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回了鹽漕察院,進了正堂,見廊下無人,便掀開湘簾一看,屋更是人影子都沒半個,沉聲道:“人呢?”
正給芭蕉灑水的使婆子連忙道:“大人,墜兒和墨硯原在廊下守著,只是方才子不舒服,便歇息去了。”
這墜兒和墨硯都是活潑好的年紀。裴慎素日里鮮使喚他們,自然也懶得問他們的去向,只覺這婆子果真不曉事。
他擺擺手:“去將沁芳喚來。”
正說話間,沈瀾捧著小茶盤過來,見裴慎站屋子門口卻不進去,便道:“爺,廚房的趙娘子進了碗梅湯來。”
裴慎站在湘簾前,低頭一,見那小茶盤上放著個淺口窯半胎甜白碗,盛著栗褐的梅湯,澄澈清亮,里面的碎冰已化,壁上懸著些許水珠,看著便一陣爽然。
裴慎端起來一飲而盡,涼意隨湯,只覺五臟六腑暑熱之氣頓消。
飲完湯,隨手將碗放回小茶盤上,裴慎難得贊揚了一句:“有心了。”
說著,拂袖進屋,沈瀾乖覺的捧著空碗跟上,今日來是有正事的,可不是為了伺候裴慎喝碗湯。
進了屋,沈瀾便恭順道:“爺,這梅湯可好?”
裴慎坐在榻上,那榻上早已被沈瀾換上了芙蕖簟,旁邊又放了兩個冰盆,涼意漫上,讓裴慎心極好。
他順手握了卷書,聞言道:“尚可。”
沈瀾:“夏日暑熱難消,方才墜兒便有些中暑,我去后院竹林子里遮涼,還請爺恕罪。”
裴慎便冷哼道:“你倒會賣乖。”
沈瀾這些日子揣裴慎,漸漸有了些心得,知道他這番作態不是怪,不過是不滿意回來的時候院子里沒人罷了。
“爺素來憐貧惜弱,盛夏暑熱難消,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們中了暑最是麻煩,吃藥弄得滿院子都是藥味兒,平白無故費錢不說屆時還不出人手來伺候爺。與其如此,倒不如兩日吃一碗梅子湯。”
裴慎饒有興致的看著,沈瀾既已開了頭,便絕沒有回頭路走,只恭順垂首往下說。
“白瓷梅子湯最是消暑解燥,爺用的梅子湯貴重,只是仆婢們用的梅子湯不用加什麼料,只幾十顆梅子搗爛煮開便是,也不必加冰,拿井水湃一湃也夠消夏了。”
裴慎扔了書,拿起榻上的金棕川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風,聞言淡淡道:“你的送了梅湯過來,我還以為你曉事了,原來竟是要拿我做人。”
沈瀾倒也不害怕,這幾日的相,知道裴慎心明眼亮,極難蒙騙,可今兒這事又沒騙他。
“爺,我初來乍到,心里想著為爺分憂,偏偏又沒什麼見識,思來想去也只能想到這麼個笨辦法。”
沈瀾垂首低聲道:“爺在外頭有下屬吏,侍衛小廝,暑熱時贈一碗梅湯是爺恤,間或換綠豆湯,盛夏兩個月便是日日飲用也不過二三兩銀子罷了。”
費不了幾個錢,卻能得個護下屬的好名聲,也讓手下人辦起差事來盡心些,何樂而不為?
更別提裴慎剛以雷霆之勢掃了揚州鹽政場,群吏惶惶,正是安人心,施恩布德的好時候。
聞言,裴慎頗為驚異地看一眼:“我原想著賞賜些財下去,你這法子倒是心,也能惠及最底下的小吏。”若賞賜財貨,恐怕到不了小吏手中。
沈瀾見他贊同,松了口氣道:“爺高義。”
一碗梅湯以安人心,這辦法既得了裴慎的贊賞,又能惠及周圍丫鬟婆子、侍衛小廝,結些善緣,何樂而不為呢?
沈瀾目的已達到,便垂首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閉檀口,八風不當個擺件。
裴慎見這般,只歪在榻上拿扇子指了指,調笑道:“你既蕙質蘭心,如今又這般謹慎做甚。還怕怒了我不?”
