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放晴的日子,季玉再一次邁進了云澤臺的大門。

正月已過，積雪消融,除屋瓦上殘留的點點白雪，路上的雪早已掃凈。

從建章宮的臺階走上去,看到兩團雪突兀地堆在墻角邊,無人清理。初春的灑遍云澤臺,唯有這兩團雪還停留在冬天。

“這是趙姬的雪人。”小見他好奇，笑著解：“旁邊那個，是太子殿下的雪人。”

季玉驚訝,不茍言笑的太子殿下竟也會做這種真之事？

小：“是趙姬和殿下為彼此的雪人呢。”

季玉不由自主想象太子堆雪人時的模樣，想了許久想不出來，只能想到幺幺堆雪人時的調皮模樣，腦海中的畫面就變了兩個幺幺互相堆雪人。

季玉想著想著笑出聲，小投來奇怪的眼神：“先生？”

季玉連忙打住,問：“吾是進去等,還是在外面候著？”

小引他往里：“當然是進去等,外面風大，先生若是凍壞,太子殿下就該心疼了。”

季玉心里滋滋，小說的是客氣話，也不妨礙他覺得太子確實會心疼。

就算現在不心疼,以后總有一天會心疼。賢士難得,太子殿下發現了他的好,又怎會舍得他吹風挨凍。

季玉來到甲觀,小喚了個人：“阿元，太子殿下的客人來了。”

季玉看過去，半墻高的書架后出一個腦袋，穿著寺人的白袍，清秀的臉，年紀不大，個頭偏高。此人一見他來，頷首致敬，抱著竹簡朝他而來。

“先生想看什麼書？”阿元問。

離太子殿下的召見還有一段時間，季玉想要消磨時間就只能在此閱書。比起上次在家令等候，這次直接在甲觀等候，待遇更進一步。季玉心中歡喜，面上不顯，佯裝淡然，隨意說了幾個書名。

說完之后，季玉正坐席，閉目養神。

甲觀藏書之多，一眼過去令人驚嘆，原以為要等許久，那個阿元的寺人才能將書尋來，結果才剛坐下去，他要的書就呈上了。

季玉驚訝：“這麼快？”

阿元：“讓先生久等了。”

季玉翻看堆在他面前的竹簡，寺人不但呈上了他想要的書，而且還將相同書名的書全都尋了出來。

季玉忍不住閑聊：“你在甲觀多久了？”

阿元：“不到一個月。”

季玉震驚：“不到一個月，你就能對這里的藏書如數家珍？”

阿元笑著禿禿的腦袋：“奴替殿下整理藏書，不敢懈怠，若是連每卷書置于何都不知道，談何整理。再者，先生要的書，皆是一些大家之言，并不難尋。”

季玉：“難道這里所有的書你都閱過了？”

阿元：“如何能全部閱過？只是記住了全部的書名而已。”

季玉心震撼，一個小小的寺人，竟有這等本事！

甲觀的書，說也有上萬卷，莫說讓他記住全部的書名和對應的藏書之，就是讓他記一百卷他都記不過來！

季玉還想和阿元多聊幾句，阿元卻急著走開：“先生還有想看的書嗎？”

季玉以為自己的目太過熱忱，嚇到了這位小寺人，連忙解釋：“吾是佩服你的好記，并沒有其他的意思。”

阿元低眸：“先生海涵，奴趕著為趙姬做魚膾，所以才略顯心急。”

季玉訝異，為趙姬做魚膾？

阿元伏首告別：“奴先行告退，先生自便。”

說完，他起往外去。

季玉懵了懵，喊：“吾能自行尋書嗎？”

阿元：“不能。除奴這樣尋書的寺人外，只有太子殿下才能在此四走。待先生看完剛才的書，奴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到時先生若還在，奴再為先生尋書。”

