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濃意的日子,這一日,沈瀾立于黃花梨如意紋直棖案前,提一桿竹雕狼毫筆,飽蘸香墨,于玉屑箋上細細地勾描柳枝。
“繪柳自然要先由干而支,再由梢及葉。”裴慎立于一旁指點道:“先繪柳干,柳干虬曲震,當以金錯刀法來繪。”
沈瀾被他教導三年,聞言便以腕帶手,片刻功夫便繪了一副垂柳圖。
細細欣賞了一番自己的大作,只將筆擱在鈞窯三足梅花筆洗上,滿意道:“贈予你了。”
裴慎一愣,啞然失笑:“你這是練習之作,拿來贈我,不合適吧?”
沈瀾只拿手指點了點畫上柳干,挑眉道:“人贈你金錯刀,你竟不要?”
裴慎大笑一聲,即刻解下腰間白玉雙魚環相贈:“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沈瀾便接過那白玉環,系在自己纏枝紋腰帶上,兀自欣賞了一番道:“水頭極好,值我的畫。”
拿個練習拙作便敢來換走價值百兩紋銀的白玉環。
裴慎被氣笑,只拿手中川扇點了點額頭,笑罵道:“你當真會做生意!”
沈瀾便瞥他一眼,笑問道:“我贈你畫,你不高興嗎?”
裴慎明知狡黠,必有話等在后頭,可見這般,到底心甘愿道:“高興的。”
“你既然高興,難不你的高興不值得這一個白玉環嗎?”
裴慎大笑,只連連點頭道:“自然值得。”
沈瀾煞有介事道:“值得便好。”
裴慎被拿話將了一通,非但不氣,反倒心里暢快。這幾日來簡直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子活潑,言語風趣,最是狡黠不過,活像一塊糯米糖,嚼起來粘牙,直氣得人牙,偏偏里心里都甜滋滋的。
裴慎見了這般,只覺心里都是的,聲道:“沁芳,我再過七八日便要赴任山西,屆時你與我同去。”
沈瀾并不意外,只點點頭道:“那我吩咐院中丫鬟婆子盡快收拾行李。”
裴慎點頭,牽起的手道:“我這幾天白日都需外出,不能陪你,你且在家中安心待著。”
沈瀾毫不驚訝,即將赴任,裴慎自有座師長輩要拜見,同僚友人需誼,乃至于還要覲見皇帝等等,自然不會有時間搭理。
況且像裴慎這般權熏心之人,能出半個月的功夫與日日濃意,沈瀾都覺得驚詫。
點點頭,笑道:“你盡管去罷。”
裴慎滿意的笑笑。他極喜歡沁芳這一點,知進退,知輕重,知分寸。
語罷,沈瀾便側讓開,只取了一塊松煙六方墨,細細研磨起來。
裴慎便從案上剔紅小匣中取出一張兩指闊的白鹿紙,端端正正館閣,上書“眷生裴慎拜”五字。
陳閣老喜簡樸,自要用白鹿紙。可崔閣老奢靡些,改用胭脂球拱花著白錄紙。
朝中部堂高各有各的秉,誼深淺不同,是敵是友不同,便連拜帖都各不相同。有單紅、雙紅的,銷金的、緞的……其間門道,何其之多,看得沈瀾咋舌不已。
裴慎花了一刻鐘寫好了給閣老座師的拜帖,又親自手書了其同年同鄉的邀帖,這才喚來陳松墨,直他一一送去。
第二日,裴慎一大早便出了門,留下沈瀾百無聊賴發呆。
“寶珠,可有什麼好玩的?”沈瀾無聊問道。
寶珠正拿著一把螭龍檀木梳篦,一下一下,細細的為梳發,聞言,便笑道:“姑娘可要抹牌兒?那博古架上正好有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
沈瀾搖搖頭:“你們哪里敢贏我?還不是挖空心思要我贏,忒得沒趣。”
寶珠本想再提議打馬吊,聞言,便歇了這心思,只提議道:“既是如此,不如擲骰?”擲骰子全憑運氣,自然也不會有人挖空心思沈瀾贏的說法。
誰知沈瀾搖搖頭:“擲骰是輸是贏全憑老天爺心,今兒早上下了些小雨,可見老天爺心不好。”
寶珠又提議道:“既然如此,不如投壺。”
沈瀾認真道:“我投壺技藝不好,未必能中,更別提什麼倚竿、帶劍、蓮花驍之類的花樣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寶珠求饒道:“姑娘,奴婢實在想不出來了。”
沈瀾嘆息一聲,只悶悶坐了半晌,看著軒窗外斜風細雨,忽然道:“寶珠,你小時候都玩什麼?”
