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說這一來一回引導民心只是懸和瀾仲禹之間的牛刀小試的鋒,那麼隨后瀾仲禹打著“討賊”的旗號，切斷了褚縣所有糧食輸送之后，兩人的正面沖撞,才是真正的戰役。

懸這輩子遭遇的第一場仗，對手就是老謀深算的瀾仲禹。或許在旁人看來，懸沒有任何勝算,但懸并不這麼認為。

先前揭穿他假扮匪盜的事徹底將瀾仲禹激怒，兇相畢『』,一時之間是不可能撤退的。

在來褚縣之前，懸就已經寫了快信給距離齊州最近的三大州刺史，請求增援，也遞了討伐瀾仲禹的奏疏，快馬加鞭往博陵去。

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與瀾仲禹周旋。

無論是增派援軍還是等待天子定奪,都需要一定的時日,若是坐以待斃,別說城中本就被謠言蠱『』，對不待見的百姓隨時有可能會發生『』，糧草運不進來,全城的人都得死在這兒。

到時候人心渙散士氣低『迷』，瀾仲禹破城而,也會為瀾仲禹的階下囚。

瀾仲禹這等指鹿為馬的高手,想要囚一州刺史,恐怕能編出一籮筐的理由。

直接殺了都可能。

夜深，懸被熱得睡不著覺。

即便尸在床上本不彈也能生汗，寢很快粘在上，枕著枕頭的頭發里『』乎乎的，覺自己睡的不是床,而是個蒸籠。

原本西南就『』酷熱，如今又逢夏時節，水汽更甚。

懸被蒸得恨不得連服帶皮一塊兒了，心里又藏著事兒，實在睡不著，干脆坐起來點燈，看會兒書。

褚縣縣衙后院樹木花草極多，各個長得茂盛。夜之后院子里蟲鳴鳥不絕于耳，時不時還會竄出幾聲野的低吼。

《六韜》才剛剛拿出來，懸就被那“野”的聲音弄得一怔，忐忑地將手里的書放下，輕著步子走到窗邊往外瞧一眼，想知道方才喚的是個什麼玩意，若有危險也好快點逃走。

卻見朗月星盤之下，沈繪喻站在的房門口，脊梁拔如松，聚會神探查周遭，右手在腰間長刀之上，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無論是拇指大的小飛蟲還是比還龐大數倍的猛，都甭想逾越，傷害到屋中的懸。

聽見聲響，沈繪喻略略轉回頭，對懸道：“刺史安心睡吧，這兒有我。”

或許是因為久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嗓子有些，開口的前兩個字幾乎是氣聲兒，聲音分外的低。

但懸還是覺得特別安心。

煩躁和不安也消減了不。

“我看會兒書。”懸道。

懸坐回來，將二姐給的兵書又一次拿出來。

雖里面記載了無數的戰略變化，可沒有一種是與當下的況一模一樣的。

見二姐那不太秀麗字在某頁頁腳注釋：“戰場之上，千變萬化，心靜而視野開闊，敢為而所向披靡。”

如今懸面對的是瀾仲禹，雖然兇悍狡猾，可他是大蒼之臣，并不敢真的在大蒼境大開殺戒，即便如此已經足夠讓人膽。

更不用說面對那些不要命的胡子、賊寇了。

二姐這麼多年都提著腦袋走在刀刃之上，是如何度過的？

懸看著這一行字跡，忍不住『』。

或許如今的，正是驗了二姐這麼多年心境的萬分之一。

懸的書案正對面便是窗戶，為了防止蚊蟲飛進屋中，這兒窗戶和博陵不一樣，多裝了一層紗網。

過紗網繁的網，明月都被分割好幾塊。

這是一種破碎的，極為不悉的場景。

耶娘在菿縣還好不好？

如今博陵應該度過了最熱鬧的三月三，賞春宴都歇了吧，也要苦夏了。

……

褚縣城中的糧倉見底，懸打算和瀾仲禹的軍隊鋒。

齊州并非沒有猛將，先前領兵斡旋的祁將軍便是一名足智多謀的老將。另有三位副將也都驍勇善戰。

可說到底，要和瀾仲禹的大軍對戰，無論是瀾仲禹還是懸自己看來，懸似乎都有些以卵擊石的不自量力。

“咱們并非要與瀾家軍正面對戰。”

