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回到自己的院子,看著長案上侍者剛送來的一大盤饢餅和雪白溫湯，想起剛剛從眼前晃過去的烤。

早知道不止吃，這些天就用不著天天吃素了。

回來的路上緣覺和解釋了,王庭僧人並不吃。西域各國僧人大多如此,這裏有三淨和五淨之說，三淨即不見殺、不聞殺聲、不為我殺,五淨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加上兩種：自死、鳥殘。

也就是說，沒有親眼看見所殺,沒有聽見被殺死或聽說是為自己而被殺，不是自己想吃而殺生,便是淨，可以食用。

不過烹製淨時不能放調料,僧人不沾葷腥,其中“葷”指的是蔥、薑、蒜之類味道刺激的調料。

另外,假如僧人生病，需要葷腥，也是可以破例食葷的。

瑤英恍然大悟。

不同地域的戒律有細微差別,並不罕見。

比如以前僧人有過午不食的規矩,中午進食過後，直到第二天才能用餐,謂之“持齋”。佛教傳中原後,這個規矩發生了改變,很多中原僧人放棄過午不食,開始一日三餐，否則本無法保證力。

佛教發源於天竺,最初大部分僧出自天竺貴族,佛教的基本義理和天竺社會關係,剛剛流傳至中原時，曾因為和中原的傳統宗法倫理、儒家思想發生衝突而水土不服。後來佛教因地製宜，據中原的宗法倫理做出了適應的調整和改變，不斷發展演變，吸納下層普通百姓，才能在中原傳播普及。

西域諸國和中原的國不同，佛教的發展自然也呈現出另一種麵貌，在西域的某些國度，全民都是信眾，僧人地位極高，和貴族關係切，有時候世俗王權和教權甚至可以控製在一人手中。

總之，地域不同，風俗不同。

中原戒律森嚴，南北朝的一位皇帝曾頒布《斷酒文》，止殺生，要求僧人斷絕食，加之中原僧人不依賴於托缽乞食，賜田，墾田圃，自己耕種，完全可以自給自足，所以可以不用食。

瑤英記得當年玄奘法師西行取經，經過西域的時候，僧人是食的。以為王庭推崇的經義約有從小乘向大乘過渡的跡象，應該不食腥，想著應當尊重僧人，鄉隨俗，住佛寺以後一點腥都沒沾，沒想到寺中僧人並不忌諱食。

告訴親兵們，親兵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他們是武人，天天茹素，快饞瘋了！

……

另一頭，緣覺回到禪房，向曇羅伽稟報此事，含笑道：“王，寺主並未怠慢文昭公主，公主住進來的時候主提出隻吃素食，寺主就沒讓人送其他食給。”

曇羅伽低頭翻皮紙書卷，眼前浮現出呆若木的模樣，雙眸圓瞪，盯著他盤中烤的樣子著幾分委屈。

還以為被怠慢了。

原來那不是委屈，而是單純的震驚，一種“你怎麽可以吃？”的錯愕。

以為他可以飲餐風麽？

曇羅伽眉眼清淡，纖長手指輕拂持珠。

……

第二天，送到瑤英院子裏的飯食多了幾盤烤。

可惜烤沒有經過心調製，做法劣，隻撒了些鹽粒。

不過了很多天的親兵還是興地大嚼，把烤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吃完飯，瑤英指派親兵分頭去忙。

找緣覺打聽過了，王庭有大片大片葡萄園，葡萄大多被采摘下來釀製葡萄酒。高昌的葡萄酒遠近聞名，暢銷東西商道，王庭的葡萄酒不如高昌的醇，勝在能保存很久而不變質。

瑤英買下的那塊地剛好有幾塊葡萄園。

之前齊年提起過他會釀葡萄酒，讓他先釀製些試試，反正也沒指他們賺錢。牧羊、鞣皮都是力活，他們大多是幹不活才被賣的，一直在想怎麽給他們找些輕省活計幹。

教他們晾曬葡萄幹？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瑤英吩咐親兵去坊市購置些葡萄幹，打聽清楚本地晾曬葡萄幹的法子。

親兵應喏。

瑤英坐在庭院前，著花牆前累累垂垂的葡萄，出了一會神。

曾因為想喝葡萄酒和李仲虔鬧過別扭。

在長安，葡萄酒價格昂貴。

當年唐軍征服高昌，將高昌的馬葡萄種和釀製方法帶回中原，太宗李世民在皇家園圃栽植葡萄，親自釀製葡萄酒，賜予群臣共。後來葡萄酒推廣至民間，坊市常見，不過因為連年戰，鮮葡萄了稀罕，葡萄的釀製方法失傳，葡萄酒自然就更難得了。

