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沈瀾出逃三日后,匯報消息的劉仁快馬疾馳,已將信件帶去山西大同。
此刻,裴慎正端坐軍中大帳匯集軍報,理事。
他開口道:“十二日前,俺答聯合其兄吉囊,并泰寧部、朵部、青海部等十余部族來犯,連營七十里,人數逾三十萬。”
“六日前,三部分道,吉囊前去平定、壽一帶。俺答兵鋒直指宣府、大同、偏頭、雁門、寧武、其余泰寧等部直犯甘肅、遼東、涼州。”
裴慎頓了頓,道:“三日前,薊州鎮十區險失其一,宣府左路失守,幸得京營救援,未讓胡虜南下。”
堂中巡、總兵、副總兵、游擊將軍、參將、都指揮……林林總總二十余人均靜默不言。
眾人靜了片刻,巡按孫巖拱手道:“中丞大人,俺答大軍境已不是一次兩次了,此事早已有定例,依例而行即可。”
依例而行?裴慎冷笑一聲,只起道:“本巡山西全境,部堂大人離去前曾有代,山西兵事盡數托于本。”
原宣大總督段仁因二度上奏復套,且力劾婉貴妃之父林保喝兵導致當年復套失敗一事,鋃鐺獄,為證清白,自裁于獄中。
天下震,庶民黔首亦為其冤之。
值此韃靼大軍境,段仁冤死,宣大無人協理以致人心惶惶之時,這個朝堂新派出來的巡按史竟敢大言不慚,以過往舊例四字來搪塞他。當真是繡花枕頭一草包。
兵事如火,軍急,裴慎再不復往日溫和,只冷聲道:“令副總兵常高預調延綏游、奇、義客兵三千,趕赴大同西側。”
“快馬去報薊遼總督,請其于喜峰、白羊口設卡,策應宣府。”
“令大同東西中北四路參將湯行思、溫茂、曾向正、高和,各自駐扎和城、平虜城、右衛城、弘賜堡。”
“再令得勝堡、威遠城、新平堡、井坪城各援兵營分撥一半人手,增援余下各地澗堡。”
“著領班游擊將軍錢寧領三千游奇兵于開平、大同一帶巡哨。”
“是!”眾人轟然一喏,各自領命而去。
眨眼之間,堂中眾人便盡數走散,只剩下幾個衛所的指揮使,正地著裴慎。
“中丞大人,人人皆有事可做,為何獨獨落下我朔州衛?”朔州衛所千戶洪斌拱手問道。
見其余四個衛所千戶也紛紛嚷嚷道:“中丞何其不公!”、“置我衛所面于何地!”、“焉能這幫客兵、游騎兵搶先!”
裴慎環顧眾人,只朗聲笑道:“諸君既敢請戰,我裴守恂自當舍命奉陪!”
說罷,只擲下桌上簽桶令信,厲聲道:“云川、玉林、朔州、天五衛千戶聽令!披甲執戈,橫槍躍馬,且隨我殺盡胡虜!壯我山河!”