戰略輿圖鋪在桌上，懸一青袍立于正中，束了個簡單的髻，只『』一支小玉簪。

阮逾站于旁，周圍圍繞著懸的都是穿鎧甲，虎背熊腰的壯漢。

懸一來褚縣，就讓瀾仲禹吃了個悶虧，所有人都帶著一份耐心甚至是恭順的態度，仔細聆聽這年輕的刺史所說的每個字。

“無論他如何挑釁，我們都不可貿然出擊。瀾仲禹劫奪咱們的糧草，要的就是咱們焦躁之下失去耐心，喪失正確的判斷，與他正面對決。無論從兵馬人數和戰役經驗而言，我們都不占優勢。所以此事只能智取，用謀略重獲糧草，盡量拖延時間，等待援兵的到來。”

懸與眾人說了的計策，大伙兒都有些疑『』。

但當懸當著眾人的面演示之后，所有人都嘆為觀止。

這世上還有刺史這樣的奇人！

當下對于從瀾家軍邊搶奪糧草之事更有了幾分底氣。

和唐見微說的一樣，西南是蜀椒的盛產地，這兒的蜀椒辣勁兒十足，懸來到西南之后已經領教過蜀椒威力很長一段時日了。

在來之前懸想到要將花椒彈作為的武，若是打仗之時將其用上，必定能殺對手個措手不及，就像當年東小門之戰一樣。

齊州有很大規模種植蜀椒的田莊，懸在到齊州之后早就差人勘探過了。

這兒的蜀椒個頂個的辣，能夠讓花椒彈的威力翻倍，足以迎頭痛擊不可一世的瀾家軍。

除了威力再次翻倍的花椒彈之外，也將能在掌發『』釘子的掌乾坤，改良威力更大的殺傷武。

這武能夠如投石車一樣推到戰場之上，卻不笨重，兩人協力便能發，力氣大一些的一人之力就可『』控。

此武能夠同時噴『』出兩千釘子。無論是作為近距離作戰還是防守，都極為出『』。

懸將其稱之為“千鈞齊發”。

這時的懸還是個一帆風順，人生中沒吃過什麼大虧的懸。

還沒有意識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瀾仲禹以剿匪為由攔截褚縣的糧草，而懸也承了其借口，以打擊匪盜為理由，出手救糧。

雙方在褚縣郊外對陣。

因褚縣兵力不足，祁將軍建議邊打邊跑，待敵深之后再用花椒彈和千鈞齊發，給予對方致命的一擊。

瀾家軍果然中計，對褚縣兵馬窮追不舍，進了祁將軍的圈套之。

懸則在不遠的高觀察風向，等到了時機之時，便令人投擲花椒彈。

以花椒彈給瀾家軍一個慘痛的教訓，將其『』退，領教到了花椒彈的厲害，從此往后也不敢輕易來犯。

上千枚花椒彈是在懸的帶領下，由整個褚縣縣衙上下一塊連夜趕制趕出來的，數量龐大且作用極其邪門。一陣詭異的紅霧飄過，瀾家軍全部被花椒彈吞沒了。

即便沒有被花椒彈撲個正著，祁將軍等人無意間嗅到了那麼一點氣味，都忍不住連連咳嗽，可想而知這花椒彈的威力有多強勁。若是迎面吸口鼻的話，只怕咳嗽都來不及，更不要說行軍作戰。

