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后完全未料到沈玹竟有閑逛到這里來, 兩條柳葉吊梢眉蹙著,按捺住怒火道:“沈玹, 容是哀家的親侄, 讓千金之軀和一個閹人比試,未免有損梁家份。”
“娘娘息怒,臣未有輕視之意。”沈玹踏著殘雪而來, 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仿若擰碎人骨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他抱拳行禮,視線在蕭長寧上有了短暫的停留,目和了一瞬, 隨即又轉向梁太后冷聲道,“臣只是想知道, 太后娘娘以殺伐之教養一個閨中, 想殺的究竟是誰家”
梁太后一時語塞。
一直沉默的梁容倒是毫無懼意,向前一步道:“好,我答應沈提督。”
“容,沈提督只是開個玩笑,你不必當真。”梁太后本來是想借侄給蕭長寧一個下馬威,卻不料反被沈玹將了一軍,不由地臉有些難看, 沉聲道, “退下。”
“娘娘別擔心, 既然是切磋, 相信沈提督和臣一樣都有分寸。”梁容卻不退反進,單手解了斗篷,猩紅的斗篷落地的一瞬,已將手按在劍柄上,清越道:“久仰東廠大名,請賜教。”
蕭長寧單手托著下,靜觀其變,心道:這下有好戲看了。
氣氛劍拔弩張,林歡卻是從沈玹肩后出一張純真無害的包子臉,頗為為難地說:“可不可以不切磋呀那個,我怕我力氣太大掌控不好分寸,傷著這位姑娘。”
竟然被一個小太監輕視了,太后和梁容的臉同時一黑。
梁容自小勤學苦練,武功手在同齡人中已是出類拔萃,未嘗有敗績,此時被一個相貌單純的小太監如此輕視,心中斗志如火焰遇油騰燒,拔劍道:“來與我一戰”
梁容的劍薄如秋水,寒若冰霜,一出鞘發出清越的龍之聲,想必是一柄世間有的名劍。率先出招,一劍刺來,林歡旋躲過第一招,右手下意識按在腰間的大刀上
隨即他想到什麼似的,眼睛一轉,道:“你用劍,我也用劍,不占你便宜。”
說著,林歡棄了刀,反手到背上負著的長劍,拔劍出鞘,劍凜冽,與梁容的薄劍撞在一起,出一路火花。
劍氣激,卷起紅梅漫天。兩人一即分,各自退了兩步站穩。
梁容著抖不已的劍刃,緩緩擰起秀麗的眉。林歡亦是閃過一訝,吃驚道:“你的劍是何人所授”
“廢話”梁容一聲冷嗤,指尖抹過劍鋒,隨即足尖一點,橫掃過去。
林歡抬劍格擋,溫潤無害的眼睛瞬間變得凌厲起來,顯然是被勾起了殺念。他單手持劍擋住梁容招式,騰出一手從懷中出一顆糖放中,含糊道:“我要認真了”
林歡中含著糖塊,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閃避,很快化格擋為進攻,出招快如閃電,連劍都化為了殘影梁容神微變,連連敗退,竟是再無還手余地。
蕭長寧看得心驚,若不是梁太后的面著實過于難看,簡直像拍手好
不遠的梅樹下,觀戰的沈玹眼睛一瞇,沉沉道:“夠了,林歡。”
林歡收到命令,騰躍起,一劍斬下,竟是將梁容手中的薄劍攔腰斬斷。梁容失了武,連連后退數步,穩住形,握劍的右手被震得發麻。
風停,殘紅遍地,梁容注視著林歡,良久方平靜道:“我輸了。”
說罷,拾起地上的斷劍,與林歡對抱一拳以示尊敬,便沉默著退回梁太后邊。自始至終,都沒有一不甘,也毫不氣餒,倒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將風范。