曾有個太醫說適量飲用葡萄酒對子有益，瑤英正好饞了，鬧著要喝幾杯，被李仲虔虎著臉教訓了幾句。一直在服用凝丸，神醫叮囑過，服藥期間最好不要吃酒。

想到這裏，瑤英忽然想起一件事。

曇羅伽現在服用水莽草，他知不知道這個忌口？

想了一會兒，搖頭失笑：曇羅伽是僧人，怎麽會飲酒呢？

夜裏，親兵拿了幾包葡萄幹回來，攤開在桌上。

瑤英一看就知道這些褐葡萄幹質量不算上乘。

親兵卻道：“公主，這些是城裏最好的葡萄幹，坊市的人說王宮的葡萄幹也是他們供應的。胡商說，王庭夏秋天氣炎熱幹燥，日照長，雨水，他們采摘葡萄之後直接曝曬，不需要經過其他工序。”

瑤英拈起幾粒葡萄幹，細看，聞了聞氣味，嚐了幾枚，沉片刻，看來現在晾曬葡萄幹的法子很糙。

吩咐親兵：“你明天出城告訴老齊，不要舍不得那些結果的葡萄，全部鏟掉，所有園子改種奇石食、馬、黑珍珠葡萄種，買不到葡萄種的話，讓他去城南找胡商康大，多送些茶葉、綢。”

親兵應是，說起另一件事：“老齊說他聯係了一些流亡各地的沙州人，那些人大多食無著，他托我請示公主，能不能收留他們？”

瑤英蹙眉。

王庭終究隻是暫時庇護而已，他們不能給王庭帶來麻煩，以後收留的人越來越多，不能全都接到王庭來。

“現在人數不算多，能收留的就收留，你記得叮囑老齊，一定要擬好名冊，一個都別落下，到時候我好按照名冊繳納稅錢。”

王庭大臣貪財，按著人頭繳稅，才不會引來太大的非議，編訂名冊也便於管理篩查人丁，為訓練兵丁打好基礎。

缺人，現在招募的人手越多越好。

親兵點頭，一一記下，遲疑了一下，問：“有些沙州人……老齊不知道該不該收。”

瑤英問：“既是沙州人，為什麽不能收？”

親兵答道：“們不是漢人，全是胡，流落至西域，被商隊轉賣了好幾次，最後流落到王庭了，聽說老齊那裏收留了很多河西人，們也求了過來。”

瑤英蹙眉，看了親兵一眼，來所有親兵，目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去。

神有些嚴厲，謝衝、謝鵬幾人不敢玩笑，個個垂手侍立。

瑤英一字字道：“沙州、瓜州都屬河西之地，當地百姓不論胡漢，皆是大魏子民，你們記住了沒有？”

眾人沉聲應是。

瑤英這才吩咐剛才問話的親兵：“既是沙州人，又求了過來，能收留的就想辦法收留。”

又道：“如果有不規矩的人，決不能姑息，立刻驅逐出去。我們隻有先救己，才能救人，讓老齊謹慎些，千萬別惹出子。”

親兵應喏。

一連忙了幾天，瑤英估著阿史那畢娑快回來了，開始為去高昌做準備，之前曇羅伽說過會讓畢娑陪同出使高昌。

這期間，堅持每天早上出現在早課上，雖然聽不懂宣講，依舊能老老實實坐上半個時辰，跟著僧人念誦經文。

曇羅伽幫了，不能辜負他的苦心。

僧人們和瑤英語言不通，見態度虔誠恭敬，而且如此年輕貌，竟能洗去鉛華，不施脂，日日天不亮就起做功課，對的態度比先前和善了很多。

不過依舊沒人敢和瑤英搭話，經過的地方，所有僧人立刻挪開視線，不敢多看，有的閉目念誦經文，有的禪定，還有的掉頭躲開。

般若氣急敗壞：很顯然，這些僧人定力不夠，為瑤英的貌心笙搖，所以才會把當洪水猛來躲避！

他和緣覺抱怨：“文昭公主每次經過前殿的時候，那幫小沙彌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再這麽下去該怎麽辦？”

緣覺笑了笑：“公主隻是在早課的時候來殿中誦經，其他辰從不在寺中走，既沒有故意引誰，也沒有花枝招展到晃。城中王公貴婦也時常來前殿聽眾位禪師講經，個個濃妝豔抹，頭上戴的、上掛的金玉一串摞一串，生怕被別人比過去，還得帶著四五個伺候的侍，那麽多子前來聽講經，你怎麽隻針對文昭公主？”

般若無言以對，沉默了一會兒，氣得一跺腳：“文昭公主貌若神，比們都！”

緣覺又好笑又覺得無奈，“公主的麗是恩賜，不是罪孽。這也是佛陀對小沙彌他們的考驗，如果他們能通過考驗，說明他們心虔，如果他們天天魂牽夢繞，那說明他們的虔心還不夠，正好磨礪他們。”

他停頓了一會兒，鄭重地道，“對王來說，也是如此。”

般若想了想，也是這個理，隻得罷了。

瑤英不知道緣覺真的把當佛陀對曇羅伽的考驗，每天規規矩矩上早課。

通常都是獨來獨往，這日卻有幾個僧人在講經結束後攔住，張口就是一大串梵語。

沒聽懂，一臉莫名其妙。

僧人又是一串聽不懂的胡語，旁邊另一個僧人不滿，拉著僧人激烈地辯論起來，兩人越吵越激，旁邊幾個僧人參與進來，很快引來寺主的注意。㊣ωWW.メ伍2⓪メＳ.С○м҈

“怎麽回事？”

