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宿醉過后,便是喝下醒酒湯,頭也還暈乎乎的。這會兒正在帳中昏睡,忽聽得房門巨響,唬得心臟一跳。
沈瀾蹙眉,起掀開紗簾,正探頭去,卻見裴慎攜寒風,沾夜,滿面怒容,大步行來。
“你做什麼?”沈瀾蹙眉道。氣這樣,誰又招他了?
不過只著了件素白,量單薄,弱不風,仰頭他的時候,眉眼清盈,好不可憐。
若是往日里,見了這副場面,裴慎滿腔怒氣都要消解一二。可如今,他心頭又惱又恨,又酸又妒,只忍著怒氣,一一與翻起舊賬來。
“我且問你,你與那楊惟學是何關系?”
沈瀾微怔,只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楊惟學,又怕裴慎去尋趁對方,便開口道: "萍水相逢罷了。"
“萍水相逢?”裴慎冷笑一聲,只將手中竹紙盡數擲在眼前,恨恨道:“你且好生看看,這便是你的萍水相逢?”
紙張漫天飄灑,有幾張跌落在床上,沈瀾蹙眉,撿了一張來看。
見那上頭記載的,俱是何年何月何日,與楊惟學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沈瀾一時冷笑: "你派人跟蹤我這麼久,如今竟還惡人先告狀。"
裴慎一時微怔,怒道:“若非你自己跑來蘇州,我何必派人找你?”
被人事無巨細的跟蹤匯報,這人竟還覺得是的錯?沈瀾嗤笑,只覺與此人多言,當真是同鴨講,對牛彈琴。拂下床上竹紙,徑自帳睡覺去了。
裴慎見這般桀驁不馴,越發惱怒: "沁芳,是我素日里待你太過寬和,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給我撂臉子。”
沈瀾索背過去,不理他。
裴慎神沉,見這般,心中難免惱恨,只大步上前,開紗帳,單手摟住的腰肢,徑自將從床上抱出來。
“你做甚!”沈瀾一驚。
見驟然騰空之下,連忙勾住自己脖頸,裴慎心中郁氣稍緩,只冷聲道:“你不說話!”
沈瀾大恨,只氣得狠錘他一拳:"放我下來!"
就那點力道,裴慎嗤笑不已: "如今愿意說話了?"語罷,又冷聲道:"我再問你一遍,你與那楊惟學是何關系?”
沈瀾冷著臉重復道:“萍水相逢之人,無甚關系。”
裴慎哪里肯信,只當維護楊惟學,不諷刺道:“你倒是好本事,不過一兩個月的功夫,在外頭竟連下家都找好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沈瀾怒極,“你自己齷齪,看旁人也齷齪。”
齷齪?被以此等字眼形容,裴慎只怒極反笑:"那楊惟學難道不是你穿了褫衫,主撞上去的嗎?與他合作時文生意難道不是你主提出來的?"
裴慎越說越恨,只眼神森冷,一字一頓道:“我原以為你三番兩次逃跑,是不愿給我做妾。卻原來,是要去給旁人做妾?”
沈瀾如遭雷擊。
見面無,滿目凄惶的樣子,裴慎萬般滋味在心頭,只不解道:"那楊惟學年過十九連個舉人都未考中,家中也不過是蘇州大族,連個爵位都無,樣貌生得雖有幾分風流,卻也不過如此。功業、家世、樣貌,樁樁件件不如我!你卻偏偏引他為知己。"
沈瀾著他,沉默半晌,忽然道:“他尊重我。”
尊重?凡有幾分面,俱是給妻子的。裴慎只冷心哼道:“你莫不是以為他會娶你?”楊惟學若知道是瘦馬出,還是個逃妾,恐怕即刻便要撤清關系,哪里會八拾大轎迎過門。
沈瀾搖搖頭:“我與他相,從不需擔心惹怒了他便要罰。我說不愿意游湖,他也不勉強。”
裴慎嗤笑: "你扮男子,他以為你是同屆舉子,自然不會強迫你。"
沈瀾一時生怒:“當日我曾對他說我是鹽商之,他心中恐有猜疑,我只怕是義乃至于奴仆瘦馬之流。”鹽商們哪來那麼多兒好送,況且送親做妾到底舍不得。故而素來只有鹽商買來奴仆歌姬瘦馬,收養為義贈予達顯貴的。
“他心知肚明我份或許有異,卻依舊肯幫我一把。俠肝義膽,憐貧惜弱。”沈瀾一字一頓道:“這便是他與你不同的地方了。”
沈瀾語及此,心中已是大慟,只一字一句道盡心中不平:"他把我當個人看。我便引他為知己,有何不對?”
若是方才,只要說一句,不過是利用蒙騙楊惟學,裴慎也就不氣了。可此刻,這句話一出口,裴慎已是怒極反笑:"好好好,你引楊惟學為知己,那你我又是什麼?"
