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個月后。

博陵戍苑。

衛襲從樞院回來的時候,華宮的宮紫蘇匆匆忙忙跑來通報，說貴妃要生了。

衛襲原本兩日未合眼的頹靡神立即為之一振，滿是的眼睛里頓時有了神采。

一旁的侍要為準備馬車,馬車才牽來，衛襲已經上馬狂奔百步出去了。

“哎——陛下，慢些！”

衛襲風馳電掣,轉眼便到了華宮前。

“貴妃如何了？”衛襲問華宮的婢。

“回陛下，太醫和穩婆全都來了。”婢說,“陛下喝杯茶，去院稍候吧。”

“不用。”衛襲沒要茶，也沒去前院，就在寢宮門口等著。

天子候在此，沒一個人敢走,而貴妃在寢宮里一聲聲地呼喚衛襲,也讓人揪心。

一開始貴妃喊了一疊聲的“陛下”,弄得衛襲心里有些慌。

“朕進去看看。”衛襲要進產房，被侍勸了出來。

“陛下不好進去的。”

“朕也是人，有什麼不好進？”

衛襲一向拿分寸拿得極好,喜怒不言于『』，更不會做什麼冒進之事。

但此時卻擺出天子姿態施,很明顯,牽掛著貴妃,所有的緒都在貴妃上，若是不讓進去，只怕會被遷怒。

“陛下。”侍總管齊姑姑上前，“無論陛下是不是子，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去什麼地方誰也不能阻止。但眼下產房之人多手雜，全都圍繞著貴妃轉，貴妃也需要集中注意力。若是陛下進去了，貴妃看見陛下，陛下幫不上什麼忙，卻能極有可能將貴妃的心思攪『』。貴妃心思一『』，對于正在過鬼門關的貴妃而言沒有任何好。還請陛下三思。”

到底是服侍過兩代天子的老人，旁人說了怕是三個腦袋都不夠砍的話，齊姑姑說得理直氣壯。

而衛襲也真被的話勸了下來，想了想，止住了腳步，沒有進去。

齊姑姑放緩了語調，溫和了一些：“陛下安心，伺候著貴妃的都是的極有經驗的太醫和穩婆，肯定能保護貴妃順利誕下皇嗣。”

齊姑姑知道衛襲為何這般擔憂。

衛襲盛寵貴妃，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事，與貴妃的孩子，極有可能被封為儲君。

這扇門之后或許是將來大蒼的儲君，別說衛襲，就是齊姑姑本人也很惦記，在場的所有人都為這未出世的孩子戰戰兢兢。

而另一個原因，則和衛襲的心病有關。

當年莊皇后難產而死，這件事過去了十多年，沒人敢在天子面前提及，天子也從不說。

即便不說，齊姑姑也明白，在莊皇后和那從未見過這世界一眼的公主，依舊在天子的心里。

當初莊皇后和朝暮公主是如何薨逝的，齊姑姑親眼所見，每當想起來心中就不太好，何況是天子。

所以天子會這般反常，也是能理解的。

想起那十多年前的往事，齊姑姑還心有余悸，卻聽見貴妃方才深的呼喊漸漸變了不堪耳，且愈發混『』的謾罵。

“陛下……陛下！”

“好他娘的痛……”

“行吧，為了陛下，我忍了……就當是，為媳『婦』兩肋『』刀。”

“還沒出來嗎？啊？這小崽子要待多長時間？！”

穩婆被灼質問得哭笑不得。

在皇宮里這麼多年，接生過無數的妃子，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等口無遮攔，居然還是個備寵的貴妃。

穩婆只能耐著『』子哄道：“快了，快了，娘娘別喊了，省點力氣，集中注意力啊，來，跟著我一塊兒——用力——”

“用，我用……我用不上！”

穩婆差點被一腳蹬飛。

“……娘娘這不是很有力氣嗎？別用來蹬老奴啊，來，跟著我一塊兒——用力——”

穩婆是真的穩，無論灼如何翻來覆去，里喊得不清不楚，始終就那一套讓灼跟著一塊兒使勁的口令。

灼渾是汗，床褥子被扭了麻花，握著后婢的胳膊，四個婢抱在一塊兒都差點被拽倒在床上。

這場面知道的是在生孩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拔河。

婢的手臂都要斷了，灼在，婢也在哀嚎，但到底灼習過武，聲音也更渾厚一些，的罵聲過了產房所有人的聲音，傳到了外面，讓衛襲和齊姑姑等人聽了個一清二楚。

從生孩子比上戰場斷胳膊斷都痛開始罵，后面似乎是真的痛到喪失理智，連帶著衛襲也一塊兒罵進來。

險些要拖衛家祖宗十八代一塊兒下水。

衛襲：“……”

齊姑姑：“…………”

