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伍斐見狀不對,飛快地跟了出去。

整片魔域的天空仿若在一瞬間黯了下來，金燦燦的被烏云籠罩，碎金似的令人沉醉的圈被某種力量強行阻隔,好不容易暖和些的溫度又漸漸落了回去，且有越降越低的趨勢。

秦冬霖踏一座湖心亭,深黑垂幔翻飛飄，伍斐手將它們從臉上拂開,反手釋放氣息,用巨大的結界將整座湖心亭包了起來。

前方清瘦的影背對著他，脊背是僵般的筆直，他似乎沒什麼緒上的變化，又像在強行抑制著什麼難以忍的東西,不知過了多久,男人撐在桌面上的手指漸漸使力，蒼白手背上，細小經絡暴無。

伍斐似是早料到這種況，他上前一步,一只手落到秦冬霖的肩頭,遲疑半晌，問：“心魔,還能制嗎？”

秦冬霖片刻沒有答話。

見狀,伍斐無聲嘆息，又道：“明日，我讓伍叡來一趟。”

秦冬霖額心的紋路幾乎要一路燃燒起來，那一片灼熱甚至淌進了深的眼瞳中，將眼尾一周的灼出深深的殷紅，像兩點落不落的淚,看上去格外妖異。

“不必。”秦冬霖態度強地拒絕，聲音中的戾氣重得似乎下一刻就要洗魔域。

伍斐頓時頭疼得不行，他提著眉，遙遙看了眼西邊小湖院落的方向，沉默良久，道：“不然怎麼辦？宋湫十在這，你能好過？”

誰也不好過。

伍斐不好，宋昀訶不好。

可心里最不是滋味的，當屬眼前這位。

從前，秦冬霖還是流岐山君的時候，脾氣也不好，對宋湫十在他耳邊的嘰嘰喳喳煩不勝煩，可一旦哼唧著要什麼東西，了什麼委屈，站出來滿足，黑著臉為撐腰的，一定是秦冬霖。

像過去跟他們頗多的三小仙王，每次因一些小時對上，宋昀訶擔憂兩族關系，怕到父母族人的責怪，有些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秦冬霖那時候還是個眼里都是劍道的家伙，別的事懶得管，可只要宋湫十站出來，他即使抱著劍倚在樹邊冷笑，也無聲牽制住了對面的駱瀛等人。

宋湫十小炮彈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日日都是新花樣，磨得人咬牙切齒，有一段時間可以說是人嫌狗憎，伍斐看了都繞道走。可毋庸置疑，在秦冬霖這里，從未過半分委屈。

誰也未曾想到，被寵得如珠似玉，千百貴的主城小公主，再歸來，會是這樣的形。

“過得好與不好，與我何干。”秦冬霖將手掌默不作聲收回袖袍中，臨湖眺，話語十分不近人，語調卻抑著躁，讓人不敢過多靠近。

冬日的風來得氣勢洶洶，像是某種凄厲的孩哭嚎，秦冬霖抬起指腹，慢慢碾過自己淌似的眼角，像是要強行將那種被牽緒的灼燒驅逐，他垂著眼，一字一句在心里告訴自己，待宋湫十如此。

他仁至義盡。

可有些東西，確實不是仁義二字說得清，也說得盡的。

伍斐看著眼前死鴨子的人，膛無力地起伏兩下，想，若那人不是宋湫十，營救人時，秦冬霖會漫不經心點那個頭？聽聞火毒侵時，他會屈尊紆貴特地來此一趟？

秦冬霖是眼高于頂的清傲，對待不喜之人，要麼毫不猶豫鎮殺，要麼干脆置之不理，落井下石，冷嘲熱諷的事，他做不出來，也不屑去做。

因而，才是最麻煩的。

秦冬霖對宋湫十，做不到前者，也做不到后者。

“你是怎麼想的？”伍斐了下額心，道：“你好歹給我個底。”

