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給天際層巒疊嶂的雪峰鍍了一層燦爛金裝,蒼鷹從湛藍晴空拂過,留下輕淡如浮雲的掠影,晨鍾剛剛響了三遍,聖城南麵的坊市已經熱鬧起來,人頭攢,熙來攘往。
瑤英著一對卷草紋彩幔紗,臉上蒙了麵紗,在阿史那畢娑的陪伴下走進坊市。
坊市的主街並不算長,但是客商雲集,兩邊滿麻麻、鱗次櫛比的鋪子,花花綠綠的氈簾裏站滿了人,簡直找不到腳的地方,不同,著不同語言、著不同服、來自不同部族的商人來往其間,西域各國的貨在此匯售賣,和長安的坊市相比,另是一番繁華熱鬧。
人聲鼎沸,粟特語、胡語的賣聲中夾雜著清脆悅耳的駝鈴聲。
瑤英一路走,一路細看,各家鋪子販賣的大多是珠寶、皮、香料、綢緞、氈毯,琳瑯滿目,樣樣,看得人眼花繚。
不過發現來自中原的貨並不多。
阿史那畢娑和解釋:“通往中原的商路不僅崇山峻嶺,遍布沙漠,旅途艱險,而且這些年兵禍連連,通向中原的商道已經荒廢,一般的商隊不敢輕易冒險。這裏的商人大多走三條商道,北道向北翻越天山,過碎葉城,經康國,史國,拉伊,最遠到達拂林,中道沿著沙漠邊緣往西,從茲、疏勒到犍陀羅,再往北至康國或往南去天竺,南道沿著沙漠南緣,經樓蘭、且末、於闐、莎車,至疏勒。”
“到達天竺以後,一部分商人南下,經曲城、王舍城,至吐蕃,或從驃國至永昌,就能抵達中原的南境。另一部分從海路,繞過天竺,和經過幾個月的海上航行到達此的中原商人易,那些商人大多來自中原南部的廣州、明州、揚州等地。”
瑤英聽得慨不已。
畢娑說的三條商道其實和從前綢之路的西邊路線完全重合,隻是起點那一段從中原長安到敦煌、玉門關這條路徑被切斷了,因為中原早已失去對河隴一帶的控製,道路梗絕,往來不通。
商人能夠不畏艱險,穿越橫貫東西大陸的茫茫沙漠和連綿的雪山,打破天塹,來往於中原和拂林,自然不會因為商道阻而輕易氣餒,隨著造船業的興盛,越來越多的商人選擇載重量巨大、本較低的海上航行來進行貿易。
這條海上商道從中原的明州、揚州、泉州、廣州等地的港口出發,過南海,經哥羅富沙,至天竺西部,再從陸路至西域、波斯,最遠到達拂林、耶路撒冷等地,被後世稱之為海上綢之路。
瑤英聽李仲虔提起過,海上路中從中原運往西方的貨大多是瓷、茶葉、綢,銅鐵,帶回中原的則是罕見的香料花草、珍奇異寶,那些貨往往剛到港口就被南楚的世家貴族搶購,南楚富庶,可見一斑。
那時候李仲虔和玩笑,假如他攻下南楚都城,一定會帶去南楚王宮庫房逛逛。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繼續觀察聖城坊市。
北戎的瓦罕可汗想要一統西域,就必須攻下王庭,確保北道沿途諸國都在北戎的控製之下,但隻要曇羅伽堅守王庭,瓦罕可汗就拿不下西域北道。兩國對峙期間,諸如高昌、焉耆之類的小國才有息的空間。
而高昌的繁榮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商路的暢通。
到時候可以從這點勸說高昌的尉遲王族答應結盟。
坊市上的貨五花八門,富多采。
瑤英一邊沉思,一邊一路逛過去,看到波斯的氈毯,拂林的琉璃盞,天竺的佛牙,高昌的葡萄酒,還有埃及的用金泥書寫的經書。
謝青、謝鵬和謝衝跟在旁,眼睛都快看不過來了。
謝鵬見瑤英盯著一家粟特商人鋪子裏懸掛的彩錦看,立馬掏銀幣:“公主想買什麽?”
瑤英搖搖頭,道:“今天不是來買東西的。”
謝鵬一臉茫然。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王庭的氣候很適合瓜果的生長,到有拉著一車車瓜果販賣的胡商,幾人買了些瓜果糧食,穿過坊市,來到城外的一間土坯庭院。
院子裏的漢人攜老扶,全都迎了出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哭著道:“公主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願為公主做牛做馬。”
瑤英示意謝鵬扶起老者,環顧一圈。
院子裏的男老麵帶期盼地著。
這些人麵黃瘦,衫襤褸,是從胡商那裏買下來的漢人奴隸。他們祖籍河西,有的生於西域,有的是遷來西域的,西域陷紛,他們淪為賤民,境遇悲慘,被擄掠至此販賣。
老者幹眼淚,問出所有人心中的期:“公主,中原皇帝要發兵收複河西和北庭嗎?”