就在懸和祁將軍他們懷著一顆凱旋之心，想要將糧草拉城中時，卻聽見一陣逆天的吶喊聲從紅霧之中傳來。

祁將軍心下一，納悶地回頭，此時花椒彈的紅霧已經被風吹散，只見一大團黑影喊著向他狂奔。

瀾家軍不僅沒有劇烈咳嗽淚流不止，反而殺氣騰騰，喊聲震天，似乎全然沒有到花椒彈的影響。

祁將軍的右臂被飛馳而來的猛將砍斷時，他才在劇痛之下看清了，瀾家軍各個戴著琉璃眼罩，口鼻用厚厚的油布遮上，就像早就看穿懸的手段，花椒彈對他們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站在高的懸心下一驚。

莫非，瀾仲禹早就知道的機巧了？

是啊……都是瀾家人，或許瀾宛早就在知道懸出任齊州刺史的時候，就將所有底細和招式告知給瀾仲禹了。

懸懊悔不迭，用過的套路怎可不假思索繼續再用？還是用在這麼重要的戰役上！

祁將軍不虧為猛將，即便被斬斷一臂，依舊能在『』軍之中廝殺，砍下對方數人首級。

面對著穿戴奇異的瀾家軍，褚縣軍馬混『』之中想到了用千鈞齊發來對付敵方。

數十臺千鈞齊發立即啟用，無數的釘子近距離飛『』。

誰知瀾家大軍不僅有盾兵相擋，手持□□的步兵也穿厚實的鎧甲，就連馬匹都武裝到馬蹄。

千鈞齊發雖有掃『』之威力，可以穿一般甲，但面對極為堅的鐵甲，全然沒了作用。

瀾家軍氣勢大震，為首將領大喊“殺匪賊”的口號，率大軍狂突。

懸見祁將軍被圍困，號令退兵的同時嘶喊著讓人去救祁將軍。

可戰場之上喊聲震天，即便喊破了嗓子，聲音也傳不出去。

發令兵已經被『』殺在戰鼓邊，懸將他的尸翻到一旁，就要擊鼓之時，卻聽沈繪喻驚聲而：

“主上，小心——！”

一支冷箭不知從何而來，直刺懸的心窩。

沈繪喻手要奪那支箭，為時已晚，那箭剛勁有力，“嗖”地一下還未等人看清，便釘進了懸的心窩里。

沈繪喻一的熱頓時涼，扶著慢慢倒下的懸，拼命呼喊的名字，想讓保持清醒。

懸臉『』慘白，所有的表都凝固了。

低頭看了眼『』-在心口的箭，緩緩抬起手，握住箭。

“主上，莫它！”沈繪喻看一把將箭拔了出來，嚇得聲音陡然變了調，一把握住懸的手腕。

還是晚了一步，懸已經拔了。

沒想到箭頭沒有沾。

懸將心口已經被『』凹的護心鏡一塊兒丟出來。

這是路繁給的護心鏡，當初路繁獻出此，懸還在心里揶揄——何須這麼興師眾。

沒想到這護心鏡真的救了一命。

沈繪喻看到此景，一口堵在嚨口差點沒給堵斷氣的慌張，這才稍微緩了點過來，四肢還有些發。

……

這一仗自不用多說，懸慘敗。

祁將軍還是撿回了一條命，右臂沒了，上到都是傷。

懸去看過他幾回，祁將軍的狀況很不好，大夫跟懸說，祁將軍此番兇險，能不能過來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懸中了當那一箭，雖有護心鏡幫擋了下來，可依舊造了一片可怕的青紫『』淤。

