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日頭也很毒辣, 衛穿著半舊長衫背著那個用了好些年的書簍, 走得滿頭是汗。這會兒正是一天之中最曬人的時間, 村道上沒什麼人影, 他一路過來只遇上個擔水的老叔, 站著跟人說了兩句之后再沒見著人。
快到自家門前的時候, 他和旁邊一戶的大娘撞個正著, 那家剛吃完飯,正在收拾。
一看見衛,大娘楞了一下, 跟著放下抹布就走出來,問他回來了?趕在這時候回來是來幫著收谷子的?
鄉下人說話不興細言細語,大娘一開口, 正在吃飯的衛家人就聽見了, 衛父還琢磨著,吳氏端著碗邊吃邊往外走, 說去看看。
從婆婆站起來, 姜吃了三五口飯, 就聽見滿是欣喜說:“三郎啊?!”
再然后就是悉卻數月不曾聽見的清潤嗓音, 應答道:“娘, 是我回來了。”
“好,好, 回來好!日頭這麼毒你還站外面干啥,快跟我進屋, 咱家正好在吃飯, 讓媳婦給你添一碗。”
想到衛,姜心里頭思念之便難以自抑,聽婆婆說學堂在六月份都要放假,以便學子回去幫忙務農,自打聽說姜就看著村中水田里稻穗的漲勢算著今年收割的時間。爹說六月尾上就能收,多等幾天也可,說他估三郎總要提前幾天回來,算起來差不多了……
這話是昨個兒說的,沒想到今兒就到家了。
姜跟著走到院壩上來,看著正在上坎的男人,喊了聲相公。
衛聽見了,他笑著看過來:“家里可還好?這半年辛苦爹娘也辛苦娘了。”
姜鼻頭本來就泛酸,淚意在上涌,聽到這話更了不得,趕忍回去,說:“別在外頭曬著,相公你快進屋,有話到屋里說。午飯沒吃吧?我煮個糖水蛋去。”
吳氏在旁邊聽著點了點頭:“還是娘心疼你。”
衛卻擺了擺手,說:“別麻煩了,有稀飯給我添碗稀飯就行,這會兒真吃不下別的。”
姜就進灶屋添飯去了,又切了一小碗泡蘿卜給他開胃。衛跟在吳氏后面往屋里走,才走到屋檐下大房二房的都過來了。衛把書簍放下來,蛋就趴上去想看里頭裝的啥,差點把書簍打翻。吳氏讓大郎媳婦把人看好,不耐煩問他們過來干啥?
“聽到說話聲,過來看看。”
“三郎回來了我們還能不聞不問嗎?”
“這麼遠回來路上用了幾天?帶沒帶啥東西?”
衛一臉慚愧,說他到宿州就直奔府學,之后幾個月都在埋頭讀書,沒怎麼出去逛。
陳氏心里的喜悅就消退一半,扯扯皮:“……啥都沒買?”
“就給爹買了塊茶磚。”衛說著把一斤重磚塊的茶葉從書簍里取出來,那茶磚外頭用厚紙仔細包好,拿繩捆著。他朝衛父遞去,衛父接過手捧著嗅了嗅,真香。
問多錢買的,衛不肯說。
“總比鎮上賣的茶葉貴不?”
“是稍稍貴些。”
衛父才不信只稍稍貴些,這聞著比他平時喝的茶香了不知道多,他差點忍不住想撬開泡一碗嘗嘗。
父子二人說著話,大郎媳婦著急了:“就沒買別的?糖塊都沒?”
姜端著稀飯咸菜進屋,聽到這話笑道:“帶啥也不能帶糖塊啊,這麼熱的天哪放得住?”
得,這是沒搞頭了!
陳氏說飯沒吃完,拖著蛋就走。蛋不肯走,聽到在說糖塊就鬧著要吃。別人還沒說啥憋著氣的陳氏就罵了他一通:“鬧什麼你不嫌丟人!跟我回去!”
本來是想罵給吳氏他們聽,結果沒人搭理,陳氏氣哄哄走了。
衛大郎說了一回兩回都不好使,估也懶得說了,只道人家眼皮子淺,讓衛別往心上去,又問他在宿州府的種種見聞。衛二郎也豎著耳朵在聽,看大家都想知道,衛就從頭講起,從他正月間出門開始說,說他怎麼去的宿州,到了之后怎麼找到的地方,拜見了誰,人家怎麼考他,他又如何應答,就這樣得了學賞識云云。
“你寫信回來說學堂那邊給發文房四寶鞋帽長衫,考得好還能拿錢,是真的?”