季玉只好坐回去，老老實實地在幾案邊端坐看書。

看著書，腦子里想的卻是趙家的事。

太子殿下年前吩咐的事，他已經辦妥。為免打草驚蛇，他又用上了自己的老把戲——騙。

太子殿下的意思，這次替趙家嫁，并不是為了抬舉他們家，而是為了嫁人而嫁人。趙家嫁了兒，不會從中得到任何好，這樣一來，尋婿的事就變得麻煩起來。

沒有任何好，趙家為何要嫁？要是趙家聽到風聲，肯定會提前將人全部送出去，能換一點好是一點。

如今這個世道，兒是用來換東西的，貴族家也好，平民百姓家也好，大多數父母皆如此，養一個兒，拿換糧食換銀錢換地位。能夠拿來換東西的兒，才能算作是一個好兒。

幺幺就是他用一袋米換回來的。他若不買，就要被自己的親生父母活活打死。

幺幺的父母剛生了兩個孩子，是兩個男孩。幺幺年紀小，賣不出去，就只能死了。

季玉想起季家的那些孩子，心中慨，叔叔雖然詐冷酷，對付旁人從不手，但對自己家的孩子，卻是護有加。即便是季家半奴出的孩子，也能識雅字。年紀漸長后，亦不會被當做禮送出去，而是自尋良人嫁娶。就算要送人，也是到外面買人回來收服調-教。

叔叔不舍得送兒，就連太子邊，也沒想過送個兒過來，而是將他送了過來。

季玉想到這，神怏怏，頗為傷心。

叔叔至今還是不肯理會他，過年都不給他歲錢。

要不是太子殿下賞賜他五千刀幣做趙家嫁之用，他和幺幺早就死在草屋了。

季玉傷春悲秋慨了一會，書也看不進去，怔怔發著愣，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外面有子的笑聲響起。

“殿下，殿下，趙姬錯了，放趙姬下來罷。”

季玉大著膽子跑過去看，見廊道上太子殿下正朝甲觀而來，后一堆小簇擁。

太子殿下懷中抱著個子，正是他見過的趙姬。

人前威嚴冷漠的帝太子，在趙姬面前笑得像個竇初開的年郎：“孤將你畫得那麼好看，你卻將孤畫那副鬼模樣。”

趙姬委屈：“趙姬也不想將殿下畫那副模樣，趙姬作畫時，心中想的分明是殿下英俊的面龐，哪想畫出來卻了夜叉……”

太子：“趙姬覺得孤英俊？”

趙姬聲答：“殿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

太子笑容更為爽朗，抱著趙姬顛了顛：“再說一遍。”

趙姬怯：“殿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

太子埋頭，狠狠親了親趙姬的面頰。

季玉連忙遮住眼，迅速坐回原，心中默念：他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看到。

做賊心虛后，季玉轉念又想，帝太子都不避諱被人看到與趙姬嬉戲，他有什麼好避諱的？

季玉腰桿坐得越發直，當太子牽著趙姬來到他面前時，他也沒有大驚小怪，呼吸慢了一瞬后，立刻恢復如常神。

“殿下。”季玉行禮，至趙姬面前，一時不知該如何對待。

太子親自介紹：“這是孤的趙姬。”

季玉聽他語氣，立馬頷首：“季玉見過趙姬。”

趙枝枝下意識張起來，攥著姬稷的手，沖季玉道：“季先生好。”

姬稷拍拍趙枝枝的手背：“要讓人搬屏風來嗎？”

趙枝枝呼口氣，眼睛從季玉上移開，盯著姬稷看，使勁看了好幾眼，害怕陌生男人的心才舒緩下來。

今日原不該來，但太子殿下告訴，若是為姐妹的婚事憂心，可以親自過問。所以就忍不住跟過來了。

趙枝枝輕聲說：“不用，趙姬待在殿下邊就不害怕了。”