梁太后折了幾朵紅梅放在茶包中,用沸水燙過,語氣不善道:“沈玹,你可滿意了”
“梁姑娘驚鴻之姿,手卓絕,若非手下留,林歡是勝不了的。”沈玹漠然地說著客套話,約莫是目的達,他也不再久留,抱拳道,“臣還有公務在,便不打擾娘娘雅興。”
“慢著。”梁太后喚住沈玹,手指捻著茶盞吹去浮末,淺抿一口,方冷聲道,“蔡落馬,兵部上下連坐倒臺,沈提督似乎坐不住了,急著要往兵部填充人馬。但哀家得提點你一句:兵部事關國脈,不是什麼人都能染指的,尤其是”
梁太后眼一瞇,吐出兩個字:“閹人。”
寒風拂過,暗香浮,沈玹長眉一,緩緩綻開一抹嘲諷的笑,語氣沉聲道:“彼此彼此。東廠侍奉天子,為主分憂是臣之本分,倒是娘娘莫要忘了:后宮不議政事。”
說罷,他道了聲“告辭”,不理會太后晴莫定的神,轉離去。
蕭長寧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梅園深,心中涌出一莫名的崇敬之:這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勢狂妄,偏生又人拿他無可奈何。
咔嚓
一聲瓷碎裂的脆響驚破了蕭長寧的思緒。聞聲去,只見太后竟徒手碎了茶盞,溫熱的茶水四濺,在石桌上暈開一團深的水漬。
“太后娘娘”蕭長寧佯裝驚呼,掏出帕子要給太后拭手指,卻被一把推開。太后眉間皺起壑,若有所思地著蕭長寧道:“哀家有一事覺得蹊蹺。你作為哀家議和的籌碼嫁去東廠,以沈玹的子,怎麼可能讓你好好的活到現在長寧,你到底瞞了哀家什麼”
這是在沈玹那里折了面子,所以拿自己撒氣
蕭長寧思緒轉,笑道:“沈玹的想法,哪里是我能猜得的不過,他倒是說過他不殺無用之人,我這樣的份,即使是死了也威脅不了任何人,所以懶得殺罷。”
“無用之人”梁太后咀嚼著這一句,忽然輕笑一聲,眼角瞇起細的紋路,道,“依哀家看,長寧有用得很吶。”
蕭長寧拿不準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覺察到與沈玹的易了
“太后”
“行了,不必說了。”
還未說完,太后便出一只涂有丹蔻的手來,打斷道:“年底太廟祭祖,你也一并跟著去。就在蕭家的列祖列宗前好好反思一下,你蕭長寧,究竟對不對得起自己上這長寧長公主的重擔。”
被沈玹這麼一擾,梁太后也沒有了賞梅的雅興,起對梁容道:“哀家累了,扶哀家回慈寧宮。”
蕭長寧起,福禮而跪道:“長寧恭送太后娘娘。”
直到梁太后走遠了,宮婢冬穗才向前來攙扶起蕭長寧。蕭長寧搭著冬穗的胳膊起,將白眼翻到后腦勺,隨即拍了拍膝蓋上的碎雪站直,朝著沈玹離去的方向快步走去,淺杏的狐貍斗篷隨風揚起,卷走一路梅香。
一刻鐘后,慈寧宮。
大宮玉蔻燃了暖香,梁太后沉的神稍霽,對跪坐在一旁整理斷劍的梁容道:“沒有用的廢丟了便是,哀家會找把更好、更鋒利的替代。”
梁太后像是在說劍,又好像是在借劍喻人。梁容一頓,隨即丟了殘劍,端正道:“是。”
“玉蔻,來給哀家捶捶。”梁太后今日似是很疲憊,銳利的眸子里顯出幾分滄桑老態。沉片刻,又對侄道,“容,今日東廠的氣焰你也瞧見了,此等佞臣不除,實乃國之不幸。哀家為了梁家和先帝殫竭慮大半輩子,終究是老了,這鏟除佞,匡扶新君的重任,從今往后還得到你們這些年輕人手里容,你不會令哀家失的,對吧”