衛點頭說不假。
“從前只知道讀書費錢,去了府學方知學問做得好一點兒也不費錢,朝廷下大力氣在各地興建學堂,這些學堂不收束脩提供住不說,還補生活。我出門之前娘給我拿的錢,除了路上有些開銷,其他時候沒怎麼用過。”
衛說著又要拿錢出來還給吳氏。
吳氏讓他收著,這錢吧,不用可以,不能沒有。
這下別說賭氣跑了的陳氏,就連二房李氏心里也鬧,頭年都覺得分了家之后爹娘肯定供不起老三,過不了幾年他也要回來務農,到時候他還不如他兩個哥,至大郎二郎有一把子力氣,老三人雖然踏實,下地不太行,比不上老莊稼把式……現在看看,他們還摳摳搜搜的,老三日子這麼舒坦……都是一家的兄弟,早幾年同吃同住,怎麼差距變得這樣大了?
三郎是府學學子,是高高在上的讀書人,爹娘啥時候提起他都高興。
大郎二郎呢?
活沒干,沒得過夸。
兩個哥哥沒待多會兒,說地里有活也先后離開了。回去之后李氏就有些悶悶不樂,衛二郎問咋的?李氏知道男人的子,沒說討嫌的話,只道羨慕,說明年也想送虎娃去村學。
“送去學幾個字也好,干啥都不會被蒙。”
李氏聽著有些不是滋味,說:“我是想讓虎娃考功名,就像他三叔那樣,先去村學讀兩年,稍微大一點就送去鎮上學塾……”
“你該不是還想讓他在二十之前考個秀才,考上了去學讀書?”
“三郎也是二十出頭才考上的,虎娃比著這樣就行。你想想看我們虎娃才五歲,明年六歲開蒙,讀十幾年還能考不上個秀才?”
衛二郎心里同樣羨慕,偶爾他也會想想,假如自己當初咬牙撐下來了又是怎樣?
思來想去,就算他撐下來了恐怕也學不來這等風,只能拖垮家里。
他腦子笨,不開竅,會賣力氣。
讀書又不看力氣,是看聰明勁兒的。
“你要送虎娃去讀書我同意,能不能讀看他自己,你別把夢做得太,別過分他。都是一家兄弟三郎有這麼大出息我卻是個地里刨食的,你不甘心我知道。不甘心又能咋樣?不然怎麼說讀書人金貴?要是誰都能讀還金貴什麼?”
“他爹你該相信虎娃,虎娃像他三叔,生下來就白凈,有讀書人的樣子。”
“從來只聽說外甥似舅侄似姑,哪有生兒子像家里兄弟的,像了兄弟還得了???”
李氏:……
“渾說啥呢?我跟著把虎娃的束脩存起來,明年送他到老秀才那兒去。”
人活著是要點盼頭,李氏見識到讀書人的面風,不想兒子學他親爹也正常。種地的日子不好過,年景好的時候能吃個飽飯,遇上年景不好就要肚子,累死累活還得看天。能考出功名就不同,三郎現在的口糧都是衙門供的,以后再能高中當了老爺就搖一變了正經吃皇糧的,著誰都不著他。
羨慕,真的羨慕。
李氏又知道自己跟著大嫂鬧分家把婆婆得罪狠了,三郎的們沾不上,能咋辦?
鬧?去年把話說得那麼絕,鬧能管用?
也只能盼著虎娃出息。
指有天能跟婆婆一樣,聽人吹捧被人羨慕。
李氏會生出這樣的想法,吳氏沒想到,吳氏這會兒在干嘛?看著三郎吃好放了筷子,然后想起來手進懷里,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放到面前桌上。
“差點忘了,這是給娘的。”
吳氏一愣:“我又不缺啥,咋還給我買了東西?”
上這麼說,還是手拿起來,還沒把外頭包的帕子展開憑棱角就出這是個手鐲。吳氏呼吸都放輕了,小心把帕子展開,果不其然,這是個不帶什麼花紋樣式簡單的銀圈子。
“這是給我的?這多貴?三郎你也真是不會過日子,拿著錢不對自己好點買這干啥?”
衛不好意思說他早想給爹娘買點東西,只是原先不掙錢,拿著家里的銀子也沒底氣花。買鐲子和茶磚的錢是學堂發的,之前那三兩寄回家了,后來又考了一次,這次他運氣好得了五兩。
“全搭我和你爹上了?媳婦呢?”
