如今無,應喚作潘五無才對。”

人群響起沸反盈天的驚呼聲,個個咂舌攢眉,悚然容。誰也未料到,僅是短短一劍,潘安仁就一敗涂地。謝玄一個虎跳躍起,眸亮如電,閃過一崢嶸的戰意。

“我靠”劉伶忍不住拍碎巖石,口,“這小子劍法如此老辣,難道打娘胎里就開始練劍嗎”

邊那人直起,臉上出難抑的驚訝:“劍法純倒也罷了,最驚人的是流出來的劍意,居然有了一劍破萬法的影子。此乃劍道正途,此子背后定有名師指點。”

“壯哉壯哉當浮一大白”劉伶忽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自江淹才盡之后,吾等人族終于有了媲羽族的劍仙種子”

四周圍的“娘子軍”們業已歡呼雀躍,王涼米臉頰燒燙,一顆芳心怦怦跳。他對我笑了,他對我笑啦

潘安仁神呆滯,渾發冷,直沖頭腦的又熱得像炸開。他茫然立在原地,恍惚見無數環繞的人影指指點點,極盡嘲笑。

“哼”一記怒哼聲驀地傳來,響如炸雷,霎時過了四周的轟聲。一人直掠數丈,空而來,落在甲板上,灼灼向支狩真。

“猖狂小輩,即便你是原敦親子,也不能辱我蘭陵潘氏。”他雙眸如焰,眉心裂紋扭,一灼熱的神力而出,猶如巖漿噴涌,重重涌向支狩真。

支狩真仿佛一下子陷熊熊火海,干舌焦,全如焚。王夷甫長袖一展,神力飄渺若云,截住對方,二人軀齊齊一晃。

王夷甫然變:“潘侍郎請自重莫要落下個以大欺小的名頭,污了蘭陵潘氏的門楣。”

雙方四目擊,氣勢攀升,眼看便要手,來人忽而大笑,沸騰如炙的神力全面退去:“王長史誤會了,潘某只是來瞧瞧永寧侯這個藏著掖著的兒子,并無他意。”

“世侄年氣盛,對才又懂得多何謂才我高門大閥子弟可不是只懂武力的蠻夫,須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也是才,無一不通大道天途。”他轉過頭,以教訓的口吻對支狩真道,“京都人才濟濟,世侄莫要坐井觀天,自不量力。”

“世伯教訓錯人了。”支狩真傲然一笑,“琴詞一道,我也比你潘氏子弟更有才啊。”他前半步,臨舷憑江,灑然一撥箜篌,琴弦空靈鳴響。支狩真放聲歌道:“

年郎,

放歌朱樓上,

京都百里繁華,

我只一騎白馬闖。”

乍聽首句,來人并不在意,只當是區區俚曲,不登大雅之堂,剛要出言譏諷,又聞“京都百里繁華”,不由微微一怔,再到“我只一騎白馬闖”,已是滿座俱驚,心神搖。

“澎”商船再次一沉,幾乎側翻過來,江水漫上甲板。支狩真視而不見,琴弦撥挑,如雨打芭蕉,珠玉落盤。歌聲洋洋灑灑,宛轉繞空漾:“

年郎,

客舟夜雨長,

拔劍跌宕擊浪,

逆風休問痛傷。

年郎,

斷雁歧路茫,

登高洗凈塵霜,

天涯與我兩相。”

江水不斷上升,曲調越拔越高,琴音歌聲風而飛,颯颯直上青霄。一曲終了,余音裊裊,猶似云煙渺渺,飄散天際。四下里寂然無聲,過了良久,才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世伯聽見了吧”支狩真半截子浸在江水里,兀自神從容,宛如立在云端,“唯有年,方能氣盛”

“哈哈,真是彩的一出戲”劉伶邊那人收回目,站起來。

“好一個年白馬郎”劉伶搖頭晃腦,仍在回味“京都百里繁華,我只一騎白馬闖。”這句佳詞。

那人目:“好什麼應該盡早殺了此子。”

劉伶一愣:“兄臺何出此言”

“聽弦知音,此子有興風作浪之心。日后倘若建康多事,必然禍出其子。”那人嘿嘿一笑,對劉伶拱拱手,“乘興而來,興盡而歸。劉伶兄,他日有緣再與你喝個痛快告辭了。”

劉伶好奇問道:“足下高姓大名”

“石勒。”那人龍行虎步,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未及日暮,支狩真這一曲年郎便傳遍建康外。而從酒仙劉伶口中道出的“年白馬郎”之名,也在一日之間家喻戶曉,震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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