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將生抱進廂房, 見他睡得,只管將他放在厚實的花褥上,蓋了角素藍潞綢被, 又放輕了腳步闔門而出。
此時月上中天, 千里華如水, 沈瀾握著小扇,仰頭著明鏡臺。
裴慎行至側, 陪賞了一會兒月亮, 這才聲道:“一個月后我父親要登基了, 我帶著你和生去一趟京都, 婚后再回返南京理南方事務, 可好?”
沈瀾了他一眼, 搖搖頭:“只是試試,何曾答應你婚?”
裴慎一窒, 暗道這倔子,倒真是一如既往。若從前裴慎必要生氣,只是如今有了希越發不敢造次, 便勉強笑道:“那你說要如何?”
沈瀾不過是想借著裴慎的手, 做些有意義的事罷了,況且便是真要婚, 也得讓裴慎改一改子才是。
“以觀后效罷。”沈瀾搖了搖香樟扇柄。
裴慎暗自咬牙:“總得有個期限。”
沈瀾思忖片刻:“我曾做了你三年丫鬟, 日日被你使喚。”
三年!裴慎呼吸一滯。三個月他都不想等,還三年!
“不止是丫鬟, 我還做了你好久的妾室, 我記得, 是從……”
“那便三年!”裴慎連忙道。他生怕沈瀾往上加碼, 畢竟他還強要沈瀾做過妾。若做妾的日子加上去, 還不如三年呢。
見沈瀾點了點頭,裴慎又忍不住順桿爬:“三載,何其漫長。人這一生,能有幾個三年?”
他話里話外都是試探,沈瀾白了他一眼,淡淡道:“君子一諾。”
裴慎干笑兩聲,這才止住不語。
沈瀾瞥他一眼,順手將扇子遞過去:“秋夜已寒,蚊蟲尚多。”
裴慎愕然,這意思是要自己給扇風?
他接過那小扇,看了兩眼,見上頭是一幅秋日層巒圖,黛青層層疊疊的山巒在細白的絹面上鋪陳開來。裴慎心道這般繡藝,必定不是繡的,也不知何時肯給自己繡個荷包?
“愣著做甚!”沈瀾撇了他一眼,仿照著從前裴慎的口吻催促道。
裴慎一噎,趕忙清清嗓子,正道:“夫人吩咐的是。”說罷,便將那小扇搖起來,慢悠悠地為沈瀾納涼驅蚊。
沈瀾心很是愉快,便靠在椅背上,端起翹頭案上甜白瓷盞,奈何祭月太久,好端端的茶水涼了。
“咚”的一聲,沈瀾擱下茶盞,慢條斯理道:“涼了。”
裴慎一愣,手中搖的扇柄不覺頓了頓。他擱下扇柄,心中雖有幾分不自在,卻到底開口:“我去吩咐人換一杯。”
沈瀾輕笑,只將纖白的手指搭在案上,慢悠悠道:“院子里也沒有別的丫鬟了,守恂,去泡一盞尖來。”
裴慎愕然不已,活像卡帶一般徹底頓住。他這字被許多人稱過,陛下、父親、座師、同僚、好友……卻沒人會如此這般喚他。
竟好似當年他喚沈瀾沁芳,如今沈瀾喚他守恂,弄得他如同端茶倒水的小廝一般。
裴慎微惱,下意識看了看四周,索四下無人,否則他豈不是要人笑話!
“怎得還不?”沈瀾一下一下叩著案幾,微微偏頭,挑眉道:“守恂,你愣著做甚!”
