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這話,沈瀾只自嘲地笑了笑。
偏偏裴慎見面發白,以為是驚慌后怕,難免心里生憐,嘆息一聲,上前握住了瑩潤的手掌。
一,果真是冰冰涼涼。
“倭寇雖除,為防余孽作,你且隨我南京城去。”裴慎溫熱的手掌包裹著沈瀾的雙手。
些許暖意令沈瀾神稍緩,眨眨干的眼睛,點了點頭道:"一會兒要走了喚我便是,只是不知潭英以及那些護衛如何了?”
見秀眉微蹙,滿目清愁,裴慎自然好生安道:"他上自有錦衛的藥,已止住了。我又著人快馬送去了南京,那里自有大夫。”
沈瀾方才松了一口氣,正道:“連同潭英在,共計十人,俱以命護我,不是因為他們重視我,而是因為你下了令,要他們護衛我南京。為你一句命令便拼上命,可見這些人待你忠心耿耿。你不要虧待了他們。”
見來替這些護衛說好話,裴慎只覺一陣好笑,便溫聲安道:"你且安心,有功必賞,有過必罰,我絕不會虧待他們。”
沈瀾這才點點頭,起將一個清漆楠木皮箱捧給他。
裴慎接過來一看,金鑲玉螭龍簪、金挑心累俏釵、碧二錯芙藻嵌寶簪……林林總總,共有十余件。俱是此前在蘇州給添置的首飾。
沈瀾解釋道: "他們雖是出于你的命令方以命護我,可我卻不能這般想。救命之恩,我本無以為報,只好拿些金銀俗權作謝。”語罷,又道:“你且幫我轉告他們,若日后有什麼我能做的,盡管道來便是。”
裴慎闊上皮箱,只盯著,笑盈盈道:"你拿一個允諾加上這些金銀謝了護衛們,那我呢?你要如何來謝我?”
沈瀾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若要金銀財寶,這些東西本就是裴慎給的。若要高厚祿,自然也送不出來。
算來算去,什麼都沒有。
來了這世道四年多,勉力掙扎,艱難求活,未敢有片刻松懈,到頭來依舊是雨打浮萍,輾轉飄零。
沈瀾一時意興闌珊,只淡淡道:“我什麼也沒有。你若還要什麼,自取便是。”
裴慎一時心驚跳,這話里竟著一厭世之意。看著倒是任他予取予求,實則是無所謂的態度。竟好似什麼都不在乎了。
裴慎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分明早上他走之前還好好的,怎麼如今竟這樣了?他思忖再三,只覺是今日驟見倭寇殺人,心中驚惶,神思恍惚倦怠,這才起了厭世之意。
之后得找個大夫,給開些安神定心的藥。說來南京城似有好幾個婦科圣手,正好替治治這手腳冰涼的病。
"我救你原本也不是為了索要報酬。"裴慎笑著,只打算把這話題岔過去,誰知沈瀾原本人就懨懨的,聽了這話,竟越發倦怠了。
裴慎見一張小臉白,好似驚惶未定,心中難免發,便只拿手去的臉好替取暖。
沈瀾的目微有些飄茫,像是陷了某些漫長的思緒中。
倭寇的箭矢襲來的那一刻,是裴慎救了。否則今日必要死于倭寇之手。且是慘烈的,生生被.至死。
像方才前廳里的那個子一般,被倭寇撕扯以取樂,然后一刀割。
那些噴濺出來,高高的,濺在地上、桌椅上……
裴慎從前總覺得脾氣太擰,極想打碎一傲骨,如今見神思恍惚,蜷在榻上一角,好似一尊將碎未碎的琉璃像,卻又忽然覺得那些東西都不甚重要了。
“莫怕。”裴慎了聲音,只將在抱在懷里,一下一下掌著的脊背。
沈瀾靠著他的膛,冰冷的鎖子甲片令清醒過來。
“你外頭還有事要忙罷?”沈瀾強打起神,“清點計量戰功、審問倭寇來源去目的、匯報你的上峰,樁樁件件都是事。你去罷。”語罷,沈瀾自覺離了他的懷抱。
懷中一空,裴慎悵然若失,只好起笑道:“再等我一會兒,待理完了此間事便帶你去南京。”說罷,提刀出門。
裴慎一走,室再度安靜下來。
瑟瑟秋風,疏疏殘過窗欞,暈染出些許赤紅的余暉。
……赤紅的。
像。
沈瀾張口干嘔。知道,自己這是應激反應上來了。
沈瀾甚至還可以推斷,自己今晚必會做噩夢。
裴慎也猜到必要做噩夢,一南京,便遣人去尋了南京太醫院里的張院判。
張院判年過古稀,須發皆白,自然不用忌諱什麼男之別,只了室,人挑了簾子診。
“張大人,白日里見了倭寇殺人,可否加開些定心安神的藥?”裴慎問道。
張院判拱手道:“裴大人勿憂,老夫自有決斷。”說罷,細細把了脈,查看了舌苔,又詢問了些事項,方才道:“夫人可是多年前落過水?”
