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 晨起輕寒,三月料峭春風微冷。廚下便進了兩碗芡實蔓菁粥,一碟春餅, 兩盞熱騰騰的牛來。
那牛和著鶴觴、花百沸蒸之, 滋味微甜, 生吃這個,咕咚咕咚喝了一小盞, 又吃了兩個春餅,笑嘻嘻道:“娘, 我去學堂了。”
沈瀾擱下瓷勺,搖搖頭道:“今日不必去學堂了,我們一同去德安府。”
生一愣,坐在玫瑰椅上, 仰著頭好奇道:“娘,是不是德安府出事了?”他記事很早,約記得自己兩歲的時候娘帶著他去過庭湖島上躲兵災。
“沒出事。”沈瀾了他的發髻, 笑道:“不過是娘想著許久沒陪你了,且陪你去四逛逛, 順便也去查查帳。”
裴慎剛從四川平叛回來, 已來了湖廣,大軍分散駐扎在武昌衛、江夏衛、咸寧衛等七八個衛所。
這般大的靜,必要調撥米糧,沈瀾的伙計昨日便將消息報了上來。
此番帶著生,不過是想出去避避風頭, 躲過裴慎罷了。
“那我去告訴彭玉、柱子他們。”生跳下玫瑰椅, 興沖沖要去跟自己的玩伴道別。
見他帶著書出去, 沈瀾正繼續用飯, 忽聞秋鳶來報,只說外頭武昌知府的夫人遣人來了。
秋鳶遲疑道:“夫人,那嬤嬤自稱姓余,帶了幾個丫鬟來,面不善,怒氣沖沖的。”
沈瀾點點頭,心道無非是昨日生和僧打架,僧母親氣不過,今日派個家仆找上門興師問罪。
“讓進來罷。”沈瀾凈了手,剝了個樊江陳橘,慢條斯理地吃了,全當清口。
待吃完陳橘,秋鳶便領著一個年約四十,面頰圓潤的嬤嬤,怒氣沖沖地進來了。
余嬤嬤穿著秋香如意大袖衫兒,窩攢髻梳得齊整,上頭著兩排一點油金簪。
沈瀾笑盈盈道:“嬤嬤來尋我,可是有何要事?”
余婆子冷著臉,一字一頓道:“這沈生心毒辣,太過兇頑,竟將僧打那樣,夫人遣我來問問,沈娘子是如何教子的?竟教出個無法無天的活邢敖來?!”
沈瀾臉一沉。雖早已料到余嬤嬤是來興師問罪的,可心中到底不愉,分明是僧先挑的事。而這位余嬤嬤說話忒得難聽。
神淡淡的:“不過是小兒玩鬧罷了。”
余嬤嬤冷著臉,一字一句道:“商戶子弟,果真沒規矩。”
沈瀾面不改:“嬤嬤見笑了。”語罷,又淡淡道:“嬤嬤罵一個五歲小毒辣、活邢敖,果真好規矩。”
余嬤嬤一愣,大概是沒想到一個商戶婦,竟敢這般大膽,待回過神來便惱怒道:“你這般作態,也不怕我去告訴知府夫人?”
沈瀾笑了笑:“嬤嬤說笑了,邵和尚殺進湖廣那會兒,王知府手下沒一個兵,還是靠了我的船方才保得一命。”語罷,笑道:“嬤嬤如今痛罵王知府恩人之子,便是知府夫人知道了,也要怪罪你的。”
余嬤嬤心知威脅自己呢,王知府忘恩負義這名聲,若傳出去了,自家主子只怕即刻要將發賣了去。
余嬤嬤僵著臉,不不愿地躬道:“是老奴早上喝了二兩馬尿,豬油蒙了心,一時失言了。”
沈瀾笑了笑,見好就收,上前拉住余嬤嬤袖子,只將幾兩碎銀塞余嬤嬤手中。
余嬤嬤握住荷包,掂了掂重量,心稍緩,只是心中到底還有幾分怒氣,又要給自家主子差,便笑道:“夫人,生這孩子,忒得頑劣,還請夫人將他喚出來,好生教導一二。”
這是要沈瀾當著余嬤嬤的面,責罰生。
生打架固然有錯,卻是僧先口出惡言。況且沈瀾便是要責罰生,也絕不會大庭廣眾之下罰他。
沈瀾搖頭笑道:“余嬤嬤說笑了,昨日生臉上還挨了一拳呢,小孩子今日鬧騰,明日和好,哪里就要責罰了。”說罷,便又塞了一包銀子。
余嬤嬤心滿意足,那點不快也散了,笑道:“夫人,生這孩子挨了夫人兩掌,還是得好生休養,近日便不要出門了罷。”
沈瀾會意,這位余嬤嬤收了錢,隨意編了個借口去糊弄知府夫人,又怕餡,便想讓生在家歇幾日,避避風頭。
“嬤嬤說的是。”語罷,沈瀾又秋鳶取了兩斤沉檀馬牙香、一壇桃花酢、五斤樊江陳橘,五斤銀杏白,全當賠罪。
余嬤嬤帶著幾個丫鬟護院,提著賠罪禮,笑盈盈離開了。
“夫人,這幫人當真好生貪心!”春鵑氣憤不已:“那桃花酢是貢品,樊江陳橘本就價貴,放進黃砂缸里,蓋上燥松,能放到三月底,拿出去一賣,好大一筆銀錢。還有那檀香和銀杏白,都是……”
“好了。”沈瀾溫和地笑了笑:“做生意,和氣生財。況且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春鵑恨恨道:“早知如此,三年前湖廣發大水那半個月,夫人何必帶著人劃了小船到救人,還救了那個沒良心的王知府。”
沈瀾心道不過一個外來戶,辛辛苦苦,冒著大水救人,求得也不過是個仁善的好名聲。
當年,沈瀾并未將全部首飾盡數戴在那尸頭上。一則自己需要本金,二則全部首飾都未被水沖走,實乃破綻。
于是沈瀾昧下了兩金簪。到了湖廣后,撬下上頭的寶石死當,又將金簪融了,得了第一筆銀錢。
靠著有有義、為夫守節的名聲,在湖廣農戶手里拿錢買了米和船,撐著船去毗鄰湖廣的四川、江西等地倒賣。掙著辛苦錢,生存了下來。
此后又經了洪災救人的那一遭,沈瀾仁善的名頭傳開,被救了的失地百姓投奔、各地的流民來了湖廣無可去,聽了仁善有義的名聲也來投靠。至此,沈瀾的事業版圖方才迅猛擴張。
“不過些許財貨罷了,千金散盡還復來嘛。”沈瀾點了點臉頰:“好了好了,你這撅得都快能掛油瓶了。”
“夫人你總這般。”春鵑嘀咕了一句,語罷,又恨恨道:“什麼時候來個青天大老爺,只管將這幫狗都打殺了去!”