裴慎滿心滿眼不自在,可見這般眼波粼粼,鮮活靈的樣子,裴慎的心又止不住酸起來。
當年頭一次被自己抓回來后便是這般的,鮮靈狡黠,如明春,他見了便止不住快活起來。
裴慎明知半是發泄,半是考驗,可到底忍不住想逗笑,便清清嗓子正道:“夫人吩咐的是。”說罷,接了那茶盞便走。
沈瀾沒料到他竟真肯低頭,詫異的目送裴慎去了茶水房,沒過多久,他就捧著個茶盞出來。只是那香氣,非是尖的清香,而是甜滋滋的芳香味兒。
沈瀾揭開蓋子一看,竟是泡了盞玫瑰木樨花。
“怎麼泡得茶?”沈瀾擱下茶盞,仰頭他一眼。
眸瀲滟,含嗔帶怒,裴慎心里發,盯著沈瀾的眼神也灼熱起來。
他今日錦袍玉冠,負手而立,眉眼便恣意風流,灑道:“一時心,泡錯了。”
沈瀾信他個鬼!茶水房里本就沒有尖,就是仿著自己做丫鬟那會兒,裴慎心不好就為難。
風水流轉,如今也到來為難裴慎了。
沈瀾慢悠悠道:“既是心泡錯了,便重泡一壺尖罷。”
裴慎面不改道:“最后一點尖被我灑了。”說罷,還不等沈瀾說扣錢,裴慎又道:“沈娘子可沒給我發月銀,難不還想我錢當小廝?”
沈瀾輕笑,只管悠悠晃著扇柄,微微抬眼睄他。眼波婉轉如春日新柳,搖搖瀲瀲,一一的撥弄裴慎的心尖。
“裴大人這是不肯錢伺候我?”
那自是肯的,千也肯,萬也肯。裴慎整個人又躁又熱,久曠多年,只一個眼神,裴慎心頭便得厲害。
他灼灼地盯著沈瀾,熾熱地恨不得將燒干凈。
沈瀾卻偏偏斂了方才那般神,正經道:“你參加完登基大典,回返南方后是要坐鎮南京,還是要親前往,一省一省地轉?”
裴慎悵然若失,明知是故意的,卻又不敢用強,只能任戲弄。一顆心,隨喜,隨憂,由得圓扁,俱看心意。
思及此,裴慎又不嘆息,心道只見眼暗相鉤,秋波橫流,也不知何時方能錦被覆云雨,教君恣意憐?
“這得看田畝初次清查的結果如何。”暗嘆過后,裴慎打起神道。
“兩京十三省大半地方我和我父親都曾赴任主理政事。北面遭過數次兵災,早沒什麼大戶了,故而我父坐鎮京都,主要是為了招攬流民,恤百姓。南邊的況卻不同,富商巨賈與員勾連,從不繳納課稅。”
“我如今調查南方各省,不過是為了初步清查,了解況罷了。若初次清查尚算清楚,我便去南京坐鎮統率,若欺上瞞下過甚,我就一個省一個省地轉。”
沈瀾點點頭:“這倒不錯。只是你這初次是何意?”
裴慎下意識道:“待到吏多了,總是要進行二次厘定田畝的。”
沈瀾臉微沉,再沒了方才戲弄他時的狡黠,只是淡著臉道:“夜已深了,裴大人且回去罷。”
裴慎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道:“我不是騙你。”
沈瀾淡淡道:“的確不是騙我,不過是敷衍罷了。”傻子都知道人口普查、田地清查會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不過那是五到十年后的事了。如今談話,將五到十年后的事拿出來說,不是敷衍是什麼?
沈瀾起便要走,裴慎只一把拽住的袖,連忙解釋道:“你要問我什麼。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沈瀾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心知他方才敷衍自己,不過是積習難改罷了。可這般習,若不下狠手掰過來,只怕一輩子都這樣了。
思及此,沈瀾只將自己的袖子從裴慎手中解出來,撂下一句:“裴大人的事,我是不關心的。”起走。
裴慎見惱了,連忙將那盞玫瑰木樨花遞過去。
見他面上板著臉、一本正經的樣子,行徑卻顯得有幾分討好,沈瀾這才消了氣,抿了抿花:“說說罷,你要如何整治大戶?”總不能一上來就喊打喊殺的罷。
裴慎松了口氣:“我打算先挑上一批素日里行跡惡劣的大戶,盡數殺了去。”
沈瀾挑眉,沒料到裴慎往日在場上素來是花花轎子眾人抬,和和氣氣的樣子,如今卻下得了這般狠手。
轉念一想,裴慎如今不是吏,是未來皇帝了。可見份不同,行事也不同了。
“最好不要用侵占田畝的名頭,用擄掠或是傷殺縱火等罪名。”沈瀾想了想,提議道。
裴慎贊許道:“我意如此。”凡是良田千畝的,沒幾個是干凈的。若用了侵占田畝的名頭,反激起大戶們自保之意,還不如用別的罪名,快刀斬麻,狠殺一批后,再去收攏他們的田畝。
“如此這般,一來平民憤、收民心。二來殺儆猴,富戶們以為我來勢洶洶。”
沈瀾:“你既下了狠手,此后又要如何安其余大戶?”