每次呼吸，都讓口發痛。

瀾仲禹特意讓人送了一封信給懸，信中大放厥詞狂傲妄言，直呼戰場不是這等弱文士可以涉足之地。

更是戲言，只有他那樣的老將可以輕敵，『』臭未干的小娘皮何來輕敵的自信？

若是再不開褚縣大門，待本將軍強行攻褚縣捉拿盜匪之時，可不是只給你一箭那麼簡單了。

懸一字字將這封充滿了挑釁意味的信看完之后，燒了。

這場敗仗之后，原本對大有改觀且全然信任的下屬們，漸漸又有了一些不開口卻也能被懸知的悖逆緒。

的確是輕敵了。

瀾仲禹是瀾家人在西南最重要的部署，瀾宛怎麼可能不提前知會一聲？

早應該想到，瀾仲禹當對的花椒彈和掌乾坤這些已經使用過的機巧了如指掌了。

因為的錯誤，導致全軍打敗，死傷不知凡幾，士氣也低『迷』不振，更有棄城逃跑甚至投奔瀾家軍的。

口的痛楚如影隨形。

看懸心不好，季雪便弄了一個小爐子，模仿著唐三娘當初在夙縣支攤賣烤串的架勢，給懸吃點兒熱騰騰的烤串，提神。

眼前的串滋滋作響，阮逾抓了一把鹽撒在上，俏皮道：

“嘿，瞧我這手法，是不是能跟你家三娘一較高下了？”

阮逾說完，沒人應他。

懸就像個雕塑一樣坐在對面，眼睛都不眨。

阮逾：“敢這屋子里會氣的就我一個？長思，你還惦記著敗仗呢？”

懸撐著小下，從爐子里躥上來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面前炸開，將白皙憂愁的小臉映出閃爍的紅。

就像此刻搖擺的心。

“是，你是打了敗仗，可這有關系嗎？”阮逾自個兒吃，燙得齜牙咧還不忘給懸灌『迷』魂湯，“別說你了，全大蒼的老將挑出最頂尖的五名，番跟瀾仲禹打，都未必有人敢說一定能贏他。瀾仲禹是什麼人？嗯？天顯第一將！”

懸角了：“這麼大的名號啊？”

“可不！”阮逾繼續忽悠，“要不瀾家怎麼能讓他在西南這兒作『』呢？說起來瀾家能出這麼一個玩意也厲害。瀾仲禹太不容易對付了，你吃敗仗很正常，沒人能從他手里輕易撈到便宜。再說了，就算是瀾仲禹本人，當初剛戰場的時候不也是被人揍得屁開花嗎？誰都是挨著挨著，吸取了經驗教訓，慢慢長起來的。”

阮逾在這兒掏心掏肺地安懸，其實懸并不需要安，只是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如何對付瀾家軍。

若是瀾仲禹真的強攻城……

“四娘！”

季雪從屋外進來，喚了一聲，懸居然被驚得一哆嗦。

“怎麼了？”季雪看魂不守舍。

“沒什麼。”懸看手里著一封信，“我的？”

“是呀，三娘來的信！”

一聽是阿慎寄來的信，懸立即拿來，迫不及待地拆開，一解相思之苦。

季雪和阮逾都看著，見臉上帶著滿滿的笑容，攤開信紙之后，閱讀了片刻就結束了。

“這就讀完了？”阮逾已經吃到第六串了。

“嗯。”懸將唐見微給的信小心地疊好，揣懷里。

唐見微沒寫什麼過多的容，只待在西南注意蚊蟲，問候一日三餐，讓早睡，不要熬夜不要挑食。

最后落款除了“想你的妻子”之外，還有一個小小的手印，那是阿難的手印，懸認得出。

唐見微似乎是怕太過愁慮，所以才沒給予濃烈的思念。字里行間非常克制。

但就這麼短短的一封信，卻如同定海神針，穩穩地將懸那忐忑的心鎮住了。

我要活著，回去見阿慎和阿難。

人心的搖擺或安定，就在一念之間。

懸深吸一口氣，拿起烤串，吃。

吃飽了才能打仗，打勝仗！

“戰場之上，千變萬化，心靜而視野開闊，敢為而所向披靡。”

是啊，戰場是千變萬化的，若我不改變，視野只會越來越狹窄。

阮逾的口重，喜歡西南的香料，特意研磨了一罐用來調味。

他指尖捻了一些撒在上。

一陣熱風吹來，灰『』的香料被吹起，而爐子里被油激起來的火舌順著風在烤串之下轟然『』過。

懸定定地看得出神。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懸嚴肅地咬下一口香噴噴的，已經罩上一層脆焦殼的，心里已經有了盤算。

有時自認了解了對方，也未必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