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存厚堂,涉階而下,順廊而西,正值春夏之,草木發,一路行來,窗外忽有迎春吐蕊,牡丹生香,迎面又遇芭蕉新綠,修竹正茂。移一步,換一景,只覺庭前廊下天朗朗,萬綠齊曉,一派的好山好水好景致。
沈瀾悠閑其中,不帶半分煙火氣,只緩步慢行,沿著曲折蜿蜒的回廊到了“澄波擁翠”水榭。
“這麼找不行。”沈瀾沉道:“你找左側,我找右側,若抄手游廊沒有,爺回來的時候在水榭前停駐了一會兒,恐怕要去那里找找。”
與蘭香一齊找了抄手游廊和水榭,都沒有,便只能出了水榭再往前走。前面是一片小花園,這小花園位于國公府西側,實則一點也不小。
沈瀾極目遠眺,以黃石疊的秋山古拙蒼勁,上有松木枝椏橫生,掩映著一個四角小亭,名喚擁翠亭。只這一座假山就夠大了,前面還連著一片澄湖,栽種著滿塘荷花。
沈瀾嘆息:“此地太大,我們分從兩頭找起,屆時便在這假山匯合,如何?”
蘭香憋著淚,只點頭稱是。
兩人分開后沈瀾邊走邊低頭找,誰知正沿著石小徑走了沒多久,忽有人斜斜踉蹌幾步,沖了出來。原本低著頭找東西,一時沒注意竟撞了上去。
“哎呦。”那人驚呼一聲。
沈瀾下意識抬頭去。
霎時間,沈瀾臉一變,雖已低下頭去,只是已然來不及了。
四老爺裴延驟然見此等好,一時間授魂與,竟癡癡地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當真是霞姿月韻、綺年玉貌,荊釵布難掩清麗俗,青縞袂可見瑰逸絕倫,此人姿容之盛,渾然不似凡俗之流。
怪不得他侄子既不許抬頭,也不許穿錦華服,想來是想獨占此等佳人。
沈瀾見是四老爺,暗道不好,轉走。見要走,裴延急急攔住道:“沁芳姐姐這般著急做甚?”
被一個四十幾的老男人油腔調喊姐姐,沈瀾幾作嘔,狠掐手心低頭道:“四老爺,奴婢要回存厚堂去了。”說著,竟不顧裴延的阻攔,急急要走。
誰知裴延喝了酒,□□熏心,原本不過是好奇,借著三分醉意撒撒酒瘋,想瞧瞧長什麼樣子,如今見了,哪里肯放走?
他一把扯住沈瀾的袖子,另一手便想去摟的腰,沈瀾心知今日是走不了了,便鎮定下來。若拉拉扯扯被人發現,鬧大了,裴慎未必肯保,或許為了叔侄和睦,還要把送給裴延。
沈瀾抬起頭來,嗔道:“你這般急作甚!”
見揚眉淺笑,似春日新桃般艷可人,湊近了似能嗅到滟滟香霧,幽幽冽冽,清雅絕倫。裴延一時間授魂與,心旌搖曳,忍不住手去潔白細膩的一雙荑。
沈瀾強忍著惡心,垂首怯怯道:“四老爺,天化日的,奴婢怕。”
“怕什麼?”裴延聲哄:“這府里能管我的只有老太太,老太太最是疼我。我將你討來可好?”
沈瀾一驚,心中郁郁發沉,最糟糕的事發生了。他若向裴慎索要,誰知道裴慎會不會給?
沈瀾銀牙咬,只怯怯道:“四老爺,我雖是個奴婢,卻也是正經人家,可不愿沒名沒分的跟了你。”
裴延暗笑,小丫鬟真是想攀高枝想瘋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貨。還以為什麼阿貓阿狗都能給他做妾。
只不過現在嘛,哄哄倒也無妨。
裴延捋髯,只擺出一副正經讀書人的肅然樣子,上卻低聲道:“我自然是要納你做妾的,以后我日日來你房中,保管你嘗盡人間極樂事,獨步風流第一科。”
沈瀾恨不得砸爛這張□□熏心的臉,卻只笑盈盈道:“那便謝過郎君了。”郎君二字,仿佛在朱榴齒間輾轉,帶出了幾分香艷的曖昧。
裴延更為急,忙道:“走走走!我明日便向守恂去討你。”
沈瀾一把拉住他:“不可!叔叔去侄子房里討丫鬟太過難聽,倒不如我自己去向爺請辭,先去了老祖宗那里,過段時間郎君讓老祖宗把我賜給你便是了。”
“好好好!這個辦法好!”裴延連連點頭。
見他信了,沈瀾松了口氣。如今只要糊弄過去便好,屆時每日跟裴慎,或是只待在院子里不出來,再熬幾個月就走了。
“那我便先走了。”沈瀾提步走,卻被裴延一把拉住袖子。
“等等,你既如此心慕我,倒不如今日先從我一回?說著,便要去拽腰帶。
沈瀾這才意識到,裴延也不是傻子,他分明是怕自己哄他,走了便一去不回。
沈瀾咬咬牙,斥道:“你在這里做什麼!旁邊便有假山石。去假山石里!”