秦冬霖大步朝外，輕嗤一聲：“宋湫十如何，你該問宋昀訶。至于魔域，全力備戰就是。”

平靜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多日。

宋昀訶的臉一天比一天不好看，一日，從議政殿出來，伍斐實在看不下去，與他并肩而行，道：“你這又是怎麼了？又被秦冬霖揍到了眼睛？”眼下掛著那麼一圈明顯的烏青。

宋昀訶被他說得一笑，道：“想什麼呢。大敵當前，需要勞籌備的事多，忙得合不上眼。”

伍斐頓時一臉“你接著編，看能不能編得更像樣點”的神，等宋昀訶被看得不出聲了，他才道：“若是想去看，就去吧，別天天因為這個心神不寧——也沒誰攔著你。”

宋昀訶斂笑，道：“我知道。”

他只是跟自己，跟曾經的宋湫十較勁，無法和解。

他不明白，為什麼當年會走得那樣決絕，毫不給他們留后路。三千年前，父親大壽，帶著人遠走，所有來祝壽的人都了明里暗里的看笑話，父親幾日間白發，母親日日垂淚，甚至都沒有回來看一眼。

主城和流岐山近乎決裂，妖界分崩離析。

隨之，秦冬霖墮魔，阮姨幾近崩潰，不顧兩家面，放下對宋湫十的追殺令。

他不得不扛起肩上的擔子，努力挽救兩族關系，掌管族中事宜，清除不和諧的聲音。

期間，他無數次想起宋湫十，在秦冬霖墮魔之后，他無聲崩潰過一場，幾乎咬牙切齒，他想，怎麼舍得，怎麼舍得宋呈殊為一夜白頭，怎麼舍得唐筎為日日垂淚，怎麼舍得秦冬霖為墮落至此。

大醉之后，宋昀訶又拾起了溫潤的面，有條不紊地理眼前發生的事，他攔下了流岐山追殺宋湫十的人，也從此，心中再沒有將妹妹找回來的想法。

希在外一切都好，那樣不顧一切也要在一起的人，能對好。

這是宋昀訶唯一一個有關宋湫十的愿。

可如今看來，就連這個簡單的愿，也沒能實現。

想是如此想，可翌日傍晚，宋昀訶還是站到了西邊小院的院門前。

黃昏垂落，天邊難得現出一點點紅霞，映著灑在地面上如同一層鹽霜的雪沫，了令人心尖溫暖的樣子。魔域氣候環境不好，院沒種什麼綠植，就連仙草也不易存活，因而放眼去，只有兩棵禿禿掉了葉子的棗樹，還有窗下一叢蔫了吧唧的芭蕉樹。

守門的使見著宋昀訶皆是一愣，而后福行禮。

宋昀訶目在院落里掃視一圈，蹙眉，問：“姑娘人呢？”

其中一個使回：“回君，姑娘在屋里。”

宋昀訶似是想到什麼，腳步停下，又問：“一天到晚都待在屋里？”

黑漆漆的兩間屋子，沒有太的時候，似乎沉在影之中，看著就是寒冷的樣子。

他印象中的宋湫十，最不喜歡這樣的地方。

使無聲點頭，道：“姑娘幾乎不說話，每日都很安靜，也不出門，只在晚上，夜里有星的時候會出來看看，其余時候，就在屋里待著。”

讓伍斐君將們撥過來時囑咐的話語毫無用武之地。

宋昀訶不再說什麼，招手將們打發了出去。

他拾步上臺階，及至閉的房門前，曲指敲了兩下。

門很快開了。

眉眼有兩分相似的兄妹彼此對，湫十忙不迭將房門推開一些，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來此，好看的眼里藏著些很容易讓人解讀的驚訝，還有一些不知道如何開口，如何寒暄的無措。