寶珠便一板一眼舉例道:“跳百索、踢毽子、玩抓子兒,都是些鄉野人家的玩意兒。”
“你倒是提醒我了。”沈瀾喃喃道:“前些日子廟會,不僅有跳百索、踢毽子的,那送神隊伍里頭還有幾個唱笑樂院本的人,極是稽。”
寶珠笑道:“姑娘也聽這些?府里老太太養了一群小戲班子,雖不是唱笑樂院本的,卻也是正兒八經能唱堂會的。姑娘若喜歡,且去尋老太太……”
寶珠言語至此,忽然驚慌下跪道:“姑娘,奴婢有罪,是奴婢不好。”
沈瀾原本就怏怏的,如今更蔫了,只擺擺手:“起來罷。不關你的事。”
一個做妾的,跑去跟國公府老祖宗,說要戲班子來給唱堂會……沈瀾了鏡中人,只輕笑一聲,心道這便是妾了。
擺擺手道:“罷了,你且出去,我一個人靜一靜。”
寶珠知脾氣好,從不責罰下人,聞言想勸幾句,卻又不好多言,只與鋪床疊被的秋杏一同躬告退。
待出了房門,及至廊下,見四下無人,秋杏這才低聲道:“寶珠姐姐,可要請爺來?”
寶這般權熏心之人,能出半個月的功夫與日日濃意,沈瀾都覺得驚詫。
點點頭,笑道:“你盡管去罷。”
裴慎滿意的笑笑。他極喜歡沁芳這一點,知進退,知輕重,知分寸。
語罷,沈瀾便側讓開,只取了一塊松煙六方墨,細細研磨起來。
裴慎便從案上剔紅小匣中取出一張兩指闊的白鹿紙,端端正正館閣,上書“眷生裴慎拜”五字。
陳閣老喜簡樸,自要用白鹿紙。可崔閣老奢靡些,改用胭脂球拱花著白錄紙。
朝中部堂高各有各的秉,誼深淺不同,是敵是友不同,便連拜帖都各不相同。有單紅、雙紅的,銷金的、緞的……其間門道,何其之多,看得沈瀾咋舌不已。
裴慎花了一刻鐘寫好了給閣老座師的拜帖,又親自手書了其同年同鄉的邀百無聊賴的坐在人榻上,聞言,抬頭道:“能做什麼呢?又不能出府玩,又不好出院子四閑逛。”一個做妾的,是去小姐太太們那里,還是去隔房妾室那里?
裴慎便笑道:“你若閑極無聊,自可習字作畫,或是看看書。”
沈瀾問道:“八月秋闈將至,我日日讀書習字,可是能去考狀元?”
裴慎被逗得發笑:“好個牙尖利的掃眉才子,不你做狀元著實可惜了。”說罷,便要去摟。
沈瀾任他摟著,溫馴地伏在他口,只低聲道:“狀元不狀元的倒也罷了,只是你一走,我白日里總無聊。今日本想問問兩個丫鬟,可有什麼好玩的?誰知那兩個丫鬟說起了跳百索。我忽而想起那日廟會,送神隊伍里頭不只有跳百索,還有唱笑樂院本的,專逗人發笑。”
沈瀾漫不經心繞著他腰間绦,隨口道:“我可否請個說書先生來,聽一聽笑樂院本、稽戲之類的?”
裴慎著的鬢發,只搖搖頭道:“這些個走南闖北的說書先生、瞎先生、幫閑,如同三姑六婆般盡干些腌臜事兒,搬弄口舌是非。了府日里唱些浮浪戲碼,有些甚至還和府里的男主子不干不凈。沒得敗壞門風。”
聞言,沈瀾蹙眉道:“可我在這里實在無趣,丫鬟婆子們也不敢與我多說,與我作耍還千方百計要我贏,唯恐惹我不高興。還不如聽聽戲呢。”
裴慎:“念春尚未走,你自可以與說說話去。”
一說到這里,沈瀾便惱了,直起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回來也不愿意與我說話了?竟趕我去與旁人說話!”
裴慎一時愕然,只解釋道:“我何曾有過這個意思?你莫要無理取鬧。”
沈瀾火氣蹭一下就上來了,恨恨道:“我無理取鬧?裴大人自是講道理的人。既然如此,你且講你的道理去!”