雖然趙枝枝聲音小得很，但季玉還是聽見了。

季玉納悶，趙姬害怕他？

他雖然不俊，但也沒丑到讓人一見就怕的程度啊。

季玉忍不住了自己的臉。

真的很丑嗎？竟人害怕，實在罪過。

姬稷：“先生莫要介懷，孤的趙姬子膽怯，害怕生人。”

季玉松口氣，原來如此。

季玉沖趙枝枝笑：“小人坐遠些。”

趙枝枝愧疚：“無妨，先生無需遷就趙姬。”

往后挪遠些，坐到姬稷后。

季玉一看，趙姬雖坐遠了些，但太子殿下仍牽著的手。清風霽月般的太子殿下，幾次見面，舉止甚是優雅，氣勢迫得人膽戰心驚。唯有這次，太子殿下貴雅猶在，但甚是親切，端坐，卻還直手去牽趙姬。這畫面，像極了上巳節難舍難分的尋常男。

季玉將頭埋低。

姬稷：“有什麼想問的話，只管開口，季先生自會為你解。”

趙枝枝迫不及待問了趙家嫁的事。

季玉道：“除了趙夫人所出的那位外，其他人已被小人騙了出來。”

趙枝枝：“騙？”

季玉朝趙姬點頭，又朝姬稷一伏首，抬頭道：“只有先將人從趙家家主手里騙出來，才能讓們順利出嫁。”

趙枝枝懂了：“季先生是怕我爹對們做些不好的事。”

季玉：“嫁人本該是件喜慶事，若是鬧出人命，喜事變喪事，那就不好了。”

季玉遲疑，對太子道：“有殿下的命令在，趙家不敢不從。但他們從是一回事，怎麼從就是另一回事了，為免節外生枝，所以小人才自作主張將人先騙出來。”

姬稷端詳季玉：“先生做得很好。先生心細，考慮周到，換做他人，未必想得到其中的利害。”

季玉得了肯定，意氣風發：“不是小人自夸，殿下吩咐的這件事，給別人，別人不一定做得來。大家族那些彎彎繞繞的門道，沒人比小人更清楚了。貴族間行事，人命雖重要，但他們的尊嚴更重要。”

他說著話，還甩了甩頭：“在這種腐朽頑固的家族里行事，只有像小人這種臉皮厚的人，才能將事辦。”

趙枝枝捂笑：“先生真是有趣。”

一笑，季玉看呆了眼。

人眼如秋水，盈盈淺笑，楚楚人。

季玉不自想多窺幾眼，余瞥見太子冷若冰霜的眼神。

季玉心中大驚，暗罵自己不識時務，恨不得當場將眼珠子挖出來自證清白才好。

太子面容雖然冰冷，但沒有阻止趙姬同他說話，趙姬問：“我阿姐也被先生騙出來了嗎？”

季玉：“趙姬是問趙夫人所出的那位嗎？的婚事，與其他人不同，因為是名正言順的趙家，所以小人并不為的安危擔憂。”

趙枝枝聽完，頗為發愁：“萬一……”

太子：“你既憂心，孤便讓季先生將也接出來，可好？”

趙枝枝點點頭：“嗯。”

不用太子吩咐，季玉立刻接話：“小人明日便讓趙家家主將人送出來。”

趙枝枝晃了晃太子的手，小心道：“殿下不是讓趙姬為阿姐擇選夫婿嗎？若是阿姐自己能在場，那就更好了。”

太子大手一揮，準了。

季玉將他為趙姝挑的夫婿人選呈上，全是殷國新貴之家。

以趙姝的出，嫁個新貴出的夫婿，門當戶對。

殷國新貴比殷國舊貴更加依附殷王室，是以趙姝嫁過去之后，并不用擔心趙家借勢。現在的趙家，不了殿下的眼，殿下暫時沒有起用趙家的意愿，他也就不必在婚事上為趙家的前途鋪路了。

季玉過去，太子捧了人選名冊拿給趙姬看，一個個念給聽，時不時為講解姓名背后的出以及那一家從前的事跡。

太子認真地講，趙姬認真地聽，兩人互答互問，時而說笑幾句。

季玉準備默默告退，忽然聽見太子問：“先生如何騙的趙家人？”