沈瀾心道這怕是不可能了,局勢糜爛這樣,便是北邊剛定下來,還不知道未來如何呢。
剛要勸春鵑消消氣,卻忽然聽得外頭秋鳶匆匆喊道:“夫人,巡府送帖子來了。”
秋鳶剛送走了余嬤嬤,便從門子手里接了張五寸蘇箋單帖。
沈瀾接過帖子一看,原是邀明日去湖廣巡府上赴宴。
沈瀾沉良久,忽然道:“秋鳶,你去尋谷掌柜,他去問問李老爺、趙老爺家里,可有收到湖廣巡的帖子?”谷仲是沈瀾手下負責米糧生意的另一人。
秋鳶應了一聲,步履匆匆離去。
沈瀾大約等了半個時辰,谷掌柜便匆匆趕來了。
一見沈瀾到了議事廳,谷仲便起稟報道:“夫人,李老爺、趙老爺家里也都收到了帖子。”
沈瀾嘆息一聲,這二人與,是整個湖廣最大的三家糧商。
“夫人,巡突然下帖子請糧商赴宴,是不是來要糧的?”語罷,又道:“聽說魏國公世子帶兵了湖廣,這當兵的得吃糧啊。”
沈瀾沉道:“恐怕是。“這樣一來,便不能去赴宴了。若撞上了裴慎,豈不是自尋死路。
“谷叔,明日你代我去赴宴,只說清明時節,剛剛祭祀過亡夫,心中悲苦,酒后風寒,病倒了,不好過給諸位貴客。”
谷仲點點頭,又遲疑道:“那夫人,咱到底給不給糧啊?若要給,給多?”
沈瀾沉道:“你只管看著,宴上其余糧商給多,咱們便給多。”隨大流、不出挑最安全。
待谷仲應了一聲,沈瀾又道:“若宴上出現了魏國公世子,或是巡提及了世子,你便私下里去拜訪世子,照著兩萬石給。”
“兩萬石!”谷仲驚呼道:“夫人何至于此?兩萬石給出去,咱們半年白干!”
沈瀾嘆息道:“湖廣巡手里沒兵,桿子一個,他來要糧,意思意思給個幾百石也就罷了。可若是那魏國公世子來要,手握雄兵二十萬,哪里敢不給呢?”
谷仲急切道:“便是要給,何至于給這麼多?兩萬石糧食啊!咱們手里的湖田、垸田攏共也就十頃。夫人還開了高價,收購福建的山薯、廣東的豬肝薯、番薯,還有沿海的玉蜀黍,又得花錢找果農、種田老把式育良種,還得養活一支漁隊南來北往的跑生意,還有新開的魚塘,要養什麼青魚、鰱魚……哪一樣不要錢啊!”
谷仲嘮嘮叨叨個不停:“夫人還不肯提高米價賣糧食,非說要平抑米價,這平抑米價是府的事兒,府都不管,夫人倒好……”說到這里,他長長嘆息一聲。
“夫人是個仁善的。”語罷,又自嘲一笑:“若非夫人心善,小老兒帶著個孫打陜北逃進湖廣,只怕要被死。”
沈瀾嘆息一聲:“往事不必回首,總得往前看。”語罷,又安道:“谷叔,這兩萬石給了巡,只怕要被層層貪墨了去。給了魏國公世子,好歹能發到那些兵丁的手里,也算盡其用了。”
裴慎既不喝兵,也不役使軍卒,軍紀森嚴,糧餉給足,加之他軍事天分極高,百戰百勝,短短幾年功夫,這才能拉起一支士氣如虹的強軍。
沈瀾笑道:“我自湖廣發家,若出了兩萬石便能將湖廣水匪平了,也算報答湖廣百姓了。”
谷仲長長嘆息一聲:“夫人實在不像個生意人。”
夜眠僅需六尺,日食不過三餐。多出來的富貴又有何用呢?
沈瀾笑了笑:“求個心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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