寺主趕過來調停。

爭吵的僧人並沒有低聲音，反而越吵聲音越高，還用手拉扯對方，拍對方的肩膀，爭得麵紅耳赤。

寺主大怒，不過當他聽明白幾人在爭吵什麽之後，並沒有嗬斥他們，而是皺了皺眉頭，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由師尊來做出決斷。”

瑤英還沒聽清僧人在爭論什麽，就和爭吵的僧人一起被寺主送到曇羅伽的禪房去了。

院中沙棗樹銀白的花朵已經快落盡了，滿地花瓣。

曇羅伽在理公務，一袒肩袈裟，肩膀潤亮澤。

寺主先恭敬地行禮，向近衛通稟，等緣覺示意他進去，立刻帶著幾個僧人進禪房回稟事的經過。

曇羅伽聽完他的稟報，抬眸，看向站在門前的瑤英。

瑤英會意，走了進去。

曇羅伽吩咐緣覺：“取紙筆。”

緣覺搬來一張小案幾，拿來紙筆，放在曇羅伽右側。

曇羅伽問瑤英：“公主可否默寫出前些時曾背誦過的《心經》？”

他看著，眸子像蓄了一泓碧水，清冷又溫和。

雖然沒有刻意安的意思，卻能讓人立刻心平氣和。

瑤英定定神，點了點頭，走到小案幾前，盤坐下，提筆開始默寫。

屋中靜悄悄的，隻有筆劃過紙張的窸窸窣窣聲。

不一會兒，瑤英默寫完了，遞給緣覺，緣覺送到曇羅伽案前。

曇羅伽一目十行，先掃視一遍，然後又從頭看起，這回看得很仔細。

看完後，他放下紙張。

“公主可有《心經》的梵語本？”

瑤英搖搖頭，佛經典籍的原始版本大多是梵語，然後有不同譯本，的嫁妝裏有很多梵語版本的佛典，但是沒有《心經》的梵語版。

幾個僧人聽到這裏，竊竊私語起來，其中一人神頗為激。

曇羅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僧人臉上通紅，停下爭論，低下了頭。

曇羅伽讓緣覺取來紙張，提筆，對照著瑤英剛剛默寫的漢文，開始書寫。

瑤英有些好奇，視線落在他筆下，發現他在寫梵語，看不懂。

他這是在直接翻譯背誦的容嗎？

看了一會兒，還沒看明白，曇羅伽忽然抬起頭，視線和的對上。

瑤英一怔，朝他笑了笑，眉眼微彎，雙眸烏黑發亮。

像枝頭的花，開得燦爛明豔，滿是青春驕氣，眼神充滿信賴。

現在不計較他吃麽？

曇羅伽垂眸，指著紙上的一句話，輕聲詢問瑤英默寫的一句話。

瑤英回過神，低聲回答。

曇羅伽嗯一聲，提筆修改之前寫下的字，不一會兒接著問，瑤英認真地答了。

他們說的是漢語，戍守的近衛和僧人都聽不懂，一句話也不上，隻能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觀察他們的神。

瑤英坐在曇羅伽邊，他問一句，答一句。

看一眼那幾個神繃、翹首以盼的僧人，老老實實地道：“法師，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經義，法師要不要再找幾個人問問？”

曇羅伽眉眼低垂，道：“無事，公主隻需要複述原文就行了。”

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他翻譯完，另拿了一張紙謄抄，然後遞給緣覺。

緣覺把紙給幾個等待的僧人，僧人們爭相傳看，又嘰裏呱啦地吵了起來，最後朝曇羅伽敬禮，看樣子是在等他評斷。

曇羅伽說了幾句話。

幾個僧人愣了半天，出若有所思的神，有的一臉頓悟，有的還有些茫然，半晌後，眾人朝曇羅伽雙手合十，退了出去。

留下瑤英一個人茫然地坐在案前：發生了什麽事？

看著曇羅伽，用漢文小聲問：“法師，我沒有給你添麻煩吧？他們為什麽因為《心經》爭吵？”

曇羅伽微微搖頭，示意無事，道：“他們沒看過《心經》的梵語本，遍尋典籍也沒找到記載，懷疑這是部偽經，所以爭吵，與公主無幹。”

瑤英一臉訝異，想了想，果斷地道：“那我以後不背了。”

佛教宗派林立，西域這邊的佛法教義天竺影響更深，又和本地風俗傳統融合，摻雜了很多不懂的東西，不想因為自己的無意之舉冒犯其他人。

曇羅伽低頭看瑤英剛剛默寫的心經，道：“公主不必介意，《心經》正偽與否，不在他們的承認，也不在有無梵文原本，在經文中的佛理。自佛陀滅度後，千餘年來，各宗各派闡釋經義，撰寫的佛經典籍浩如煙海，他們沒見過的都是偽經嗎？”

瑤英恍然大悟，剛才那些僧人因為心經的來源各執一詞，請曇羅伽評斷，這就是他給出的答案。

難怪那些僧人都被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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