季玉：“小人先是讓他們揍了一頓，等他們揍完，小人才亮出太子殿下給的玉令。趙家人惶恐不安，百般討好小人，趁他們慌之際，小人告訴他們，小人是為太子殿下擇選新的寵姬而來，太子殿下偏好趙家，尤其是半奴出的子，若他們不想讓小人誤事，就一萬刀幣，給了錢，小人就帶們出府擇選。”

“他們信了？”

“他們怎會不信。”

太子含笑，命人送季玉出去。

季玉走后，趙枝枝不解：“趙家兩次被云澤臺所拒，以我爹的格，他本該警惕季先生說要擇的事，為何會選擇相信？還給季先生一萬刀幣？”

“因為貪心的人覺得世間其他人和他一樣貪心。倘若季玉沒有要那一萬刀幣，你爹就不會相信擇的事了。”太子細想更覺有趣：“季玉要錢之前，故意被揍了一頓，此舉實在是妙。”

趙枝枝聽得一知半解。

太子殿下好像是在說如何駕馭人心的事。

原以為嫁是件簡單事，只要太子殿下一個命令吩咐下去，這件事就辦完了。沒想到其中還有這麼多事。

殿下的命令不管用嗎？

趙枝枝想著想著，將話拋了出來。

太子沒有生氣，牽著的手耐心道：“凡事不危及命，不涉及利益，鮮有人真心實意去做一件與自己不相關的事。趨利避害，人之本能。孤要嫁你趙家的兒，趙家不樂意，有無數種法子應對。嫁人這樣的小事尚且如此，朝中大事更是如此。”

趙枝枝：“他們就不怕惹得殿下不快嗎？”

太子：“怕啊，但孤總不能天天滅人全族，這要滅下去，帝臺就沒人了。”

趙枝枝渾一個栗：“殿下殺過很多人嗎？”

太子面一怔，別開眼，撒了個小謊：“都是打仗時殺的。”

趙枝枝在腦海中想象太子在戰場時殺人的模樣，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出來。只見過太子殿下兩種模樣，一種是啾啾的模樣，一種是他在寢屋時的模樣。

這兩種模樣，都是喜的樣子。

姬稷不愿趙枝枝繼續想下去，他轉移話題：“你阿姐的夫婿尚未定下，你要先替其他人送嫁嗎？”

趙枝枝驚喜：“趙姬可以去送嫁嗎？”

姬稷刮刮小巧秀白的鼻尖：“當然可以，孤讓家令和蘭兒他們陪你去。”

二月初十，帝臺發生一件熱鬧事。

趙家嫁了。嫁的不止一個，而是幾十個。趙家幾房的半奴子，皆在同一日出嫁。

幾乎沒有哪家會將府里為半奴的兒正式婚配嫁出去，即使有，也是個別得寵的例子。半奴出的孩子，尤其是孩子，用來籠絡人心再好不過。份卑微的孩子，給點甜頭，最適合做本家的奴仆。

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曉以十幾年的的孝道，們生是本家的人，死是本家的鬼，沒有人比們更易拿。

趙家嫁，嫁的是良民，許以正妻之位，嫁出去以后，就是自由了。

眾人納悶，趙家中邪了？這麼虧本的買賣也肯做？

直到有人看見云澤臺的儀仗浩浩朝趙家而去，大家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趙家嫁，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太子殿下為何要替趙家嫁？

趙家府門前滿了看熱鬧的人，忽然有人喊：“快看，那是太子殿下的車乘！”

兩隊鐵騎踏踏開路，中間一輛青銅大蓋的輦輿，威儀莊重，前方幾十個寺人拉車，輦輿兩旁，穿紅紅帽的小們相隨。

輦輿上坐著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一位妙齡子，華服鬢釵，艷不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