“臣定將竭盡所能,為太后娘娘和陛下分憂。”
“很好,很好。”
梁太后滿意地點頭,眼中閃過一抹涼的笑意,“從今往后,你要聽哀家的話,別忘了你父親對你的囑托。”
宮門外。
蕭長寧躬鉆溫暖馨香的馬車,著里頭端坐的東廠提督盈盈一笑:“本宮就知道
,你會在此等候。”
沈玹不聲地往側挪了挪,給騰出位置來,手肘擱在車窗上,勾起角道:“只是順道接殿下回府。”
蕭長寧坐在他側,雙手攏在斗篷中,笑道:“順道也行,本宮開心。”
沈玹側首著,深沉狹長的眼睛里滿是戲謔的笑意:“殿下何事開心”
“今日看了場好戲,自然開心。敢唆使手下揍打未來的皇后,千古以來也唯有你沈玹一人而已。”說著,開車簾,探趴在車窗上,對騎在馬背上的林歡道,“今日小林子表現得不錯,待會路過集市時我們多買些酒,回去讓吳役長做好吃給你吃。”
一聽說有吃的,林歡兩只眼睛閃閃發亮,欣喜道:“真的”
“真的。”蕭長寧點點頭。
林歡笑出邊一個淺淺的酒窩,歡呼一聲道:“最喜歡長公主殿下了”
也不知林歡的哪句話了霉頭,車的沈玹面驀地一沉。
他大手按住蕭長寧的后腦,半強迫地讓將腦袋轉回來,隨即又放下車簾,隔絕了林歡的視線。
“怎麼了”蕭長寧仍是愣愣的。
沈玹瞥了一眼,似有不悅道:“林歡只是在執行本督的命令,做得好是他應該的。殿下莫要慣壞了他。”
“就這一次,無妨的。再說了,上位者也要賞罰分明嘛。”蕭長寧今日心好,膽子也大了些,努力爭取道,“就買些酒,我們一起吃,可好”
沈玹注視著充滿希冀的眼睛,良久調開視線,掀開車簾了眼天,沉聲說:“今日似有大雪,飲酒賞雪也不乏為一大樂事。若是殿下肯賞臉與臣單獨對飲兩杯,臣倒樂意奉陪。”
蕭長寧未細想,高興道:“好啊。”
沈玹單手撐著腦袋,眼中劃過一得逞的笑意,不甚明顯,如鵝浮水,漣漪轉瞬即逝。
到了午時,天空沉,果然細細地下起了小雪。
東廠南閣邊上的小亭中果然已經燙了幾壺好酒,蕭長寧與沈玹對坐,聽著細雪落在梅蕊的聲響和水沸的咕嚕翻滾聲,只覺得天地寂寥,萬籟俱靜。
沈玹披著玄的狐裘,手提起燙好的酒壺,給蕭長寧斟了一杯,似是隨意地問道:“今日觀戰,殿下看出了什麼”
“你們那套打打殺殺的手段,本宮不太懂。不過,太后既然在這個節骨眼將手非凡的梁容詔來宮中,一定是有的安排。”蕭長寧捧起酒樽,淺淺的抿了一口溫熱的酒水,一辛辣從舌尖流中,腹中升起一暖意,舒服地呼出一口白氣,了道,“方才在宮里,太后有提到太廟祭祖之事,興許是有什麼行。”
說到此,又有些不解:“不過,上次故意風聲給越瑤,借此試探本宮是否對忠誠。按理說,本宮已經知道了計劃,應該不會傻到明知計劃泄仍要手殺你的地步罷”
“不管如何,已是窮途末路,大戰只是遲早的事。”沈玹端起酒樽一飲而盡,一酒水順著他的角淌下,又被他用拇指大力抹去,姿態狂放瀟灑,襯著微風碎雪,格外令人心。
沈玹道:“現今太后與本督在爭兵部的空缺,雙方都想將自己的棋子安進兵部。慈寧宮的那位在這個時候詔梁家姑娘宮,怕是不僅想要一個皇后來協助掌控后宮和皇上,更是想借此機會染指兵權。”
心中的猜想被證實,蕭長寧心事重重地捧起酒杯小口啜飲,“手下的棋子,霍騭與梁容皆是武學奇才,若真讓得了兵權,東廠的形勢不容樂觀”
“不僅如此。”沈玹自斟自飲道,“若東廠覆滅,再無敵手,金鑾大殿怕是要易主了。”
“那怎麼辦,難道真要先下手為強殺了梁容”