沈瀾微怔,暗道這大夫醫果真不錯,便開口道:“我四年前意外跌落井中。”原落井而亡,沈瀾便來了。
“那便是了。”張院判道,“夫人上尚有幾分寒氣,一年四季難免手腳冰涼。”語罷,又安道:"夫人且安心,只需開些安神暖宮的方子即可。"
“多謝大夫。”沈瀾聞言,只笑道:“夤夜前來,勞煩大夫了。”
張院判拈須笑道:“夫人吃了藥便安安生生睡上一覺,待到明日便好了。”
說罷,開了藥方便起告辭,只是臨行前忽而瞥了眼裴慎。
裴慎會意,送張院判出門。
待出了門,立于庭中,清秋霜月下,張院判神凝重:“裴大人,這位夫人恐非壽數長久之象。"
裴慎只覺呼吸一窒,神思竟略有幾分昏沉。
秋夜寒涼干燥,竟讓他呼吸之間都扯著一氣。良久,裴慎方咬牙問道:“張大人這是何意?”
張院判見他眉眼焦急,分明是待那位夫人有,心中不免嘆息有人難眷屬。
“這位夫人病況有三。一乃今日猝然驚,這倒不算什麼,只要安神定心,天長日久的,將今日倭寇殺人一事忘了便好。”
“二乃長年神思郁結,七不暢。單說這一條,若要好起來,服藥是不夠的,心病還須心藥醫,必要每日里心愉快,費心神。這病才能好。"
裴慎沉默不語。沈瀾想著什麼,他又怎會不知?
可好不容易自己救了,眼看著整個人都和下來了,若要裴慎此刻放棄,他是萬萬不肯的。
“三來便是底子本就不好,積年寒氣未去。除了四年前落井,近日來可有寒邪?”
裴慎心里發:“數日之前,曾在夜間河上孤行船了大半個時辰。”
“那便是了。”張院判一面奇怪這好端端的夫人怎會去河上撐船,一面拈須道:“當時便了風寒,尚未祛。”
裴慎正要他開方,張院判又道:“那位夫人的寒氣可不止這些,是否服過些寒的藥?”
裴慎微怔,搖頭道:“只吃過些祛寒的藥材和滋補……”裴慎一頓,半晌,然道:“吃過數次避子湯。”
張院判了然道:“恐怕是了。避子湯寒,便是調配的再好,積年累月的喝下來,到底會致使子宮寒。”
裴慎不解道:“這避子湯是府中用了許久的方子,從未出過差錯,怎會如此?”
張院判解釋道:“尋常子強健,吃上一年避子湯,只消停了調養回來便好。可那位夫人許是年養的不好,底子極差,又數次寒,吃了避子湯,自然于子嗣有礙。”
裴慎心里一陣陣發沉,低聲道:“可調理得好?”
張院判搖頭道:“若如今不吃避子湯了,好生調養著,或還能得個一兒半。若再吃下去,只怕終生無子緣了。”
裴慎毫不猶豫道:"那便不吃避子湯了。還請張大人開方罷。"
張院判便細細開了方子,又瞥了眼裴慎道: “裴大人神完氣足,格健壯,然而那位夫人弱,若要調養子,必要房事。”
裴慎暗自可惜,只面不改道:“那要調養到何時?”