裴延一驚,又難免有幾分得。這丫鬟竟真慕他,愿與他當個野鴛鴦。
沈瀾慢慢轉,一步步往假山去。再拖一會兒,蘭香便要找過來了,就算此事鬧大也顧不得了。
走得極慢,仿佛有些,怯怯道:“郎君,我們非要在此地嗎?”
裴延不回答,只急急催促:“你怎麼走的這麼慢?”說著,又熏熏道:“可要老爺抱你?”
沈瀾與他虛與委蛇已經夠惡心了,這會兒又驚又怒,只恨不得挖了他眼睛。
正當想要開口拖延時,遠傳來蘭香喜悅聲:“沁芳姐姐,沁芳姐姐,我找到香囊了。”
裴延臉一變,沈瀾已經高聲應聲道:“找到了便好。”說著,急急轉離去,竟是看也不看裴延一眼。
裴延這才意識到,他被騙了!!然大怒的裴延意發作,卻發現沁芳已快步跑遠了。
就在沈瀾和蘭香尋回香囊,意返回存厚堂之時,存厚堂,裴慎躺在楠木螺鈾飄檐拔步床上,枕著素枕,略蓋上一角墨山水遍地錦被,口襟半散,酣然好眠。
一旁伺候的念春見裴慎睡得沉,便于床檐懸上薔薇香球,下天青素紗帳上玉鉤,輕聲道:“爺睡沉了,出去吧。”
素秋和清冬對視一眼,“念春姐姐,一同走吧。”
念春冷哼一聲,摔了門簾便走了。素秋和清冬也跟在后面出去。
此時博山爐里青桂香煙氣裊裊。案頭甜白槌瓶斜著一支翠滴流的竹枝,日過半開的菱窗格灑進來,重疊明滅間,室安靜地只有裴慎綿長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忽有人掀開簾子進來,聲喚道:“爺,我煮了碗解酒湯,爺起來喝一碗吧。”
裴慎只酣然好眠,兀自沉睡。
來的是清冬,生得俏,正是十八好年華。只見端起一只淡描青花纏枝花瓷碗,坐在榻邊,怯怯地手將瓷碗遞過去。
裴慎習武,在山西的那些年日日都有蒙古兵來犯,便是連睡覺都得留出三分警醒。這會兒見有人孤立于榻前,心想他房中除了沁芳哪有子?可沁芳從不戴首飾。
他因酒意正神思混沌,清冬見裴慎還未醒,便聲道:“爺,奴婢為您寬。”說著,一雙荑便上了裴慎口襟。
裴慎驟然驚醒,眼見一個不認識的子立在床榻前著他,他驚怒之下,一記窩心腳踹了過去。
裴慎常年習武,清冬不過是個弱子,哪里挨的住他一腳,霎時便嘔出一口來,疼暈過去。
“沁芳呢?”裴慎怫然不悅,“怎麼管的丫鬟,滾進來跪著!”
沈瀾剛回存厚堂,只聽見室傳來裴慎的聲音,劈頭蓋臉便是一句跪下。
沈瀾不知發生了何事,只面帶茫然,心有戚戚。為什麼剛逃過一劫,如今回來竟還要挨罵?為什麼被裴延欺凌卻不能狠狠扇他一掌?為什麼莫名其妙要下跪?
……過得好好的,又為什麼要被送來這里?
沈瀾深呼吸一口氣,咽下滿腹為什麼。再忍一忍,已忍了三年,不差這幾個月。
沈瀾原想問問怎麼了,卻又知道裴慎最痛恨旁人辯解,不說還好,一說恐怕今日沒法善了。
面冷淡地掀開簾子,走進正堂,直脊背跪了下來。膝蓋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咚”的一聲,人心里一。
裴慎原本是一時氣急加上酒后腦袋發懵,這會兒終于想起來府才半天,連清冬什麼都未必知道,哪里管的到頭上。
他見沁芳平靜地跪著,一時間訕訕道:“起來吧。”
跟誰過不去都別跟自己過不去,沈瀾順勢起。
進來的時候看了眼躺在地上昏沉不知的子、碎了一地的瓷碗、潑在地上的湯藥便知道發生了什麼,裴慎雖喜怒不定,但鮮如此怒。只是戎馬數年,最忌諱陌生人孤站在他榻前。
院中有這麼多丫鬟,按理服侍裴慎必定是三四個丫鬟一起的,哪里料到竟有人膽敢在裴慎睡之際,獨自一人去裴慎膛心臟。
沈瀾暗自嘆氣,只低頭恭敬道:“爺,打死奴婢到底對聲不好,不如請個大夫來給看看。”這姑娘躺在這里煞是可憐。
怕他猶在生氣,屆時遷怒,沈瀾低聲道:“爺,醒酒湯已灑了,不若服幾顆梅,拿各藥材制,裹了薄荷、橘葉,生津潤肺,最是解酒。”
裴慎點了點頭,嚼了幾顆梅,心中順氣,只冷冷一瞥清冬:“治好之后送去莊子上。”
沈瀾心生嘆息,喊來健婦將抬走,又命小丫鬟去請一個擅長治傷的大夫。
裴慎見狀,便將念春等其余三個一等丫鬟進來,吩咐道:“你們三個誰是領頭的?”