無話可說。

也無從說起。

屋里掛著一顆月明珠，散發著淡淡的皎，眼前的人穿著很素，跟從前漂亮的小姑娘判若兩人，臉頰兩邊沒什麼，整個人看著很瘦，只有那雙眼睛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圓溜溜的，琉璃似的耀眼。

宋昀訶默不作聲踏進屋，掃到案桌邊的攤開的古籍，問：“在看書？”

湫十點了點頭。

一向話多的人，如今能不出聲就不出聲。

宋昀訶心中驀的被刺了一下。

他膛不聲起伏一瞬，而后道：“若是喜歡，讓使多拿些給你。”

湫十又點頭，眼睛盯著繡了朵黃雛的鞋面，這次低低地說了個好字。

聲音是不自然的沙啞。

宋昀訶想起兩次說話都是這種嗓音，忍了忍，沒忍住，還是問：“嗓子怎麼了？”

鮫人一族全都是寶，淚化而珠，更是對月唱的天籟之族，他們生來就有一顆鮫珠，代表著自己的聲音，珠子越圓，越大，聲音便越好聽。

宋湫十作為主城公主，鮫魚一族頂級脈，在聲音方面，自然不必多說。伍斐曾不止一次說，秦冬霖能忍宋湫十那麼多年令人頭大的哼唧，跟那副撒起腳來甜滋滋的嗓音不開關系。

湫十摁了下嚨，頓了片刻，垂著眼，輕聲道：“不慎了些毒葉。”

說完，飛快地看了宋昀訶一樣，磕絆著道：“很。很快就好了。”

兩人的對話，更像一問一答，古板而正經，頗有種嚴肅的氛圍。

片刻后，宋昀訶腰間的留音玉閃，他又跟湫十說了幾句，轉離去。

湫十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半晌，慢慢抬手了下眼尾。

宋昀訶來到議政殿的時候，長廷等人都在，一個個眼神凝重，臉極其不好看。

“怎麼回事？”宋昀訶問伍斐。

“程翌發現了湫十被我們救出的事，從方才起，天帝意志就一直請求連接魔域。”

一界之主這樣的存在之間，聯系不需通過留音玉，必要的時候，天族天宮與魔界魔宮的主殿之，會凝結彼此的意志，不僅能聽，還能觀看到彼此存在以及神變化。

宋昀訶的眉心頓時高高皺起，他問：“為何不允？”

妖族和魔族聯手，并不懼怕天族，還是尚在之中，長老院一團糟的天族。

伍斐：“秦冬霖緒不穩定，心魔才下去沒多久，若是被程翌三言兩語一激，出了岔子，對我們而言，也是大麻煩。再有就是，這能不開戰，還是不開戰，程翌再可惡，臣民畢竟無辜。”

其實這一戰，已是避無可避。

程翌為天帝之后，便不斷散播流言，說魔族罪惡之徒，本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現在還勾結妖族，對六界產生了極大的威脅，讓他們偏居一隅等于放任生長，必須永世驅逐鎮。

相比于秦冬霖，他才是手段狠毒，無所不用其極的那個。

“大概是想讓我們人出去。”伍斐猜測。

宋昀訶握了下拳，輕聲吐出兩個字：“休想。”

“魔典司的留下，其他人退開。”秦冬霖將手頭的竹簡卷起來，眼皮微抬，語氣涼薄。

他依舊是一清冷的黑綢長袍，襯得冷白，瓷釉般的質，額間的魔紋已經穩定下來，周都徜徉著漫不經心的慵懶和冷意味。他這幾天狀態確實不好，自從去見過宋湫十之后，他甚至覺得，這偌大的魔宮，哪里都不一樣了。

夜里北風呼號，聲音凄厲，他站在高塔之上，一閉眼，就仿佛是極為不滿的嚷嚷聲：“秦冬霖你怎麼選了這個地方，又破又冷還偏僻，晚上連鳥都不，膩得發慌。”