陪在產房門外一眾人沒敢吐『』半聲，卻是掉下一公斤的冷汗。

這貴妃也太邪門了，恃寵而驕到這份上，衛蒼百年國祚也就這一位了。

侍上來問衛襲：“這，要不要奴去傳個話，讓貴妃娘娘……小聲點兒？”

衛襲淡笑道：“不必了。生產一事有多痛，朕明白的。想罵便罵，說明還有神罵，隨去吧。”

侍“喏”了一聲，回頭對其他的小侍從們一個個用眼神待過去——今日之事聽了就罷，要是誰敢宣揚出去，損害天家的面，腦袋可就別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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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盡頭，華宮的宮瑾嵐手里端著一碗剛剛熬好的催產『藥』，往產房走的一路，雙手不住地瑟瑟發抖。

“你怎麼這麼慢！”紫蘇趕過來找，“這給你不不慢的，穩婆催了好幾遍了，『藥』再不送去，害了娘娘的子，你小命可難保！”

紫蘇一向咋呼又急躁，瑾嵐比起來穩重不，可是今天也實在太穩重了，手里端著『藥』也不見得快些往里送，居然在回廊上閑庭信步慢慢吞吞。

紫蘇發現臉『』不太好，問：“怎麼了你，魂不守舍的。”

瑾嵐有些莫名的慌，紫蘇跟說話也慢了半拍，全然不像是平日里謹慎又機靈的樣子。

紫蘇見狀況不太對，便將催產『藥』穩穩地接了過來，生怕一不小心打翻了，那可就全完了。

“你是不是擔心娘娘的狀況啊？放心，好著呢，力氣大得幾乎將產房給拆了。”紫蘇說，“我替你將『藥』送去了啊，你要是不舒服的話就找個地方歇會兒。”

瑾嵐死盯著紫蘇手里棕『』的湯『藥』，待紫蘇要走的時候，突然喊了一聲。

“啊？”紫蘇不明所以地回頭。

瑾嵐言又止了一番后，勉強撐起一個笑容：“沒，沒什麼……我的確有些累了。”

“你說你，歇著吧！”紫蘇風風火火地趕回了產房。

迎著衛襲等人焦灼的眼神，紫蘇都沒工夫好好行禮便撞進了屋。

“怎麼這麼慢！”穩婆的話音未完全落下，匆忙的腳步聲便被重新合上的門阻隔在屋。

衛襲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來。

從方才起，就沒有聽到灼的聲音了。

連半句罵的聲音都聽不到。

也不知道況到底怎麼樣了……

衛襲心神不寧，在產房門口走來走去。

而產房的門就像是故意讓焦躁不安似的，遲遲沒有開啟。

灼一直沒有出來。

這覺太悉了，曾經經歷過。

那種無能為力的絕，像一只漉漉又粘稠的怪，在衛襲的脊梁骨上，沿著的脊背往的腦子里鉆。

似乎又聞到了腥味。

“怎麼樣了？”

衛慈的聲音并不大，卻教衛襲子一震。

衛慈見衛襲依舊是不『』辭『』的沉穩，可只有衛慈能從眼神的細微末節中察覺的不對勁。

“還沒出來。”衛襲聲音越是平靜，越是說明心里沒底。這是多年以來極力藏緒而養的反向習慣。

“你們都下去吧。”衛慈對周圍的人道。

長公主發話，齊姑姑等人只能退到的五十步之外，也不敢走遠。

跟著衛慈一塊兒來的陶挽之也退了下去，站在華宮的水榭雅亭上，往衛慈的方向眺，不想讓衛慈離開自己的視野。

陶挽之所在雅亭建在一座從江南運來的奇石之上，乃是華宮最高，在此可以遠眺大半個巍峨的戍苑。

賞風景倒是一樁事，只不過現在陶挽之沒有那心思。

不遠，衛慈在認真聽衛襲說話，聽著聽著垂下眉眼，在因妹妹的事擔憂。

陶挽之倒是希衛慈能夠像坊間傳聞的那樣，游戲人間，鐵石心腸。可惜，衛慈不是。

陶挽之比誰都懂，衛慈的心緒總是會被在意的人影響。

陶挽之跟著衛慈一塊兒悵然，余之中見到西院有一人在空『』的長廊上飛跑。

那人便是瑾嵐。

瑾嵐提著擺一邊跑一邊心慌地回頭張，就像是有誰在追似的。

陶挽之的目跟了一路，也沒見任何人尾隨。

無人尾隨，那便是怕人發覺，是心虛。

.