所有人抬頭看著瑤英,眼睛裏似有兩簇火焰在熊熊燃燒。
瑤英搖搖頭:“中原目前還無力發兵收複河西、北庭。”
老者眼裏的亮瞬間黯淡下來。
瑤英看著眾人,提高聲音,神凜然堅定:“不過中原從未忘記自己的子民,朝中文武大臣無不期盼能早日收複故土,大魏已平定中原,唯才是舉,厲兵秣馬,定能早日收複河山!”
聽了這話,老者又激起來:“公主說的是,我們盼了這麽多年,一定能盼到東歸的那一天!”
眾人含淚點頭附和。
謝鵬把瓜果糧食分發下去,眾人千恩萬謝,上前給瑤英磕頭。
老者是所有人中唯一讀過書的人,謝衝取來他寫好的名單冊子請瑤英過目。
“公主,這裏一共收留了一百一十一人,五十一男,六十,大多是老弱病殘,因為幹不活了才被賤賣。”
瑤英看完名單,點點頭。
謝衝問:“公主,我們該怎麽安置他們?帶他們一起回中原嗎?”
瑤英立在高臺,著庭院裏抱著劣的饢餅狼吞虎咽的眾人,眉頭輕蹙。
“我們要回中原,不可能帶著這些人一起冒險。以後我們肯定還會救下更多人,我們去哪裏,他們就要跟去哪裏嗎?”
謝衝撓了撓腦袋,這確實是個難題,他們不可能走到哪裏就把這些漢人帶到哪裏,一百多個人公主養得起,以後人越來越多,總不能全都靠公主一個人養著吧?
瑤英緩緩地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問清楚他們各自有什麽技藝,有沒有會染布的,會繡花的,會工匠活的,或是認字的……隻要有一技之長就行,什麽都不會也不要,可以從現在開始學,不好的,留下來照顧孩子和老人。”
謝衝應是,問:“公主要幫他們找些活計幹嗎?”
瑤英搖頭:“幫他們找活計,他們還是會被欺淩。我已經托畢娑幫忙買下兩間綢緞鋪子,先把綢緞鋪子給這些人經營。今天我在坊市看過了,這裏賣的中原錦緞花樣還是幾年前的樣式,比不上我們從中原帶來的新奇。”
謝衝恍然大悟:難怪公主要送綢緞給佛寺的和尚!
法會過後,王庭貴族到打聽那些料子是從哪個胡商那裏購置的,畢娑放出消息,說那些華的錦緞來自中原,這幾天前來打聽問價的胡商多如過江之鯽,一匹百金都供不應求。
謝衝疑地問:“公主為什麽不直接賣給王庭的貴族呢?”
公主的嫁妝中不乏茶葉、綢緞、珠寶之類在西域極其暢銷的稀罕貨,公主隻把一部分經書、金玉佛像、綢緞送去了佛寺,其他的仍然留在庫房。既然王庭貴族對這些綢趨之若鶩,為什麽不直接賣給貴族,而要買鋪子再售賣?
瑤英和他解釋:“我們畢竟是外來人,直接賣給貴族,一來得罪這裏的商人,二來不好定價,還容易招人嫉恨。還是按著這裏的規矩來吧,既能些是非,又能給這些人找個營生,以後就算我們離開了,他們也能吃飽飯。”
嫁妝太惹眼了,又不方便攜帶運送,必須盡早賣出,但是不能全部從這裏賣出去。西域和中原不同,這裏各國貴族勢力強大,貿易由貴族把持,稍有不慎就會得罪大貴族,到時候買賣不,反而招禍,不如和本地貴族合作,背靠大樹好乘涼,還能避免糾紛,為以後留一條後路。
謝衝、謝鵬幾人對一眼,道:“還是公主想得周到!”
他們還以為隻要把那些貨賣了換金銀就行了。
瑤英來老者,問:“你們原先都是做什麽營生的?”
老者恭敬地道:“回公主,我們這些人都會點營生!有的會種地,種樹,有的會養牛羊、撿羊糞、織氈、理羊、編繩,有的會織錦!”
王庭雖然深沙漠,因為冰山雪水融水的滋潤,也有大片沃土地和牧場,種植桑麻水果,和高昌一樣有大片的葡萄園,山坡上牛羊群。老者從前是為主人放牧的,繁忙季節時會幫著織氈。
瑤英和老者說了綢緞鋪子的事,“我會請胡商幫忙打理鋪子,你挑幾個能識文斷字的去鋪子櫃上幫忙,再挑幾個會手藝的去工坊當學徒,我從中原帶來不花樣,足夠你們用上好幾年。”
老者當過管事,聽了這話,頓時明白瑤英在為他們的日後做打算,激得老淚縱橫,跪下叩頭。
瑤英已經看出老者在眾人中頗有威,輕笑:“現在隻是兩間鋪子,你們跟著照管,別急著賺錢盈利,先找個安立命的法子。”
老者哭著點頭應是,神愈發恭敬。
瑤英問:“你們是從哪裏被賣到此的?當地有多漢人?”