張院判擱下筆: "都說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冬季本就是蓄養元氣的大好時機,待到來年春日,生氣萌發,夏日生氣漸長,秋日方是收獲的好時候。"
等到明年初秋,約還有十個月。裴慎算了算,只覺自己還能忍。
張院判又叮囑道:“此外,大人平日里且多開解一二,勿要那位夫人再心思郁結下去了,否則何止是子嗣問題,恐于壽數有礙。”
裴慎神一凜,便點了點頭,收了方子送張院判出去。
待他回來,廚房已熬了藥,沈瀾正苦著臉喝藥。
“這麼大個人了,吃藥還怕苦。”裴慎笑著遞給兩顆桃門棗:“喏,南京特產。”
沈瀾蔫的,不彈,只任他笑話,接過桃門棗,有一口沒一口地吃。
“夜深了,你需早些睡。”裴慎叮囑道:“大夫讓你莫要憂思,莫要勞。”
沈瀾人懨懨的,只低低應了一聲,便闔眼睡去。
裴慎白日里便將事理完畢,這會兒沐過浴,也靴上床,只將摟在懷里,闔眼睡去。
清秋素月,霜洗空,三兩梧桐剪影映在疏疏斜窗上,時有秋雨綿綿,一陣寒意涌上。
沈瀾的夢卻是熱的。
漫天的潑灑開來,有人的管被害!斷了,飆高的濺在自己臉上,溫熱而粘稠。
壯年男、耄耋老人、垂髫,他們好像割麥子一樣,一茬地倒下去。臨死前,瞪著眼睛,不停的問沈瀾:“為什麼不救我?”
“你救救我呀!”
“你自己活了,那我呢?”
“為什麼不救我?”
沈瀾短促尖一聲,猛地睜開眼睛,額間細汗涔涔。
裴慎被驚醒,見煞白著一張臉,驚魂未定的樣子,只將摟在懷里,著的額頭,溫聲道:“可是魔著了?”
黑暗的紗帳里,唯有裴慎的心跳是真實的,沈瀾一時眼眶發酸,便悶聲不吭得將臉著他溫熱的膛,聽他健壯蓬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又一下。
難得如此乖巧,裴慎心了一灘水,黏糊糊的糖水,幾要滲出來。
"莫怕,我在。"
聽他這話,沈瀾眼中一,只拿臉頰蹭了蹭他,裴慎一時又又憐,只將摟著,四肢纏,于耳畔聲道:"夢見什麼了?"
沈瀾張口,干道:“很多人死了。”我親眼看著他們死了。像一片樹葉,就這麼落了下來。
裴慎不愿回憶起那些恐怖的景象,可心知今日若不了斷此事,只怕夜夜都要噩夢。便溫聲道:“還有呢?還夢見什麼了?”
沈瀾人怔怔的,只是抬頭,茫茫然著裴慎,聲道:“他們問我,為何不救他們?”
裴慎本以為是恐懼倭寇殺人,卻沒料到竟是在自責。
“你這傻子,日里胡思想什麼呢。”裴慎知道心,卻沒料到心這樣,便開口道:"倭寇來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自己顧著自己。你倒是念著別人,可有人念著你?"
“不是。”沈瀾喃喃道:“我就是覺得,人不該活在這麼個世道。”
裴慎略略發怔,便又笑道:“那你以為人該活在什麼樣子的世道?文景之治?貞觀盛世?”
沈瀾只垂下眼瞼,不說話。半晌才道:“國事蜩塘,百業凋敞,朝中大員難道都在蒔花弄草不?”
一個子,竟還心起國家大事來了。裴慎被逗得發笑: “你且安心,我心中自有算。必不你再遇到今日事。”
沈瀾搖頭道:“我不過是覺得,我應該做些什麼才是。”
裴慎只覺這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好生有趣,便湊趣道:“你想施粥?還是要去廟里燒香祈福?若要銀錢,只管來問我要。"
沈瀾忽覺意興闌珊。連銀錢都要問裴慎拿,實則什麼也做不了。
“我不過隨口一語罷了。”沈瀾敷衍道,“夜深了,睡罷。”
裴慎見談興不濃,只以為困了,便笑道:“你如今知道外頭的世道不好了,日后可莫要再離開我邊。”
沈瀾微怔,沉默半晌,只任由裴慎攬著,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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