念春素來知道清冬看似溫文不說話,實則心中有算,否則也不敢開去攙扶裴慎,又開口排,卻也沒料到清冬竟敢干出這種事。
此刻,被清冬的下場唬了一跳,噤若寒蟬,只強撐道:“奴婢念春,是四人中年紀最大的,素日里負責銀錢往來。”
裴慎瞥一眼道:“既管不好底下的丫鬟,便不必管了,將院子里的庫房鑰匙、賬本對牌都給沁芳。”
念春驟然被他這麼一說,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
沈瀾又想嘆氣了。再過幾個月便要出府,不接工作就不錯了,哪里還能接手新工作呢?只是沈瀾也不好忤逆裴慎,便低頭不語。
裴慎理完了此事,突然道:“更,我一會兒要出府。”
沈瀾自然明白,他剛回京,自要走親訪友,有一大票人要聯絡誼。
可原本打算寸步不離的跟著裴慎,若裴慎這段時間天天出門的話,便麻煩了。裴延必定會乘著裴慎不在找上門……
就在沈瀾憂思如何解決裴延對的覬覦之心的時候,傍晚,裴慎赴宴回來了。面如常,只眼中沉郁,分明是抑著怒氣,如同雷雨前兆,風暴前夕。
沈瀾與他朝夕相三年,一見他那樣子暗道不好,下意識想避開,誰知裴慎直接把喊進去道:“你去找幾個人盯著四太太的院子。若四太太要出府,便來告知我。”
沈瀾微怔。侄子往自己嬸嬸院子里安人,這傳出去也太難聽了。況且之前還好好的,怎麼赴宴回來就這樣了?
“是。”沈瀾也不想多問,正要告退,裴慎突然道:“你可知道原因?”
沈瀾搖搖頭。見不知,裴慎只擺擺手:“罷了,這些個污糟事你也不必知道,去辦便是。”
沈瀾低頭稱是,出門便去找了念春
念春脾潑辣,剛被剝了管事的權力,故而見了便沒個好臉,“沁芳姐姐大駕臨,來我這破落地方做甚!”
沈瀾不疾不徐道:“我今年十八,再過幾個月便要出府。我一走,你勤懇些,大丫鬟的位子還是你的。”其他說什麼都是虛的,唯有利益最實在。
果然,念春臉一緩,將信將疑道:“你說的是真的?”
沈瀾點點頭,“只是爺如今厭棄了你們三個,若要保住位子,總得做些實事。”
念春猶疑道:“你想讓我做什麼?”
“爺回來的那一天,四太太為何沒有出現?”沈瀾問道。
聞言,念春嗤笑兩聲,“哪有臉面來赴宴!被關在佛堂里抄佛經呢!”
見沈瀾迷不解,念春解釋道:“四老爺最喜依紅偎翠,前些日子把個頭安置在府外做外室,被四太太知道了,喊了幾個健婦婆子便打上門去,好巧不巧,堵了個正著。聽說那會兒四太太瘋了一樣的打四老爺,把臉上挖的坑坑洼洼,整條街的人都來看笑話!”
沈瀾明白了,裴慎必定是知道了此事,甚至很可能因此被政敵暗諷,怪不得臉那麼難看,仿佛被捉的是他自己一樣。畢竟作為公府世子,魏國公府的名譽與他息息相關。
偏偏裴慎是做侄子的,不好手叔父房里的事,便只能暗地里盯著。恐怕林秉忠那頭也正盯著四老爺。
沈瀾理清了思路,便道:“你是府中的家生子,可否買通四太太院里的灑掃婆子,若四太太要出府,即刻來報。”
念春瞠目結舌。便是府中有再多的私,話也說得婉轉,哪有像沁芳這樣直來直往的,仿佛做生意一般。
“怎麼?做不到?”沈瀾驚訝道。之所以找上念春,就因為念春是國公府家生子,而才來了不到一天。
“你若不行,我自去辦了便是。”
念春一時好奇,“你才來半日,連公府里的人都不認識,怎麼辦?”
沈瀾淡淡道:“代爺去四太太院子里送個東西,便能見到掃灑婆子或是專門跑的小丫鬟,記下名字,無非是查查有沒有賭錢吃酒的習慣,家中可有人生病需要銀錢之類的。再不濟,分些糕點給跑小丫鬟也就是了。四太太要出府這種事,瞞不住的,我不過是要最快知道罷了,又不是教們叛主,必有人愿意。”
聽這麼說,念春連忙道:“能的能的。有個錢婆子,最是好錢,你又不傷天害理,自然愿意的。”
“即使如此,便勞煩你說和了。”語畢,沈瀾猶豫片刻,又問道:“四太太被關在佛堂抄經,四老爺呢?”
念春一時間沉默下來,良久才道:“被老祖宗罵了兩句便揭過不提了。”
沈瀾只覺自己手心攥得死,良久又問道:“那個外室呢?”
這下念春話更了,只低頭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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