老者答道:“我們中有的是從河西擄過來的,有的是沙洲,瓜州,有的是本地人……各地的漢人有的和我們一樣為貴族幹活,有的是貴族的僚屬,有的是世家大族,和貴族聯姻。”
瑤英沉,問:“他們中有掌握軍隊的大族嗎?”
老者呆了一呆,隨即明白瑤英的意圖,臉霎時變得凝重肅穆,朝瑤英下拜,以頭地,磕得砰砰響。
“老朽齊年,乃河西齊氏之後,願為公主驅使!”
瑤英笑了笑,示意謝衝扶起齊年,沒有應他的這句話。
齊年不敢多問,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振狂熱,小聲道:“公主,各地仍有大族心向中原,還有家族訓練義軍,為的就是等王師前來時可以助他們一臂之力,可惜他們的實力還不足以起事。王庭太平,其他地方早就被占據了,離沙州太遠,消息不通。”
瑤英麵如常,道:“星火燎原。”
可以不斷招募人手,聯絡各地心懷故國的大族,收攏流亡的漢人,將嫁妝換來的錢帛充作軍費,買通胡商,招攬人手,以商隊的形式來往於西域各個部落,這些人不是北戎的對手,但是總有他們的用:比如幫忙傳遞消息。
不管在何方,得先為自己招募一支可以倚靠的武裝。
靠謝青這幾個人,難以事。
齊年著瑤英,沉默了許久,渾濁的雙眸裏再次騰起燃燒的火焰,詫異,敬佩,激,興一一閃過,渾熱沸騰。
他已經聽護衛說了公主的來曆,公主流落西域,自難保,還不忘解救他們這些百姓,不僅如此,竟然還為他們的以後籌謀,公主就是他們的救星!
一定是他們日夜禱告了神佛,神佛才會派公主來拯救他們。
齊年再次跪倒在瑤英腳下,淚落紛紛。
他心裏有種強烈的預:公主一定能帶他們回鄉!
庭院裏的人見狀,放下手裏的食,站了起來,一個接一個跪下,如水一般,匍匐拜倒於瑤英麵前。
阿史那畢娑的漢文說得不是很好,進了庭院以後,瑤英不是在吩咐各個親兵,安老弱,就是和老者說話,他不便上前,遠遠站在一邊觀。
當庭院的所有人朝瑤英跪拜的時候,他也不由得收起吊兒郎當之態,脊背直,凝視這位流落至王庭的漢人公主。
立在階前,角含笑,氣質高華,恍若天山山巔的雪蓮花。
如此高貴,如此遙不可及。
畢娑怔忪良久。
回宮的路上,瑤英托畢娑幫忙打聽王庭哪裏有賣地的,齊年他們更擅長幹農活,想買塊地,讓那些老弱婦人找到自食其力的營生,那樣也更方便安置人。
畢娑答應幫打聽,不過堅決不要酬勞。
瑤英笑道:“那可不行。”
請畢娑幫忙,自然要付報酬。
畢娑無奈地一攤手,道:“公主真是太客氣了,何必同我生分?我們是朋友,您是王的客人,我怎麽能要酬勞呢?”
瑤英笑著道:“若是如此,我就不敢勞將軍幫忙了,我聽說城中有很多幫忙跑的粟特人。”
畢娑看著微笑的臉龐,心如鹿撞,不敢再推辭了。
幾人又去坊市逛了逛,瑤英已經打聽清楚王庭坊市的規矩,繳了一筆錢,買下商鋪,雇傭了兩個明的胡人打理鋪子,商鋪本就是賣綢緞的,可以繼續營業。
放出消息,商人們齊至商鋪,問胡人:“中原公主的綢緞真的分給我們售賣?”
胡人店主笑瞇瞇地點頭應是,道:“不過諸位來得不巧,那批綢緞已經被康家、薛家幾家訂走了一批,剩下的不多了。”
商人們大驚失,一窩蜂湧店鋪,生怕遲了一步被其他人搶走所有綢緞。
瑤英從中原帶來的綢,一部分送去佛寺,一部分用來收買、籠絡王庭貴族,以換來坊市署的照顧,一部分散發給胡商售賣,剩下的留在鋪子裏慢慢賣。
再過不久,就能用換來的錢招募自己的人手。
畢娑送瑤英回宮,之後直接去佛寺求見曇羅伽。
佛堂靜悄悄的,羅伽在看一本經書,背影瘦削。
“王……”畢娑解下佩刀,單膝跪在廊下,鄭重地道,“我想求您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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