是什麼?自然是主子和奴才。
沈瀾本就心頭大慟,此刻,更是一字一句愴然道:“我自然是你養的金雀,放在房中的擺件,任你打殺的奴才。”
秉桀驁難馴,如今終于知道自己是主子了。裴慎本該高興的。
可此刻抱著,一丁點高興都無,只心里發空。半晌,冷聲道:"妾通買賣,本就是個玩意兒,你說得倒也沒錯。”說罷,竟將摜在的錦被里,手便要去解裳。
沈瀾驚怒:“你做什麼!裴慎!松手!”
見拼命掙扎,格外抗拒,裴慎越發焦躁惱火,只單手住,神沉冷,諷刺道:“且安心,我也不是什麼人都要的,你既心里頭有了知己,我可沒興致。”
沈瀾驚惶之下,眼中涌上淚來,只強忍著淚珠著他。
見都這般了,竟還如此倔強,半滴眼淚都不肯掉。裴慎也不知怎麼的,竟想起了當年在存厚堂,挨了五杖的樣子。
俱是一般的倔。
怎麼就這麼倔呢!裴慎恨恨起道:"自己把裳解了。"
“你要做甚?”沈瀾強忍著哽咽,一字一頓道。
裴慎沒開口,只冷哼道:“你是什麼國天香的人,以為人人都上趕要你子不?”語罷,拂袖離去。
見他一走,沈瀾只一下癱在床榻上,后怕不已。
不過片刻功夫,裴慎便回來了。
他隨意取了香凳放在床旁,只將手中筆、墨、硯、口脂盡數放在香凳上。
沈瀾微怔,只干眼淚,冷冷著他研墨、化開朱紅的口脂。
“你做甚?”沈瀾有不好的預。
裴慎此刻不過是怒極反笑,實則心中怒火未泄,聞言便冷冷道:“楊惟學說過,要送你一幅石湖游樂圖,是嗎?”
此刻的裴慎面容平靜,神淡淡的,反倒人害怕,沈瀾不惹他,便開口道:“他以為我沒錢,便想著將畫贈予我,好我拿去賣罷了。"
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裴慎越惱,只冷冷諷刺道:“他俠肝義膽、憐貧惜弱,我卻是個鐵石心腸的。"語罷,又冷聲道:"將裳解了,去床上趴著。"
沈瀾微忙,裴慎這人說一不二,既說自己不會做那檔子事,沈瀾是信的。況且他并無待人的惡習。
加之此刻的裴慎著實令人驚懼,沈瀾不再惹怒他,便緩緩手,解開裳,趴在了的錦被上,只蹙眉側頭問道:“你到底要做甚?”
裴慎冷笑,只待墨研開,朱紅的口脂盡數化開,他便取了一桿小狼毫,飽蘸濃墨,提筆作畫。
沈瀾趴在錦被上,只覺背上略略發。一時怔怔的,忽然明白裴慎在做什麼了。
他在折辱。說自己在他眼中是個件,他便要自己嘗嘗真做個件的滋味。
黑暗里,沈瀾睜著眼睛,愣愣地著前方素紗帳幔。
遠離父母親朋,孤漂泊他鄉,兩度逃亡失敗,前路茫茫,是做錯了什麼嗎?為何會淪落至此?又為何要此屈辱?明明是個人,卻躺在這里,活了一個件。
裴慎一筆一筆勾勒著,沈瀾只覺自己的尊嚴一步一步消解著。
對于這樣的人,的待不過爾爾,神的屈辱卻堪稱凌遲。
沈瀾的眼淚突然大顆大顆涌了出來。
雪白的脊背上, 漆黑的濃墨繪虬曲勁瘦的枝干, 朱紅的口脂點染了朵朵紅梅, 綴于枝頭。
雪中紅梅圖。
裴慎擱下筆,心中怒意稍去,冷笑道:“你既心心念念楊惟學,想來是見過他畫畫的,你且看看,這副雪中紅梅圖,與楊惟學的那副石湖游樂圖,論起畫技來,哪個高,哪個低?”
沈瀾哪里看得見背上的畫,可心知,裴慎問這話,無非是為了折辱罷了。
古有人盂,今有人紙,俱是些玩意兒罷了。
沈瀾抬起頭來,面平靜,只眼中淚珠,一顆一顆,止不住地往下墜,好似紅梅帶雨,海棠泣。
裴慎見這般,一時間怔怔的,原本想拿來折辱的話俱堵在心頭。
沈瀾卻開口了,親手抹去了自己的淚珠,神清淡道:“裴大人既然繪了畫,何妨再提一句詩?”我父母教我讀的第一首詩。
裴慎愣愣地著,提著筆,只聽淡淡道:“零落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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