這話說的親昵,沈瀾心知他孝期未過,決不至于在此時惹出些風流債來,便也不怕他談笑,只睜眼說瞎話道:“爺脾氣好,待人溫和,我不是怕爺,只是沒學過做奴婢的規矩,就只好立在一旁等爺吩咐。”
裴慎把玩著折扇,心道沒學過也無妨,左右三年一過,也不必去學什麼做奴婢的規矩了。
兩人正閑聊,門外忽有人稟報,只說許檔頭派了兩個番子來送禮。
裴慎蹙眉,許益不去鹽商家中斂財,找他做甚:“他們進來。”兩個小太監還不至于要他去迎。
沈瀾猶豫片刻,看了看房中,有一道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風。
“且去屏風后面躲一躲。”裴慎道。陛下正派趙十一采選良家子以充盈宮廷。沁芳容貌太盛,未免惹事,避開為妙。
聞言,沈瀾松了口氣,匆匆躲進了屏風后。
就在此時,兩個小太監進了門,只恭敬作揖道:“見過裴大人。”
裴慎劍眉微蹙:“許公公派你二人來可是有什麼事?”說著,他看了眼跟在兩人后的那名子。只一眼,便移開視線。盯著眷看,實非君子所為。
兩個番子,個高的滿面堆笑,指著自己側子:“此乃鹽商劉葛府上的瘦馬,名喚瓊華。”
瓊華為何在此?屏風后的沈瀾愕然,只思忖片刻便想明白了。多半是逃走后,劉葛挑中了瓊華要來獻給巡鹽史裴慎。
那高個番子繼續道:“據所述,劉葛買是為了獻給裴大人。許公公聽聞此事后,便我二人將此送來。”
裴慎心知這是許公公投桃報李,謝他讓其查抄鹽商。可他如今恰逢孝期,明正大的接一個太監送來的瘦馬,聲,仕途還要不要了?
裴慎擺擺手:“許公公實在客氣了,只是我如今正守恩師孝,焉敢近?”
那兩個番子聞言,一時間竟有些為難。許公公只讓他們把人送來,卻沒說裴大人不肯收該怎麼辦?
一旁的瓊華已是面如土,驚惶無措。先是在劉葛府上過了幾天仆婢群的好日子,只等有朝一日飛黃騰達。誰知沒過幾日,竟等來了如狼似虎的錦衛和東廠番子。
今日若不能留在此,回去便要面對錦衛和太監。想到這里,瓊華一時間泣涕漣漣,跪倒在地,連聲高呼:“請大人垂憐!請大人垂憐!”
屏風后的沈瀾心中酸。這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有心想幫一把,奈何自己在裴慎面前又有什麼臉面呢?
惹急了裴慎,只消喊來牙婆將賣了去,雖不至于淪落到煙花柳巷,但以的容貌,必定又被賣去做妾,屆時還能運氣這麼好,正上一個守孝的主家嗎?
沈瀾咬咬牙,且再看看,再等等。
瓊華哀泣聲越甚,偏偏太師椅上的裴慎八風不,心冷如鐵。這世道的可憐人多了去了,死在大旱大疫中的人千上萬,被土豪劣紳欺凌求告無門,被韃靼、倭寇屠戮全家卻報仇無……人世間誰不可憐呢?
裴慎端起茶盞,示意送客。
兩個番子見了,便一左一右,將瓊華扯起來,拖著出門去。
“大人!求大人救救我!救救我!”瓊華涕淚漣漣。
屏風后的沈瀾自己都還是奴婢,前路茫茫,按理實在不該出頭,可心中不忍,便輕叩屏風。
瓊華正大聲哭喊,這擊叩聲半點都不起眼,兩個番子渾然不覺,可裴慎是習武之人,即刻沖屏風后去。
沈瀾以手指作筆,在空中寫字。裴慎細細一看,是奴籍二字。
那又如何?裴慎呷了口茶水,不言不語。
沈瀾急了起來,匆匆指了指屏風外的檀木案幾,那上面還放著小茶盤和甜白碗。
剛剛獻了以梅湯安人心的主意,這才過去一刻鐘,便要來兌現功勞。裴慎心中不滿,照舊不。
沈瀾無奈,只面帶哀求,拱手作揖。素來沉穩,鮮喜怒形于,更別提秀眉微蹙,說還休的哀求。
裴慎瞥一眼,放下茶盞,淡淡道:“二位且住,此看著也是個可憐人。若審查過后不涉及劉葛案,便放了的奴籍,且讓歸家去罷。”
瓊華聞言,霎時癱在地,又忽而放聲大哭。
兩個番子面面相覷,只好諂笑著說幾句“大人仁厚”、“恤民”之類的話,拽起瓊華告辭離去。
屏風后的沈瀾松了口氣,心里又晦難明。不可能要求裴慎收瓊華做丫鬟或是妾室。一則裴慎決不會答應,二則這很可能惹怒裴慎,把沈瀾自己搭進去。
可只要裴慎肯為瓊華說句話,錦衛和東廠便會放過。只是若瓊華還是奴籍,命運依然不由作主。沈瀾便請裴慎幫忙銷去的奴籍。
了良家子后,若瓊華再聰慧些,聯合劉媽媽院子里那些剩下的姑娘們,眾人抱團,便沒有地流氓敢來欺凌。屆時進繡藝,像那個繡娘一樣,將來開一家繡莊,也能好好過日子了。
“出來吧。”見人走了,裴慎吩咐道。
沈瀾沒,裴慎抬眼去,只見沈瀾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
裴慎見狀,玩笑道:“方才膽子不還大,這會兒愣著做甚?莫不是怕我怪罪你?”
沈瀾回過神來,笑道:“爺,沒什麼,只是我剛才走了神。”臉上是笑著的,只是連笑容都泛著幾分苦。
心心念念的銷去奴籍,瓊華得到了。瓊華要的榮華富貴,就放在沈瀾面前。
人世間的事,總是這樣。想要的,求不到。不想要的,偏要涌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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