姜看著婆婆拿著的銀鐲子,心里有點羨慕,沒表現出來,聽到這話趕擺手說不用,讓婆婆戴上看看,肯定好看。
正說著,衛又從懷里出來一樣。
這回不像之前那麼坦然,他臉有點紅,也不敢去看姜,只是把拿出來的東西朝遞去。
“這個,給娘的。”
姜是真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手去接,接過手,展開一看,是個梅花頭銀簪,這樣式在鄉下從沒見過,估是宿州那邊時興的。
姜心里半是惶恐半是歡喜,又酸又漲,覺熱淚在往上涌都要克制不住。出嫁之前爹沒給添過首飾,姜想過娘留下來的首飾呢?不知道有沒有,有也沒落到手上。
去年出嫁娘家什麼都沒陪,家也沒打兩樣,只讓帶了服。
這簪子是第一件正兒八經的首飾,還是這麼細好看的。
姜覺手心都是汗,在上了好幾下,才敢手去拿,拿起來看過之后又放下了。“我使木簪就行,相公你拿回去退了吧,這太金貴,磕著著也心疼……”
推過來,衛又推回去,說以后還會有更好的。
“以前聽人說首飾是人家的臉面,我往常總讓人笑話,難得能給家里爭回臉,你就收下。這沒多貴,你用著,以后有更好的。我聽打首飾的人說左手金右手銀,娘也是,先戴銀鐲子,我加把勁,以后給您添金。”
吳氏一聽這話別提多高興,果真把鐲子套上右手腕,說趕明兒有空出去轉轉,讓人好生羨慕一下。
……
姜把銀簪子放回西屋,放好出來衛父已經在說這半年間家里發生的事。總的說來一切都好,地里田間有些口角也不嚴重,唯獨愁了一把是前陣子天干,稍微擔心了幾日雨降下來就沒什麼了。
家里男人說話的時候人是不太會的,吳氏本來不吭聲在聽,聽到這兒才忍不住說:“咋就沒什麼?就那場雨之后不是還出了大事?”
衛都坐直了,問什麼大事?
姜就這會兒出來的,挨著男人坐下,說:“是我娘家那頭……”
衛最先想到是不是下雨天路沒走穩摔了,他心里一通瞎猜,沒說出來,問怎麼回事。姜就說前頭干太久,突然天降暴雨把南坡沖垮了,泥漿混著石塊傾瀉下來山腳下那幾戶人家全遭了殃,幸好事發當時人不在家,不然真不一定能躲得及時。
聽說南坡垮山,衛心里也是一,得知人沒事他才松口氣。
“現在怎麼樣了?”
“本來都覺得出這麼大事衙門該管,結果衙差是來看過,看過又走了,他們給每家補了五兩銀子,別的一概不管……五兩銀子說也不,仔細想想又能干個啥?”
衛聽出話里的意思是說衙門太無了,遇上這種事才給五兩銀子,讓人寒心。他是讀過書的人,看得比其他人明白,說:“是兩方面的問題。一來天降暴雨,出事的肯定不止一兩,要都管他管不過來,只能讓村里自己想轍兒。二來這事不夠大,垮山是能說得明白的事,看著陣勢大,遭殃的說起來就只有幾戶人,生不出子也興不起謠言,老爺不急。”
衛父還是覺得父母大人不夠上心,難道真就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或許有吧,也不是咱們能置喙的,咱們人微言輕多說無益。”
衛父點點頭:“我是想說你以后假如當了,可得做個恤老百姓的好,你從村里走出去得多為村里人著想。”
“爹你想得也太遠了……”
“怎麼遠了?不是明年又有鄉試?三郎你在府學那邊都是最好的,回回得獎還能考不上嗎?”
衛笑著搖搖頭:“不是這麼回事,且不說舉人是最難考的,哪怕考上了,要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爹我給你舉個例子,假如說我明年秋天有幸能中,中了之后朝廷會出錢送我們上京參加次年春闈,春闈再能考中,跟著還有殿試。殿試由皇上主持,能過這關的就是進士,被稱作天子門生。”
包括衛父在的三人聽得云里霧里,什麼春闈啊殿試啊,離他們太遠。
村里百年都不一定能出個舉人,至于進士,他們從沒見過。
“不是說考上舉人就能當?”
“爹你別急,我接著說。這一路要是都能中,皇上會賜下。假如說春闈這關沒過得去,又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回去繼續苦讀,三年后接著應考。或者放棄應考,出來謀缺。不是說考中舉人就一定能當,是考中可以當。舉人出家里有點底子可在地方上謀個缺,沒底子興許一等好些年沒個音訊。”
衛父只知道地方上很多都是舉人老爺出,他就認為考中舉人肯定能當,沒想到還有這些門道。
“那像咱家這樣的……能有戲?”
“所以說當離我還遠,我想著走一步看一步,先把鄉試這關過了再說。”
衛說到這兒,吳氏也緩過來了:“兒子心里有譜你瞎什麼心呢?當不當以后再說,反正只要能考上舉人,咱家的好日子就真要來了!三郎你說娘講得對不對?”
“是這樣。”從來只有窮秀才,沒有窮舉人的。
吳氏還嫌不夠,又說了男人一:“咱們啥本事沒有也幫不上忙,就別整天嘮叨,你把當掛在邊三郎聽了不張?張起來能考得好?”
衛父了皮子,想說你當家還是我當家?我就念了一句還要挨教訓。
想想這婆娘的,算了,說兩句。
所以說衛大郎降不住陳氏也是家傳,他爹就拿他娘一點兒辦法沒有,要說吳氏哪里比陳氏強。也就是沒摳到那地步,還有點眼力勁兒,知道當外人面要給男人做臉。
“不說這些,岳父家現在咋樣?”
衛父和吳氏同時看向姜:“還是讓娘來說,出事那天你爹帶著你兩個兄弟去看過,之后沒再去,后面兩回都是娘自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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