瀾以微的肚子快要足月了，卻依舊不怎麼大，看上去有點兒不吉利。

這些日子娘家人來了一波又一波，阿娘『』著吃了山的補品，吃得不僅犯惡心，還犯了脾氣，連自己的母上都敢罵，說你再『』我進食我一尺白綾帶著肚子里的討債鬼吊死給你看。

知道孕期子脾氣暴躁，不可逆著來，以免真傷了子，瀾以微娘便事事順著的心意。

不吃就不吃了，留著陪聊會兒天，說說己話，緩和的緒。

阿娘問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兒，是不是那吳子耀又對不好。

瀾以微原本并不想說，說出來便是自己落了下，便是在和吳顯意這番無聲的爭奪中，被了一頭。

可忍不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為肚子里的孩子讓比平日里更為敏、多疑和暴躁，這回這件事，實在不想忍。

一年多前，趁著吳家老爺子過世，吳家陷同室『』戈困局，且被唐見微窮追猛打之際，沒和吳顯意商量，服下了雨『』丸，半『』半威脅地與圓了房。

往后一年，瀾以微順利懷上了和吳顯意的孩子。

又是九個多月，就要生了，某日見吳顯意回家，脖子連著左耳的地方有一道痕，不知是在何了傷，好意上前關心，吳顯意卻借口疲累沒有回答的話，獨自去睡了。

瀾以微直覺此事不太對勁，便差人去查。

很快就有了結果。

吳顯意居然管了家的閑事。

唐見微和懸離開博陵一年多了，盡管家的生意在路繁的主持之下井井有條，但還是有些曹隆的舊部蠢蠢，聯合了茂名樓的對家，想要整治整治茂名樓。

就算無法從茂名樓的手中將生意搶回來，起碼心里這口惡氣得出了。

這群兇徒便瞄準了潛。

唐見微不在，潛就是茂名樓的一把手，日常并不掌勺，但是每一季的新菜都要有定奪，酒樓里的食材也都親自把關，菜品質量必須得到的認可。

是茂名樓的主心骨，兇徒打算將綁了，狠狠敲詐茂名樓一筆。

潛出門邊也是有好幾位隨從的，想對下手不是那麼容易。

那日潛去市集進貨，兇徒瞄準了時機，故意驚擾不遠胡商的馬群，馬群連帶著象群一起發瘋，沖著潛的馬車橫沖直撞。

混『』之中，潛和的隨從被馬群、象群阻隔，兇徒們利用這個時機綁走潛。

潛脖子后面挨了一記，頓時眼前發黑，雖沒有徹底不省人事，卻腳發，子全然不控制，被三名壯漢一捆，丟進了麻袋里，得人之后立即往小巷子里跑。

潛昏昏沉沉之間還在拼命掙扎，踢了扛的人好幾腳之后，覺那人停下了腳步。

還以為那人是被自己踢疼了，想要丟下來好好整一頓，沒想到是被丟了下來，卻被另一個人接住，穩穩地抱著，彼時還聽見一群男人發痛時的慘和求饒聲。

”滾。”

抱著的人聲音很輕，但極有威嚴，丟出這一個字后，逃跑的腳步聲回『』在巷子里，越來越遠。

潛被送回府時已經清醒了，只是后脖子被劈的那下實在太狠，痛得脖子轉也不能轉，臨幫檢查傷的時候，聽見路繁對救的那個人說：

“吳娘子救了我們三娘，不若留下來吃個便飯再走吧。”

救潛的人正是吳顯意。

吳顯意聽到“三娘”這個稱呼，知道指代的是家三娘，但無法不想起唐三娘唐見微。

“不用了。”吳顯意看著路繁，這個曾經在東小門殊死博斗過的勁敵，此時全然沒有爭鋒相對的敵意，吳顯意是真心實意地不想家人傷，不想唐見微的家人傷。

路繁也不留，甚至一直都對頗為警惕。

路繁能察覺到這個人武藝不凡，帶著極為危險的氣息，若是手的話，未必能攔得住此人。

沒想到吳顯意全無斗志，關心的卻是別的事：“阿慎，在西南過得好嗎？”

路繁和臨的神態同時有一不易察覺的繃。

路繁沒回答的問題：“吳娘子傷了，讓我夫人為吳娘子理一下傷口吧。”

吳顯意知道自己不歡迎，也沒繼續留下，搖了搖頭，禮貌地行了個禮，便離開了府。

曾經這府還不府，稱之為“唐府”的時候，來過好幾回。

每回來都是給唐見微的耶娘送禮的。

那時還在討唐家的歡心，還在故意讓唐見微喜歡上自己，好完耶娘給的任務。

仿佛一回頭，還能聽到那喚的聲音。

可這兒的一草一木，都已經改姓了。

一直在派人打探唐見微的消息，但吳家的探子回報，如今西南局勢非常復雜險峻，唐見微的消息難以打探到。

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阿慎，你還好嗎？

你還活著嗎？

吳顯意六神無主地上馬，腳下一，竟沒能蹬上去，摔在地上磕裂了膝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