語罷,裴慎即刻掀簾出帳而去,眾將中豪氣頓生,只轟然跟上。
親衛劉仁早已到了營中,奈何無令旗、令箭、令票,不得中軍大帳,只好等在大帳之外。眼見自家爺出來,即刻追上去耳語一番,只說夫人在酸梅飲中下蒙汗藥,于廟中出逃。
裴慎聞言,眼神驟然森冷,只他養氣功夫極好,頃刻間便又是肅然之。全然看不出半分惱恨怒意。
一旁跟出來的眾將好奇打量了幾眼,見裴慎面無異,便也沒覺得不對,只以為是親衛有瑣事來報。
“爺,如今……”劉仁正開口要個主意。裴慎瞥他一眼,翻上馬,只道:“既是來了,且歸隊著甲,上戰場殺敵便是。”
說罷,只令前軍開路,領著五千人馬出了大同,直奔宣府而去。
宣府失了宣大總督協理,巡又是個不頂事的,其間虛弱,自然被俺答窺伺,以至于僅僅一日的功夫,便被俺答圍攻百余次。
左路險些失守,右路岌岌可危。
九邊重鎮,均齒相依,互為犄角,故而裴慎攜軍晝夜奔馳,薊遼總督、陜西三邊總督亦派遣將士馳援宣府。
即使如此,整個宣府也已勢如累卵。
十萬蒙古大軍圍困宣府,晝夜不休的強民夫填埋壕,宣府只閉城門,滾木礌石、金火箭,雙方一日百余戰,尸堆積起來,生生將壕填平。
壕一平,俺答即刻下令,以撞車強攻城門,又允下重諾,先登之士賞賜百金。頃刻間,兵如咆哮的洪水般沖著宣府涌去。
宣府墩堡城樓之上,早已哀聲連片,有宣府兵剛澆下一瓢金,便被蒙古兵扯下城,雙雙跌落至死。剛攀上城樓的蒙古兵被長.槍捅中,心肺劇痛,呼吸俱是沫子,眨眼之間便死于非命。有宣府兵被擂石砸中,腹凹進去一個大坑,立時斃命。
戰場上橫飛,斷臂殘肢,實在慘烈至極。
“中丞大人,還不去救援嗎?”朔州衛千戶洪斌見裴慎下令將部卒駐扎在宣府三十里之外,分明不打算救援宣府,已是心急如焚:“這俺答詐,手中人多,只手下部族流歇息,番攻城,使出車戰的戲碼來,這是要生生耗死宣府守將啊!”
裴慎搖頭道:“十萬蒙古騎兵,其中雖有老弱婦孺,青壯年必也有七八萬,我等不過五千騎兵,撞進去便是個死字。”
“等!”裴慎沉聲道。
這一等,又是半個時辰過去。
洪斌忍不住去問,裴慎又他等。
這一等便等了半日,等到薊州、遼東、陜西等地的援兵盡數到來,裴慎依舊未。
又等了半個時辰,見裴慎還不彈,洪斌憤憤道:“等等等!要等到什麼時候去!別的援軍都來了,為何我們竟跟個頭烏似的!”
一旁的幾個千戶趕忙去扯他,連聲辯解道:“中丞大人勿怪,這王八羔子臭!”
洪斌氣急,只罵道:“哪里是我臭!分明是中丞貪生怕死!竟是個罔顧同袍的小人!”
“你胡說八道什麼!中丞勿怒,我這便帶他下去醒醒神。”幾個千戶撕扯著,便要將洪斌帶下去。
洪斌子燥烈,聞言越發惱恨,只掙扎著破口大罵:“裴大人在山西大同待了三年,素來敢打敢戰,怎得去京都溫鄉泡了幾個月,竟了個沒卵子的狗!”
旁邊幾個千戶聽了人都要撅過去,只七手八腳,一個勁兒去捂洪斌的。
裴慎被他氣笑,偏又惜才,只說道:“本督理糧餉,勸課農桑,增建營堡,修整城防,乃至于巡哨馳援,沖殺胡虜,何曾有過半分畏懼?”
又冷聲道:“你既說我貪生怕死,那我便著你上了戰場,能勇殺敵,博一個萬人敵的名頭出來!”
說罷,翻上馬,只居高臨下道:“今日五衛均在,各衛所旗幟俱不相同,凡讓我見到有任一旗幟怯戰不前、臨陣后退者,我便借你們幾個千戶的人頭拿來祭旗!”
聞言,幾個千戶俱是一個激靈,紛紛上馬疾馳回本部,各自去警醒底下的百戶把總們。
眼見軍令一級一級下達到位,裴慎這才沉聲道:“傳令全軍!速速馳援宣府!”
此刻,宣府城外已絞一團,薊州游兵,遼東客兵、陜西義軍、宣府衛所軍、蒙古大軍互相團絞殺。
整個戰場上,各旗幟遮天蔽日,士卒久經訓練,耳只聞鑼鼓之音,目只視旗幟之。按照旗幟號令,步卒居中,兩翼騎兵護衛。先以火銃齊打蒙古兵陣型,再近沖殺。
然而一旦沖殺過久,原本的陣型到現在早已被沖。
各部漸漸分了幾十人乃至十幾人的小團,相互沖撞、掩殺。太多太,誰也看不明白局勢如何,人人心中焦灼,偏又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力沖殺敵方。
裴慎的騎兵一到,如同虎狼長驅直,一遇蒙古兵,即刻兩人一組,以樸刀砍殺,馬槊砸刺。
不僅如此,他還專眾將士高喊“大同守軍來了!”、“大同守軍來了!”