沈玹卻道:“要殺怕有些難。”
蕭長寧訝然:“為何方才切磋,梁容并非林歡的對手。”
“并未盡全力,換而言之,的實力遠不及此。不過這梁家姑娘雖然實力強,卻是個單純的子,接下來,就要看咱們的皇帝陛下有沒有本事了。”
說完這一句意義不明的話,沈玹瞇了瞇眼,盯著蕭長寧上的酒漬,眼神晦道,“不說這些了,殿下放心,臣自有對策。”
蕭長寧想了想,微微一笑:“好罷,本宮信你。”
“對了,臣想起一事。”沈玹忽的放下酒樽,嚴肅道,“臣忽然想起,臣與殿下結盟,卻無信,不由惶惶難安。不知臣可否斗膽,向殿下討要一件信”
他上說著斗膽,可眼中卻是一派勢在必得的自信。
蕭長寧見他那般嚴肅,還以為有什麼生死大事要說,結果只是為了討要一件信
實在是小事,不該拒絕,便稍稍坐直子,誠心道:“你想要什麼信”
碎雪隨風飄亭中,落在沈玹玄黑的狐裘上,星星點點的白襯著他的臉龐,俊無雙。他出一手擱在石桌上,屈指有節奏地叩著桌沿,緩緩道:“久聞殿下丹青妙手,可否請殿下為臣畫像一幅”
“畫像”蕭長寧還以為他想要的是什麼玉佩、香囊之呢,沒想到竟是索畫。
沈玹深深地著,反問:“不行麼”
“行是行,但畫像不好攜帶,一般不用來做信呢。”
“臣就要這個。”
沈玹十分固執,語氣強勢,蕭長寧便也不再多說,只好點頭應允道:“那你在這等著,本宮回去拿紙筆過來。”
兩人獨自對飲,自然屏退了侍從,蕭長寧只好親自回南閣取筆墨。飲了酒,酒意上頭,思緒翻涌,反而下筆如有神,渲染,勾畫,鋪陳,一氣呵。
墨筆以水調和濃淡,寥寥數筆勾畫出他斜飛的眉,凌厲的眼,英的鼻,冷峻的下,濃墨染上發,畫出狐裘,淡墨勾畫遠山屋脊殘雪,也不過兩盞茶的功夫,紙上的沈玹背映大雪,姿態疏狂,栩栩如生。
“快的。”沈玹盯著染墨的指尖,如此點評。
“因為只用了普通的水墨,若是工筆畫則要細膩得多,是頭發就需從淺到深染二十層,方能顯出云鬢花之態。不過本宮覺得,沈提督這樣的人不適合工筆畫,獷的水墨便很合適。”
蕭長寧擱下筆,拿起宣紙端詳片刻,尤覺得不滿意,瞄了沈玹一眼,又瞄了一眼畫,嘟囔道:“好像了點什麼。”
說著,靈機一,抬起右手小指在自己上輕輕一抹,指腹立刻沾染了些許淡紅的胭脂。酒意微醺,臉頰醉紅,將尾指的胭脂在畫上的沈玹上,那抹淡淡的紅立刻讓整幅畫都活了起來似的,不多不,恰好繪出了沈玹剛的,卻又不顯得氣。
“這樣就好了。”蕭長寧尤不自知方才的自己有多人,只笑著將墨跡未干的畫給給沈玹,道:“喏,給你。”
風卷起幾瓣黃梅,連同碎雪蹁躚而,落在蕭長寧的鬢角,像是幾朵小巧的珠花。
沈玹眼波深沉,并未接畫,而是輕輕握住蕭長寧纖細的手腕,啞聲道:“從昨晚開始,臣便一直想對殿下這麼做了。”
蕭長寧微紅著眼角,疑道:“做什麼”
話還未說完,沈玹掌下用力,將的軀朝自己這邊一拉。蕭長寧驚呼一聲,不控制地前傾,下一刻,沈玹欺前來,強勢且溫地吻住了的,細細咬,嘗到了那令他念疊生的胭脂的味道。
雪越下越大,手中的畫紙飄然墜地,畫中強勢疏狂的男人此時正摟著的軀,吻得深沉綿長。疾風卷來,大雪紛飛,亭邊懸掛的竹簾被風吹斷縛繩,嘩啦一聲垂下,遮住了滿亭不合時宜的春和旖旎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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