說罷,起趿拉上緞鞋,掀開珠簾,甩手了帳中。
只留下裴慎一時間瞠目結舌,心道這子果真如小人哉,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沈瀾了室,拂下帳上玉鉤,隔著帳幔遠遠一,見裴慎未曾追上來,便干脆背過去,闔眼睡覺。
沒過一會兒,沈瀾便忽覺枕邊一沉,想來約是裴慎坐在床邊。
沈瀾沒,吵架呢,誰先說話誰先輸。
又過了一會兒,沈瀾只聽見耳畔有人輕輕咳嗽一聲。
沒彈,兩人相互煎熬了一會兒,裴慎到底先開口,只冷著聲道:“你如今越發驕橫了,竟敢撂臉子給我看?”
沈瀾便睜開眼,冷冷道:“是我不是,不該給爺甩臉子。”說罷,繼續翻過睡覺。
裴慎被氣得一噎,只恨恨道:“我哪里招惹你,你要來我這里發脾氣?”
沈瀾心里生氣,便低頭不語。裴慎位高權重,何曾被人這般對待過,也冷下臉來:“不過寵了你半個月便驕橫起來了。既然如此,你且出去好生反省反省。”
沈瀾掐了一把自己的,疼得淚眼朦朧:“你既我出去,我出去便是。”說罷便要起。
見眼淚汪汪,裴慎一下子便心了,只上道:“你先與我發火,你倒還哭上了,當真是倒打一耙。”
沈瀾忍著淚:“這府里個個都是主子,我一個做妾的,哪里都去不得。你自己上外頭逍遙也就罷了,回來還要罵我。”
裴慎見淚眼漣漣,便將摟過來,聲道:“我何曾逍遙?那宴席上俱是我師長,只洗耳恭聽還來不及,哪里敢肆意。”
沈瀾抹了抹淚,文人狎蔚然風,本不信宴席上沒有唱戲的,便將話題繞回來,只上道:“誰知道你們這群文人湊在一塊兒,是不是狎,是不是尋歡?”
聞言,裴慎霎時便明白了今日為何發作,原來竟是吃醋。
他心里歡喜,只摟著,拿帕子替拭淚,聲道:“渾說什麼呢!那起子下九流,不干不凈的玩意兒,我哪里愿意沾。今日宴席上雖了幾個小唱,不過那是旁人喊的,我坐在椅子上聽了幾句戲詞便散場回來了。”
沈瀾便順勢道:“你不講道理,自己聽了那戲,偏不許我聽?”
裴慎被哭得沒奈何,只好道:“罷了罷了,你既要聽戲,便個說書的先生來。”
沈瀾斜睨他一眼,生怕他起疑,便恨恨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要聽了!”
裴慎樂得不聽戲,順勢道:“你說不聽便不聽罷。”
沈瀾偏不順他的意:“我不!我要聽戲!”
裴慎被氣得一噎,心道這天下子秉怎會如此?沁芳從前雖子擰,好歹面上順。如今倒好,脾氣是越發乖張了。
“聽聽聽。”裴慎無奈道,“且你聽個幾天戲,屆時便與我一同去山西赴任。”語罷,又聲哄。
沈瀾這才收了淚,破涕為笑,又嘟嘟囔囔地湊過去,只牛糖似的黏他。
裴慎見明眸如水洗,面頰似霞飛,眉含嗔,眼傳的樣子,便聲道:“莫哭了。”說著,便要將往榻上帶。
誰知就在此刻,門外忽傳來一陣叩門聲。
裴慎蹙眉,正發問,門外林秉忠急急道:“爺,山西急報!”
裴慎一驚,即刻起出門,剛開門,林秉忠急急低聲道:“俺答大軍境,陛下派人來傳口諭,來人正在花廳候著。”
裴慎心知必是他即刻赴任的口諭,便回道:“林秉忠,去備快馬。陳松墨留下,待戰事過后,護送夫人前往山西。”
說到這里,他腳步一頓,低聲道:“去告訴陳松墨,夫人要一個唱戲的先生,他去尋一個來。每次進出府中均需搜。”
“此外,待這位先生唱完了戲或是夫人厭了,便尋個院子請這位先生住下,留兩個人伺候。待夫人安全到了大同,再傳訊回來,請先生自行離去。”
林秉忠一愣,扣住唱戲先生做甚?他想了又想,這才明白過來,夫人已跑過一次了,這是怕夫人再弄鬼。
“是。”林秉忠低頭道。
明月懸于柳梢頭,星子疏疏落落,冷白的月鋪出滿地霜,裴慎一皂袍,快馬疾馳,赴任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