確實是會說出的話。

從前的。就是這個樣子。

一點都不怕他，一聲聲喊秦冬霖，或焦急的，或拖長了調子綿綿撒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這無數聲呼喚，了他難以破解的心魔。

而現在，宋湫十怕他。

準確來說，是怕他們所有人。

議政殿的人三三兩兩退出，大殿之上，只剩下宋昀訶，伍斐，長廷和陸玨等人。此時，秦冬霖將手里的竹簡啪的一聲丟到桌面上，脊背往椅背上一靠，他瞇了下眼，凜聲道：“來了。”

下一瞬，他袖袍微，黑的魔焰在半空中升騰而起，化一個小小的半圓，圓，恰好出程翌那張笑得令人如沐春風的臉。

幾人同時皺眉。

程翌發現湫十被魔族之人救走了發了很大的火，凌霄殿珍貴的擺件砸了好多個，他不是個易怒的人，能這樣牽緒的，也只有一個宋湫十。

他怕秦冬霖和宋湫十死灰復燃，他想厲荏秦冬霖還人。

但被自己的心腹制止了。

那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如是道：“陛下，您想想，讓伍斐大費周章親自出手救回去的人，他們還會給嗎？”

程翌面沉沉。

不會。

定然不會。

老者繼續道：“陛下，咱們既然要跟妖魔兩族開戰，所謂擒賊先擒王，我們何不趁此機會，將秦冬霖推向弱勢的一方？”

程翌冷靜下來，他道：“以秦冬霖的修為，我們又進不了魔宮，想要不戰而勝，談何容易。”

“若是平時，自然如此，可陛下別忘了，秦冬霖如今，縱使有無邊的修為，也是個墮魔之人。”

墮魔，便意味著有弱點。

攻其弱點，打其要害。

老者笑著拍了拍程翌的手腕，道：“宋湫十給了秦冬霖和流岐山那樣的難堪，前者還愿意讓伍斐去救，總不能是為了先救后殺，可見對方在他心中分量不低。”

“只要陛下能讓秦冬霖生怒，心魔便有可乘之機，屆時，我們征兵魔界，就有了絕佳的優勢。”

見程翌面晴不定，老者又安般地道：“陛下無需擔憂，等妖魔兩族一滅，陛下要怎樣的子都行。”

程翌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踩碎了地面上一片玉佛，眼神翳：“本尊知道了。”

因此，便有了接下來的一幕。

“許久不見，魔尊還是老樣子。”程翌笑著道，臉上看不出一方才砸東西時的懊惱。

秦冬霖懶洋洋地把玩著手里的留音玉，分明姿態隨意，眼都沒怎麼抬，卻偏偏有一種如山水般厚重的氣勢，隨意一個作，就能將周圍之人都下去。

那是與生俱來，刻在骨子里的氣質。

即使程翌如今已經為天帝，在秦冬霖眼中，卻好似還是從前那個需要戰戰兢兢看人眼的年。

這令程翌的眼神慢慢沉下來點。

他不甚在意地笑，敘舊般清和的語氣：“適才聽聞下屬來報，說我那不爭氣的從侍已經死在了伍斐君的手下，湫十也被魔族的人帶走，不知此事，魔尊可知？”

伍斐和宋昀訶等人看著半空中浮現出的惺惺作態的人，幾乎是一陣無語。

任何人，只要到了天族，都會變這種令人厭惡的語調。

伍斐從鼻子里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秦冬霖眉宇間漸漸凝上了極其明顯的不耐煩神，他懶得跟敵人呈口舌之能，挑釁他的人不，暗地里罵他的人也不，前者差不多都死了，后者數量太多，他不甚在意，隨別人說。

無人應答，自言自語的程翌就像是跳梁小丑。

“說起來，這麼多年，湫十對魔尊你，也算是念念不忘。”出人意料的，程翌居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他道：“果真是青梅竹馬，自長大的分，旁人都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