戰場眾人均心中振,唯獨蒙古兵馬素質極高,竟只是心中幾分猶疑,便又再次沖殺起來。
雙方士氣漸盛,戰局依舊焦灼,裴慎目標明確,只攜百余親衛直沖俺答中軍大旗而去。
沒過一會兒,又有另一只隊伍馳援而來,分明是裴慎留下的千余人馬,卻偏偏高喊:“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稍待,又是一支五百人馬的援軍。
眼見一波一波援軍到來,己方士氣大振,蒙古兵竟有潰敗之象。
裴慎渾然不覺計策已奏效,只不斷沖著俺答中軍沖殺。
戰場上早已一團,俺答環顧四周,在周遭親衛掩護下,便是能注意到裴慎,也本沖殺不了。只因前方不僅有蒙古兵,也有宣府等地的兵馬。
待裴慎在周遭親衛掩護下,尋了個不遠不近的位置,便取出背上強弩,于馬上騎,開弓,瞄準——
那俺答親衛見有人瞄準自家可汗,即刻飛撲上去,高呼:“可汗快躲!!”
箭矢呼嘯而去——
中軍大旗旗桿應聲而折。
唬得俺答回頭去,霎時間便臉大變,竟手要去扶那旗幟:“快!快把大旗扶起來!”
來不及了,裴慎側親衛即刻高呼道:“俺答已死!俺答已死!”
敵方援軍一波一波到來,蒙古兵本就心中有焦慮畏怯,此刻又聽聞自家可汗已死,離得遠的蒙古兵抬頭一,竟不到俺答大旗了,心中惶恐之下,霎時潰敗起來。
千里之堤,潰于蟻。蒙古兵一角潰敗,便是俺答再將大旗立起來,也已來不及了。
潰敗之勢,竟了野火燎原。
裴慎帶著騎兵再度沖殺起來,只將蒙古兵隊伍分割的七零八落,任由各地援軍將其蠶食殆盡。
俺答眼見大勢已去,當機立斷,在親衛保護下,鳴金收兵,速速退去。十萬蒙古大軍,丟盔棄甲,潰敗而逃。
裴慎即刻令人擂鼓,鼓聲大作,眾將士再度咬上蒙古兵,沖殺一陣,這才鳴金收兵。
此刻,裴慎鎧甲之上跡早已干,積了層層污,濃烈的腥臭氣直人作嘔。
“蒙中丞大人相救,不甚激。”宣府總兵高庸浴戰,僥幸留得一命,此刻右臂中箭,強忍著疼痛前來寒暄。
此一役后,裴中丞只怕又要青云直上,兼之對方又是救他一命,還贈了場戰功給他,位又比他高,高庸必要先前來面見裴慎,方肯去治傷。
“高大人不必客氣,還是快快去治傷罷。”裴慎溫聲道。
只這麼一句話功夫,裴慎跟前便已聚齊了各個總督派遣來的幾位總兵。
高庸強忍著疼痛道:“今日勞煩諸位馳援宣府,高某在此謝過了。”
“高總兵客氣了。”
“宣大與薊遼本就是齒相依,應該的。”
眾人推辭了幾句,高庸這才道:“我已派人在府中備下熱水酒菜,還請諸位莫要嫌棄。”
眾人也不推辭,被高庸手下人引著,前去高總兵府上。
其中薊遼總督派遣來的總兵蔣銳,邊走邊恭維道:“這一役,中丞大人功不可沒,下在此提前恭賀大人了。”
裴慎笑笑,拱手溫聲道:“此役皆仰賴將士用命,諸位幫扶,我不過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這話一出,眾人紛紛笑起來。這個說裴大人太謙虛,那個說裴大人好計策。人人拍馬屁,拍得一片和樂。
蔣銳難免嘆道:“此等大捷,中丞大人必要回京都述職賞。說來我已有八年未回京,也不知京都風貌如何了?”
回京?裴慎思及此,只冷笑一聲,得高總兵府上,徑自沐浴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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