裴慎素日里只與幕僚、下屬議事,往來皆是男子,極不習慣與說這些。只是強忍著不自在道:“我已報過父親,會額外給出了一省兩個進士名額,不占用原本正統考的三百進士名額。”
沈瀾思忖片刻,心道裴慎果真是心狠手辣,老于仕宦。
表面上看,這不過是殺得人頭滾滾后,再一省給出兩個額外的進士名額做安。
實際上……
“第一個名額是給最先配合你清查田畝的大戶,以做榜樣。第二個名額便是任由其余的大戶子弟爭搶,以挑矛盾,令他們爭相檢舉不法之事?”
裴慎挑眉道:“不錯。”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謀,奈何裴慎有兵,大戶們只要不造反,就得往里跳。新朝初立,各地都缺員,此時一個進士,說也是縣起步,能保住家族百年煊赫,唯一付出的代價就是老實繳納農稅,不干的才是傻子。
若造反,那就更好了。全家被裴慎殺干凈,無主的田地、財貨便可拿來安民。
沈瀾瞥了他一眼道:“除此之外呢?”
裴慎愣了愣,展一笑:“這是何意?”
“我不信你只想到了這一步。”沈瀾語氣清淡:“兩京十三省,忽然多出來了近三十個未經科舉的進士名額,這幫人俱是大戶子弟出,你難道不怕他們植朝堂,繼續與大戶們勾聯,為富商巨賈的保護傘,重演前朝舊事嗎?”
裴慎琢磨了一下,保護傘這個詞用得倒頗為形象,也不知這古里古怪的詞匯,都是哪兒來的。
裴慎一面想著,一面隨口道:“待到新考出來的三百進士,加上額外進士三十人盡數就位,我與父親會將這些人充戶部十三清吏司,奔赴各地,對田畝、人口進行二次清查厘定。”
“再調一批為人清正的吏吏部考功、文選兩司,正式對這三百三十名進士進行考核,以定升遷貶謫。”
沈瀾定定看了裴慎兩眼,心道考的三百進士不管是大戶出還是貧家子弟,都會宛如鯰魚一般,跳一潭死水的場。
而被大戶推舉上來的三十名進士,若勤懇任事,那首先就得把自家的田產人口報上來。若糊弄差事,欺上瞞下,正好被裴慎貶謫乃至于殺了了事,既不至于讓這些人幫著富戶們行賄場,禍及百姓,又能讓裴慎不落人口舌。
思及此,沈瀾難免有幾分寒意,裴慎此人,當真是走一步、算三步。
所幸沈瀾也并不打算在政治上與仕宦多年的裴慎爭鋒,僅僅只是希天下人能好過些。
“我這些年一直遣人在培育良種,番薯、山薯、豬肝薯,這些薯類產量最大,然而種植幾年產量便會退化,需要年年選育良種。”
“此外,不同品種的薯類貯存,或者種在一起,產量竟然也會退化。要更多更有經驗的農戶、農乃至于花匠之類的,進行良種選育。”
沈瀾了額頭,心力憔悴:“還有一些良種,畝產極高,可我不知道如今的名字什麼,只能畫了畫像,遣人去福建、廣東沿海一帶尋。”
這些良種,聽起來便是上輩子有的東西。裴慎不喜歡回憶過往,總怕思念故里,便打斷道:“你莫憂心,沿海各地是我當年主政過的地方,這便遣人去尋。”
沈瀾松了口氣:“待到你將各地田畝、人口清查完畢,便要四搜尋并選育良種、緩慢將種子推行開來。有了這些東西,好歹能升斗小民填上三分肚皮。”
說到這里,沈瀾角微翹,發自心的笑了笑。
不是方才戲弄裴慎時帶著些怯、風的嗔笑,而是充滿希的、飽含著快樂的,純粹的喜悅。人想到初春新芽,金秋麥浪,一切好的意向。
裴慎便也笑起來。霜白的月照在他和沈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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